这场重大灾难发生之前并没有一点迹象。这天天气很好,一整天也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一丝儿风。这一片地区,山峦也好,房屋和庭院也好,都静静地立在耀眼的光辉和淡蓝的阴影里。笼罩着这一切的是一个没有瑕点的蓝旺旺的天空,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的小亮星,无数闪烁发光的玻璃星在漫天飞舞。这时,我恨不得幸福地啜几下清新的空气,这时,我内心充满激动,许多亦幻亦真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感受至深的,到处是此路不通的小巷、高不可攀的窗户、通向广场的路灯,没有上盖的下水道井口或形状古怪的门户、梯级和扶手朝下反装的难以置信的楼梯。另一些梯级凌空装在壮观的墙上,在穹隆迷蒙的顶端转了两三圈之后突然中断,不知通向何方。到处是挤满了叫嚷、争吵、欢呼的人,他们被炽热的太阳晒得后颈上的皮一层层地脱落下来。
正是这个一个炎热的中午,在靠近莱阁特公司的前面一个小广场里,有人首先发现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玩耍的时候突然昏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学者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以他敏感的神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妥,于是悄悄跟踪试图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当时谁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接着,两天内附近地方又同样发生三起类此事情,其中一位同样是小孩,一位是妇女,一位是中年男子。在这个时候,学者马上意识到可能是莱阁特释放出来的有毒气体造成的。这种无色无味的气体,只要人们吸入微量元素便足以使人致命。于是,他马上到当局反映,提出自己的看法,并劝告市民小心防护,避免到莱阁特一带。我听当地一位官员透露,他们的最高首脑机关曾经对人们反映的莱阁特出现的问题专门进行过一次重要会议——当时,灾难事件尚未有发生——会议决定组成一个小组,派出特派人员进行专门调查。并不是因为态度不端正,也不是疏忽大意,而是由于当时技术条件的限制掌握不了证据,将这种情况当作平常经常发生的普通现象来对待,不但没有想办法进一步论证,反而用以往惯常的推理认定学者造谣惑众,唯恐天下不乱。当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问题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当局严密封锁消息的来源,以免对国家造成不利的影响。按道理,这个岛国很小,要达到这个目的并不容易,但这个岛国人口很少,却又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做得得心应手,天衣无缝。我们依然经常从看到电视、电台、报纸上看到听到这样的宣传,他们赞颂祖国烟窗林立,生气勃勃,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人们依然沉浸于莺歌燕舞的欢乐气氛之中。那些总编、编辑、记者们,遵从上司的旨意,不断物循环播放招商引资、企业生产、经济发展的消息,个个热情洋溢而又心安理得地扮演着粉饰太平的角色。人们时刻感谢国家元首和政府的英明决策。有一幅照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就在我们感到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国家元首依然笑容满脸,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他摘下了黑色墨镜站在群众中间。几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她们能与领袖在一起而感到无上光荣、觉得永生难忘。这使我想起我身处的祖国几十年前的类此怪象。可是,这种现象毕竟已经是过去了几十年的历史啊!看到这幅照片,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外国学者一样,在睡梦中也时刻感到即将面临一场重大的灾难。可是,我们能为此做些什么呢?我们又能够为此做些什么呢?我们深感多么孤单,力量多么薄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似乎只有祈祷福星高照。
然而,灾难终于发生了。在以后几天的时间里,形势已经变得十分严峻了。突然昏迷、病死的人与日俱增。领袖每天早晨得到类此的消息越来越多。他开始忧心如焚,却无计可施。他毕竟太年轻太自负了,他从父辈那里学到了树立自己的表面形象,却还没有从他们那里学到如何应对这种突发事件、解决问题的经验。
开始,政府和部门仍然想方设法把这事隐瞒,以避免引起国民的恐慌,对经济和社会造成不利的影响。可是,不出一个星期,灾难向着规模爆发的方向进展,越来越多的患者在突然感到胸口痛楚地搏动,在感到口干舌焦之中突然昏倒,而且几乎全是致命的病症。岛城莱阁特公司工业区其他地方也有个别类似病例。由于检验结果还未有出来,政府不相信这是这间企业所造成的结果,更相信这是一场由于瘟疫、基因病变所造成的事件。过去,在战争年代,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那时候死人不计其数。事隔多年,人们几乎把那场大灾难忘却了。他们急切寻找资料,查找应对解决问题的方法。到了终于查清并认定主要是莱阁特公司释放毒气的原因造成的时候,事态发展已经让当局无法掩饰下去的严重程度了。人们情绪激动。按照常规,政府当局首先要做的是关停莱阁特公司。但是十分奇怪,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也没有及时公布这一消息,只是在内部秘密资料里轻描淡写地报道这一情况。而且国内并没有少办各种各样的活动,包括大型庆典。新闻媒体还在照旧宣传国家元首出巡和参加各项重大活动的消息和镜头。领袖时刻表现的精神焕发掩盖了他内心的惆怅不安。对此,他们心存侥幸地把希望寄托在老天爷身上,他们认为,只要微风一吹,毒气就会随风而去,越过近在眼前的群山逶迤缠绵的亚里斯高山脉,飘浮在山那边的另一个国度,在广阔的大地上和辽阔的天空里淡化消失。现在,这个季节正是刮台风的季节。昔日这讨厌的台风的到来总会引起人们一阵紧张,用及早防范,因为台风一来,就长驱直入,横扫岛国所有高地,气势汹汹地钻进大街小巷和田野乡村,到处覆盖一层层厚厚的灰尘,大风一来,灰土便像鳞片一般剥落下来。于是,热风掀起的灰尘和纸片的滚珠浪潮,拍打着日益稀少的散步的人。如今他们却是那么殷切地期望着台风尽快到来。那怕一阵微风也可以。然而老天爷偏偏与他们作对,天气却变得越来越坏,连续数日竟然没一丝风,不落一滴雨,浓雾弥漫,闷热随之而至,空气凝固可捏,连海水都失去了它的深蓝色,在雾蒙蒙的天空下,海水发出一片银色或铁灰色的闪光。街上能见度只有一百米、五十米,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镜头全是朦朦胧胧的画面。天啊,这个岛国历史上很少出现过如此阴暗、闷热的天气,即使有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持续时间竟然如此长久,似乎命中注定他们要经受这场灾难。人们每时每刻关注着天气预报。他们想得倒美,幻想只要一场东风吹来,那怕微弱的风,这个小岛的空气就像一盆清水从头到脚淋下来洗澡一样冲洗得干干净净,国家和人民就可以逃过这场厄运。这样,一切事情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如果事情果真和他们设想的一样,的确会很快就不了了之。可是,这一气候的异常变化是广泛性的,可能是科学家们所说的太阳黑子活动频繁以及尼诺尼尔现象结合造成的,周边的国家也同样面对这样的天气。整个城市升起了一股海藻和盐的气味。面对这种情况,当局不得不采取相应措施,秘密下令疏散工业区所有人员,在受害格外严重的危险区域划定警戒线,只允许执行公务必不可少的人出入,生产企业所有员工都做好各种防护措施。为了安抚居民,稳定人心,年轻的国家元首和他的随从照样在全国各地巡视,在电视新闻里频频出镜,他们以淡定的神态、和霭的笑容出现在人们面前。
这时,对岛国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十分正常,只有极少数人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危机与威胁,他们从这种令人作呕的浓烟笼罩着的城市感到不安。有确切消息传到个别人耳朵里,他们提出立即关闭莱阁特有限公司,有的人甚至做好准备出城逃亡的打算。但是大多数人仍然蒙在鼓里,认为这种烟雾虽然让人不舒服,却并不会危害任何人,这里的老百姓也懒得打听其中的奥秘,人们没有关注政府决策的习惯,认定他们的政府不会置人民的危难于不顾。他们相信,这位国家元首以往确承担起人们脱贫致富奔小康的责任,也承担起带领人民度过危机的责任。他给国民的印象始终是那么美好。人们都相信领袖的说话是正确的,领袖的说话一句顶一万句。街道上,照样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广场下,人们照样又唱又跳;电视节目里,照样是一派大好形势。他们再也不希望让时光倒流,重新回到过去困乏的生活之中,昔日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仍仿如昨天,当他感到那种生活存在可能性的时候,谁也不可能答应。根据这个特殊民族的习性,要回复原来的生活,甚至作出一点倒退是不可能的,否则必然引发更大的社会问题。他们应该珍惜目前的生活环境,毕竟过去那种生活距离太远了。对于暂且放弃工作,蒙受一点儿经济损失,他们却没什么可抱怨,甚至觉得非常值得。因为只要看看人们新起的楼房,家里添置的各式家具和电器,他们便心安理得了。他们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只花了短短几年时间啊!我们叩问良心想一想,世界上有那一个国家和民族一下子起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呢!人人都觉得现代生活比原始生活好。对此,许多人还在睡梦之中,总认为这些幸福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的哩。这些年来,他们从衣着破旧、寒寒酸酸,总觉得低人一等的局面到现在已经在外国学者面前昂首阔步,难道这不值得骄傲和自豪么!在这方面,他们有理由感激他们的领袖和政府为人民大众作出的努力和贡献。何况,这样罕见的连续时间这么长的阴霾天气,一旦云开雾散,东风强劲的日子到来的时候,这样的气体便会随风飘散,他们憧憬着那个时候我们又回复到那种欢乐祥和的生活环境当中去。
由此可见,这个国家所采取非常的宣传手段和宣传方式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它让人们接受也受到人们的欢迎。但此外还有别的理由,我对这个问题这样反复叙述,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不足为奇,也许另有原因。这是关乎处理整个事件处理成败的核心问题,尽管初看起来无足轻重。如果我要把这个民族对政府的信任程度加以说明,我恰恰对这一问题不能阐述到足够的深度。由于天气持续恶劣,阴霾不散,毒气越积越多,迅速漫延,已经扩散整个岛城。事实已经到了不是关闭莱阁特公司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了。这时,政府才被迫将真实情况公诸于众,同时发布一则通告,目前政府采取科学措施安抚民心。消息一出,不少市民如梦初醒,大吃一惊,但更多的市民很快镇定下来。他们相信凭着这个国家有一个坚强的核心领导,人民是战无不胜的,一定能够凭着人民的坚强意志度过难关。人们总是觉得,他们建立了这个城市,就应该具备大无畏的精神去承受挫折,学会忍耐,接受失败,把问题的严重性抛之脑后,觉得其他事情都是无足轻重。这些天来,城里谁也不知道平时每周有多少人生病,死多少人,他们继续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继续在露天公园里谈笑风生,继续在大大小小的广场里手挽手地唱着歌跳着舞。当然,也有些人呆在家里议论纷纷,话题主要涉及如何处理这次突而其来的毒气事件问题。一些人在私下里提出一些富于创造性的点子,也有人提出关闭莱阁特公司这个敏感话题。对这个问题,逐渐发展成小范围的公开论战,人们各执已见。外国学者和我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坚决,又是到处游说,又是撰写文章,言辞激越,可是始终不能说服当局和大众,连文章也无法发表,有人甚至认为我们唯恐天下不乱。最终我们还是自上而下的遭到人们的极力反对。他们摆出一大堆理由之外,还认为自己的国家辐员窄小,但有辽阔的天空,可以给他们度过难关,相信事情很快就可以过去。现在想起来,我们这次事件比以往最严重的瘟疫有类此之处,程度也毫不逊色。记得这位学者在这个国家的报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对那一年这个国家流行的瘟疫进行了研究,试图证明这次毒气事件将会造成的严重后果,可是文章虽然得以在一家小刊物上不显眼的一角发表,但已经大段大段地删改得面目全非。他们有千万个理由相信,他们今天所处的时代已经远远胜于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正如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如果天气一变,或许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但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已经愤怒了,我们可没有第二个地球啊!事与愿违,偏偏天公不作美,像定格凝固了似的继续与人们作对。这个时期一丝风儿也没有,山坳岛城在这夏日的时光里积聚了能量,报复似的长时间又潮湿又闷热,使这个城市好像每天都发着高烧。白天越往夜里走,东西就越黏手。在一堵堵粗糙的灰白的企业的围墙外,在两旁玻璃窗积满灰尘的街道当中,在肮脏发黄的公交汽车里,人人都感到自己被困在冒着蒸汽的笼子里,禁锢得动弹不得。学者和我每外出一次,我们心里的忧虑就增加一分。轻雾、炎热和潮湿没有退却的迹象,我们已经发现蚂蚁大批大批地死在洞穴口和草丛边上,一只一只老鼠在肮脏的垃圾堆里和沟渠里惶惶不安,毫无目标地四处奔走,一群一群南来的掠鸟和斑鸠无声地翱翔在高高的天空,但总是绕过这个城市,仿佛无数的箭直射天空,使它们望而却步,在空中盘旋着、呼啸着,然后远远离开此地。如此而已下去,这座城市将变成一坐死城。直到这个时候,政府才发布紧急通知,要求人们呆在家里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