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敌人,他明明是你的亲人,与你同舟共济荣辱与共,却又时时刻刻立场分明地站在你的对立面,与你两军对擂各自为营,对你戒备森严寸土不让。一个离婚的单身女人,只有一个敌人,就是自己。一个再婚的女人,那个同床共枕的男人就会成为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最温暖的敌人,他会像捍卫私家财产一样捍卫着你,同时又像敌人一样地防备着你。一个起了离婚念头的再婚女人,将要面对的则是一大家庭的温暖的敌人,公公婆婆、小姑小叔、继儿继女……不管他们平常对你多么亲热,也不管以前对你如何得掏心掏肺,更不管他们在你和丈夫的问题上曾经多么坚定地站在你这边,或者说曾经多么愤慨无私地谴责过他们的儿子、兄弟、父亲,一旦你们的离婚拿上议事日程,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里不约而同地义无反顾地旗帜鲜明地集体站到了你的对立面,或明或暗地揣摩着你,提防着你,你越是表现出你的能力,就越会引起对方的恐慌,就越是防卫着你。
从小隔间出来,张梦澜迎头碰上了从另一隔间出来的二婶于婉,一愣之间,她发现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二婶于婉的一个重要的亲人,其实自己不过是二婶的一个温暖的敌人。这个发现让张梦澜像心虚的的贼一样眼光闪烁,她下意识地伸手捋了捋刘海,张了张嘴,却又不知所措地合上。能说什么呢?说什么才合适呢?在这样的场合。更何况,二叔买的那套二手房,就是她通过业内的朋友,才能以二叔一人的签名将房子过到了浩伟的名下。
这么巧呀,澜澜,我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就过来看看。短暂的惊愕后,还是于婉打破了尴尬,她的肠子没像张梦澜那样一下子就转了那么多道弯,也没表现得很意外,她是个走一步算一步过日子的人,从不会花太多的心思去比较这样那样的未来,再说,连自己这样一个坚决反对离婚的女人都走进了这个教堂,何况张梦澜这样一个有能力敢反抗的女子?再婚的死胡同里,心气再高能力再强的女人和再没主见再没脾气的女人都一个样。
张梦澜掩饰道,是啊是啊,我也是听人家说了,过来看看。
于婉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似乎很认可张梦澜的说法,又指了指对面的星巴克说,说,你都好久没回家了,进去聊会吧。
挑了一个面窗无人的角落坐下来,张梦澜点了一杯咖啡,于婉点了一杯茉莉花茶。
浩轩考得怎么样?张梦澜没话找话,其实她早通过电话问过浩轩了。
还可以,六百二。于婉的话和空气一样干巴巴,无风无浪无雨无晴,两人就又静了下来,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却都不去点破,就又低头喝饮品。
张梦澜拿着咖啡匙将杯子搅出一个又一个褐色的漩涡,好一会,她把咖啡匙从漩涡中拔出,搁在托盘上,勇敢但不乏小心地问道,二婶你,不会是,想和我二叔离婚吗?
这个问题,我还没认真考虑过。我今天来因为听人说很多关于婚姻的法律和心理问题,都能在这里获得实解和帮助。于婉淡淡地吹开飘在水面上几朵玉白色的茉莉花,浅浅啜了一口茶,又说,前些天,法制频道报道了一个把抢劫犯打成重伤的人被警察以伤害罪抓了起来,看了以后我就想,一些事理或许和我们想当然的不一样,我们认为对的未必就一定对,现在多了解一些,将来真碰上了才不会死钻牛角尖。
一向软弱的二婶竟然也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可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个柔弱的女子,让她淡定地接受承受命运的不公与磨难呢。张梦澜认真观察着二婶的表情,小心地说,那,你不生我二叔的气了。
于婉说,开始是挺生气的,后来一想,这就是我的命吧,一个人活着总不能把什么好处都得了占了吧,老天应该是看我现在活得太轻松了,就把这个苦分给了我,这是我命中该承受的,怨不得别人。
张梦澜放下双臂,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长吁一口气说,这就好了,我还担心你……话没说完又停住了。
担心我什么?于婉反问,离婚?
张梦澜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刚刚我真让你吓了一跳,我以为你要和我二叔离婚了。
我说过不离婚吗?于婉若有所思,似乎她也不确定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张梦澜又呆住了,自己今天特别脑残,老跟不上节奏,话也说的不利索了,你,刚才,不是说没考虑?
于婉嫣然一笑,既突兀又茫然。她说,没考虑不等于要或者不要离婚。考虑那么多有用吗,如果命运已经安排好了的话。
可,浩轩知道吗?二婶的话有点宿命,要在以前张梦澜绝对不会认可,她痛恨这种不作为又不负责的借口,可在经历数度挣扎仍然无果之后,那个坚信人定胜天、只要有心就能做到的张梦澜已经离她而去,留下一个无力回天的茫然的张梦澜。可二婶的幸福就是她婚姻的风向标,连二婶这样的女人都不能得到幸福婚姻的话,那她就更不要指望了,所以她软弱地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仿佛只要抓住了二婶,就能抓住婚姻的幸福一样。
于婉说,我已经说服浩轩,让他报考军校。
张梦澜不解道,为什么呀?上了军校就没有自主权了,你就不怕他永远回不来?
于婉摇摇头,说,军营里有的是房子,他这辈子就不需要为房子纠结,幸福指数会高一些。
张梦澜沉默了,是啊,2012年的房价、股市都是一头犟牛,股市是不管如何利好刺激都像只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房市却是不管房产税的推出和波涛汹涌的层层调控继续高歌猛进,也有新闻报道降价的,其实拿出来作样的全是一些原本就卖不出叫不高的旮旯房,大多数城市的实际情况是,新开盘的楼盘仍然屡创新高,就连二手房也在短暂的压抑之后,出现惊人的飙升,不断刷新历史记录。连她这个收入不菲的设计师,也因为买不起房而不敢轻言离婚,何况一个大学毕业生?要是想留在北京上海一类的大城市,那么三平方米构建一个家的蚁居蜂巢人生就是绝大多数没有祖萌的北漂学生的生活样板。
于婉又说,我就是想让他远走高飞,飞得越高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到这个小地方来,不要回来争夺财产。
于婉的语速缓慢得像一湖停止流动的死水,张梦澜却听到忧伤如潮水澎湃。“可那是浩轩应得的呀”的话在她心里打了个转,没有说出口。即使面前的这个女人与她同病相怜,但她终究还是这个女人生命中的一个温暖的敌人。
张梦澜艰难地问,那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嘛,承受吧,承受命运所赐予给我的,包括离婚。于婉的眼光转向窗外,声音拐了一个弯飘过来,张梦澜感觉那话不是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而是来自于冥冥之中的另外一个女人,而二婶准备承受的似乎也不是她自己的命运与伤痛,而是在替一个叫做于婉的女人做一件叫做离婚的事情,和受人所托带一件东西或者买一份盒饭一样。就这么简单。如此而已。
好一会,于婉长长喘出一口气说,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要离婚?
张梦澜的眼光暗了下来,她叹一口气说,我不离婚,早晚得死在婚姻里。
于婉惊讶地睁大眼睛,急急地说,你不会想不开吧,澜澜,你一定要想开一点,你一向这么坚强,又这么能干,何况小打又那么优秀,你可不能做傻事呀。
二婶是被吓着了,说话语无伦次前言不对后语,要是张梦澜把自己和高寒一夜吵到天明,为赶送材料疲劳驾驶以致开车睡着,从二十几米高的山沟翻了下去和因为痛苦喝酒喝至中毒的事告诉二婶,不把她吓死才怪。张梦澜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你放心,我虽然不会积极地去活,但也绝对不会积极地去死。
于婉大出一口气,说,那就好。你懂得这么想就好。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不懂得珍惜,你有个出色的老公,在繁华地段有自己的复式楼房,你又年轻又有能力又会赚钱,孩子又那么优秀,在这个城市里有几个女人能赢得过你,你不知道羡慕你的人有多少?
张梦澜苦笑了一下,说,可我要的并不是一个大大的房子,而是一个温暖的家。
于婉说,那里就是你的家啊。
张梦澜说,家?什么叫家?漂亮的房子里有着漂亮的家具,就是家吗?那总统套房漂亮吧,里面的服务和舒适程度一流吧,可如果让你天天住在里面,你会舒服吗?你会愿意吗?那还不是客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