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四章3
    他们并肩站在河槽上。
    让这些来自关中农村的青年感到惊奇的是,河槽上的石头既不是常见的麻石也不是可以烙馍的青石,而是赭红色的火烧石。一块块、一片片地相互拥挤咬合着,像干旱时龟裂的农田,又像图画中巨龙的鳞片。马碎牛试着用指头刨开石片下的细纱,那里面立刻就涌出一汪清水。
    接近龙槽了,浩浩荡荡的黄河水在注入壶口时发出的怒吼声愈发震耳欲聋。迎面扑来的是漫天的水雾。全新的感受让每一个人都仿佛置身在仙境之中。
    马碎牛提醒大家:“雾气太大。跟紧点,不要走散。”
    秃子把头扭的飞快,问:“彩虹咋不见了?”
    柳净瓶解释说:“置身彩虹之下,水雾又遮挡着视线自然就看不见了。”
    河滩上到处都是结成团伙的人群。有人围成圈跳忠字舞,有人以山西的群山为背景忙于照相,还有人背靠龙槽巨大落差的瀑布极为崇敬地朗诵**语录;但更多的人却是欣赏瀑布壮观的气势。
    马碎牛加快脚步绕行,带领着同伴见缝插针地挤到了龙槽的边缘。他低头一看,深不见底的“龙槽”两侧满布着犬牙交错的石片、石台、石柱,乍一看,就像两军对垒的石斧、石刀,又像怪兽口中锋利的牙齿。
    拥挤在身边的全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龙槽”两岸上挤满了假道秦晋赶来的热血青年。这些怀有理想、勇于造反的青年学生全不顾失足跌落深潭的危险,纷纷抢占龙槽下最险要、最突出的部位,越接近槽底越骄傲、越接近水流越得意——尽管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红卫兵们还是你争我抢地纷纷爬下龙槽,踩踏着水滑的石片,仰视堤岸,把**语录贴心托住留影纪念。
    秃子跑得最快、冲到了最前边。他只看了几眼,就脸色发白、目光散乱、神情惶恐。回过头对马碎牛说:“我头晕的很!我得站到你们后边。”马碎牛嘱咐道:“不要离的太远,这地方全是人,乱的像逛会一样,走散了不好寻。”秃子随口答应着就退了出去。等到马碎牛他们怀着激动的心情看过了令人惊骇的瀑布、谢凯爬下龙槽刚刚照完相后,赵俊良回头一看却不见了秃子。
    “秃子呢?”
    马碎牛立刻挤出人群“秃子,秃子!”地扯着嗓子在周围大声叫喊。谢凯一个纵身也上了岸,跟在两个女生身后来到了人群以外。
    赵俊良劝马碎牛不要喊了也不要担心,说秃子肯定在周围逛着呢。就是万一走散,坐火车又不要钱,还怕他回不去?
    马碎牛瞪着眼说:“要是在别的地方我才不操心呢!这怂说他头晕,我怕他栽到黄河里去。”
    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凑巧,马碎牛话音刚落,惊呼声就接踵而来:“有人落水了!”“叫浪一卷就不见了!”“是个男的,农村学生。”一个女生似乎留意了落水青年身上的衣着。
    马碎牛打了个闪,突然觉得有些站立不稳。他脸也白了,手也在打颤。他想喊叫,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试图在周围去找秃子,这才发现腿脚发软难以挪动。赵俊良和谢凯急忙扶住他,六个人退到人群外找了一块大些的石头扶着马碎牛坐下。赵俊良说:“不要慌,跌下去的人不见得就是秃子。咱们分头去找。李武民你沿河岸向北,谢凯你沿河岸向南;我向西。水平你和柳净瓶就在这儿守着碎牛,无论能否找见秃子,最后都到这儿汇合。”
    马碎牛平生第一次当着两个女生的面流下了眼泪。
    马跑泉五虎上将已经凋零无几了。狗娃没考上中学,第一个惨遭淘汰。他最先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接受了和父辈相同的命运。明明不能出门串联,甚至以后也不会到学校去了;他要娶妻生子、他要以实际行动帮助他那双目失明的母亲。怀庆口无遮拦,焚琴煮鹤的一席话把自己支到一个尴尬的境地,不得不悄然离开;形单影只地踏上了有巢难归的道路。马碎牛的身边只有一个秃子了,虽然秃子并不能算一个合格的虎将,但他的殷勤和忠心却让马碎牛越来越欣赏。如果秃子真的落水了------马碎牛不敢想下去了,他越来越害怕,对于柳净瓶和水平的宽心话也听不进去。
    西边的路线最短,赵俊良由“龙槽”走到黄河岸边也许用不了五分钟,但他却走了将近十分钟。他仔细辨认着河床里的每一个红卫兵,生怕把秃子漏掉。他把河岸边那十多家小饭馆——甚至紧靠旁边的一个简陋的厕所——都找过了,但他失望了。河床里虽然有许多像秃子一样的“穿黑粗布衣服”的来自西北农村的红卫兵,但却没有秃子。河床上边就是山——已经没有必要再朝前走了。山上一群群的红卫兵正在往下走,他们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但离得太远,赵俊良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那都是一些穿黄军装的来自城市的学生。“秃子不可能在那上面。”他想。“哪有刚从那儿下来又跑上山的道理。”赵俊良转了回来。他的答案写在脸上,这让马碎牛很是失望。时间不长,谢凯和李武民也回来了,他们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色后,默默无言地站在一起。
    马碎牛哭出了声。他汪汤汪水地流着眼泪,嘴里却是“哑柏红”的道白:“呜呼哀哉!天亡我也!我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马碎牛真诚而滑稽的哭诉让赵俊良差点笑出了声。他总不相信狡猾自私的秃子就这样完了,这个遇困难就躲、见危险就闪的家伙绝不会冒险站在突兀滑溜的石头上,他一定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有好奇的红卫兵围过来看,也有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水平借机询问有没有人看见一个头上有斑秃、身上穿着黑粗布衣服的红卫兵?大多数人摇头,有人就劝他们再找找。有一个粗壮有力的家伙就直棱棱地说:“还找啥呢,不是刚刚掉到龙槽了麽?”
    马碎牛突然就恢复了体力!一个虎跃,暴起身形猛地一拳就打在他的肚子上,疼的那家伙抱着肚子蹲了下来。被打的红卫兵一伙有十来个人,看到自己人被打,骂骂咧咧地扑上来动手。谢凯和李武民也不说话,挡住那些人就对打,赵俊良急忙护着水平和柳净瓶往后退。没想到水平和柳净瓶却推开了他,对着打架双方大声劝架。这边打的热闹,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没闲着。有人批评那红卫兵不会说话:“咋能对一个革命战友的生死如此漠然?咋能拿一个阶级兄弟的生命来调侃?”也有批评马碎牛凶恶野蛮:“人家就说了一个事实麽,咋就挥拳便打?拳头是用来对付走资派的,咋能挥向**的红卫兵?”不一会儿,持有两种不同观点的人就开始捉对儿辩论,这些人越辩论越深刻、越说越躁很快就没了耐心,上纲上线后,纷纷拿出了对付资产阶级走资派的不二法宝:批判加咒骂,继而就演变成了群殴。
    一伙胳膊上戴着“汉城市八十五中‘全无敌’”袖章的男女红卫兵大约是文艺宣传队成员,他们同情秃子的失踪,但他们并不参与一对一的辩论,而是立刻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鼓舞士气的宣传工具——两副竹板——沿着外围站成一排,即兴编了一段快板,朗朗有声却也有板有眼地做起了战前鼓动工作。
    “哎、哎,打竹板、响连天,有个战友落深渊;青山悲、黄河喧,宇宙为之泪涟涟。某些人、心不端,阶级感情丢一边;我战友、义凛然,铁拳直捣敌胸前。哎吆、哎吆你混蛋!”
    赵俊良正在东躲西闪,忽然听到快板最后一句似乎与前面并不连贯,连忙转头去看。原来是另一派观点的红卫兵觉得他们碍眼,骂咧咧就把“铁拳”捣向了他们的面门。于是才有了痛苦的哎吆声和“你混蛋”这样毫无深度的骂词。
    汉城市八十五中是省城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历年来是以学习好、高考录取人数多而闻名全省的。所收学生也多是附近大专院校的教职工子弟。因了父辈的文化积淀,出来的学生一个个就伶牙俐齿却也文弱不堪。大约是首次尝到拳头的滋味,挨打后就龇牙咧嘴、泪流满面。当他们壮起胆来作势要与对方拼命时,谢凯和李武民及时把他们推出了战圈。谢凯笑嘻嘻地对他们说:“快板不错。你们先保存实力,我打不过了你们再上。”
    谢凯和李武民很快解决了战斗。十几个红卫兵刚扑上来还没站稳,一个个就躺在了壶口的河床上。但群殴的红卫兵越来越多,前边的人虽然倒下了,后边的人依然毫不畏惧地往上冲。有人嘴里高呼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也有人摆着一副英雄气概的面孔,横眉冷对地说着豪言壮语:“怕死就不当红卫兵!”还有人提醒着同伴:“这几个农村人是练过武的。”
    参战的红卫兵一边辩论一边对打,越打躺下的人越多,越打加入的红卫兵也就越多,越打圈子越大,越打人们越疯狂。信念坚定、颐指气使的红卫兵小将不畏强暴、不甘落败更不耐寂寞。壶口西岸的红卫兵无一例外地加入了战团。他们不是参加这一派的战斗就是支持那一种观点,一个全武行的壶口观光空前绝后地席卷了每一个人,波澜壮阔地在整个西岸展开了。
    对岸山西地面上有好事的红卫兵两手卷着喇叭筒问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脱离战斗的几个女生立刻就像宣传自己的政治观点一样热心,对着百米开外朦胧的东岸,急切而热烈地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于是,因同一件事而产生的不同看法瘟疫一样传染到对岸,战火以爆炸的速度延伸到黄河的另一侧——山西的红卫兵也分拨儿对打起来,他们直接以拳头对话,到比陕西一侧的红卫兵更懂得珍惜时间。两岸的红卫兵都有一个共同信念:为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而战、为原则而战,死又何足惜!
    这不是儿戏,这是一场严肃的战斗。它已经超越了那微不足道的起因。
    伴随着黄河的怒吼和满天的水雾、脚踏着河床的红石和母亲河的肚皮,秦晋两省的红卫兵以鲜血维护着自己的信念,上演着可歌可泣的原则之战。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