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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7
    马碎牛的脚步慢慢自然了,他甚至能和谐地和柳净瓶迈出同一只脚;这让他于甜蜜中也有些得意。
    看到路人那一如既往的诧异目光,他只想躲藏起来。他想重新选择散步路线,最好是人烟稀少的原始森林。但置身上海,却只有灯光暗淡的小巷子。看着周围那些讨厌的目光,他希望立刻就离开游人如织的南京路也就更不愿意去外滩了。他以为柳净瓶也是这个心思,就悄悄看了她一眼,却意外地发现柳净瓶毫不在意别人投过来的惊羡的目光。她紧紧挽着马碎牛的胳膊,靠在马碎牛的身上,多少还有些炫耀的意思;这让马碎牛很是迷惑。他不明白柳净瓶的心性为什么变了?古都渭城孕育的端庄秀丽的姑娘怎么也喜欢上了上海人不循古礼的调调?
    他想到了家乡人严格遵循的男女“三岁不同床、五岁不同席”以及稍有松动的“男女授受不亲”的习俗后倍觉惭愧。
    “家乡的流氓也没有逾理放肆到这种程度啊!”
    这里的不古行为若是放在马跑泉,无异于一场大地震。
    “唉,世风日下、人性脱缰了!”真伪对错此刻一片混乱。
    他求助地看了柳净瓶一眼,却不料烦恼一扫而空。他第一次看到了她与其他女孩之间那极为明显的区别。柳净瓶的脸上只有幸福和羞涩,而对面走过来的那些女孩多是眉目传情、妩媚撒娇的,缺少的恰恰就是少女的纯真。
    “碎牛,你觉得这样------过分吗?”
    马碎牛浑身一震。柳净瓶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她也心虚?他再次看看她,也看看那些行走在对面的女孩。猛然间他灵智大开, 斩钉截铁地说:“不过分。决不过分!”
    柳净瓶感激地笑了。马碎牛的答复给了她勇气也给了她自信。她拖着他,沿着南京路向前,只在人多的百货商店进进出出。注意他俩的行人太多了,这让马碎牛尤如芒刺在背也格外恼怒。有人多瞅一眼,他就瞪着眼,恶狠狠地和别人“鳖瞅蛋”。其神态之凶狠、目光之犀利,让那些过分注视他俩的人急忙别过头去。进出了几家百货商店、看到了哪些琳琅商品,他一概都没有印象。世界隐去了,眼前只有形形色色的眼睛在眨动。
    立足外滩时,马碎牛快要虚脱了。他小心翼翼地提议说:“净瓶儿,我看------我看咱俩最好------最好找个人少的地方看船——也让我休息一会儿。”
    “咋了?嫌我——累你?”柳净瓶又吃惊、又紧张,两只眼睛就在马碎牛脸上看来看去。
    “不是不是。”马碎牛急忙解释:“是我的眼睛太累了!你看对面走来的这些男生,一个个眼瞪得像饥饿的猫头鹰——我得无一遗漏地回敬那些色迷迷的目光。坚持的太久了,这会儿眼眶上的肌肉还抽筋呢。”
    柳净瓶放心了。她开心地浅笑着说:“你又胡说。管那些事干啥?眼睛长在人家脸上,你能管住?到------到不如珍惜眼前的时光。”
    马碎牛没有接她的话茬。他是真累了。
    站在外滩,他惊喜地发现沿江全是砖条砌就的台阶。台阶上坐满了人,左右望不到头。江边暗淡的路灯和接连不断的树荫拉近了情侣的距离也拉近了相恋的两颗心。坐在这里的人似乎格外大胆:一对对的恋人面对水面上闪烁着灯光的轮船,把爱情可能在公开场合展示的行为放大到极致。那些人无所顾忌地依偎着,女孩的头夸张地歪向一侧,快折成九十度了;半眯着眼靠在男生的肩膀上。男生的手臂大多都是揽在女孩的腰间或是箍住她的肩头,手臂上就用了力,紧紧地往怀里拢。也有姿势不同的:手握着手、头挨着头,压低声音笑着------
    让马碎牛惊讶不已的是,就在他们的脚下,一张簌簌作响的大报纸遮盖着两颗人头。有两只手男左女右地拉着报纸的两端,里边就啧啧有声。
    “好狗日的!太过分了吧?”马碎牛惊呼过后就骂。
    “咱也找个地方坐下吧?”柳净瓶体恤地说。
    台阶上坐满了人。马碎牛为难了。外滩虽大,沿江的多层台阶上已是人满为患。夜色被形态各异、闪烁不定的灯光所干扰,目力所及不过百米;虽然那多层的台阶望不到头,但每对儿情侣的间隔已经很难找到能容下两个人的位置了。
    失望之余,他不屑地说:“要坐也不和他们坐在一起。你看这些龟五垂六,一对对儿恨不得抱到一起——简直就是流氓!还红卫兵呢!”
    柳净瓶宽容地看了那些人一眼,微微一笑。转过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笑吟吟地说:“行。你说坐到哪儿咱就坐到哪儿。”
    马碎牛更为难了。他左顾右盼,忽然指着身旁那棵并不高大的树惊喜地说:“咱坐到树上!”
    “啥?你说啥?------我可不敢!”柳净瓶微微吃惊,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马碎牛不死心,继续劝说道:“怕啥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你都忘了?”
    “我没忘——就怕是‘一叶障目’。”浅笑一声,柳净瓶再次看了看身旁那棵既不粗壮也不高大的树,确信它不可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看到马碎牛不愿放弃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不雅。”
    “管啥雅不雅呢!红卫兵杀人放火都不皱眉头;只有虚伪的资产阶级份子才在乎面子上的事呢。”
    柳净瓶温言劝道:“碎牛,还是换个方式吧?我------我不愿意坐到那上面。实在找不到地方坐,咱就接着走路;你看咋样?”
    “行,那咱就走路。”马碎牛失望地说。
    他沿江看去,左手端要比右手方向繁华一些。那里人多、灯光明亮,看上去车水马龙的。他指着右侧对柳净瓶说:“咱往这边走吧?清静一些——”不料话音刚落,就听见由远及近地连续有人叫喊。马碎牛听不懂上海话,只觉得语气严厉,继而就是男女的尖叫声。一瞬间,脚前台阶上的人都行动了起来,那些刚刚还行为亲密的情侣忙于调整姿态,忽然之间人人正襟危坐,整了服装整袖章,高瞻远瞩、指点江心,一个个面容严肃、满脸正气,像极了电影里老练的革命家。
    马碎牛惊讶他们变化的娴熟老练,猜不透他们耍的是什么把戏,正迷惑着,忽然就见一队红卫兵冲了过来。他们戴着“破四旧纠风队”的袖章,每人手里提着一柄二尺多长的木棒挥舞着就到了面前。他们快速向前移动着、在人群搜索着,置那些指点江心、畅想未来的青年男女而不顾,却把目标对准了马碎牛眼前正在上演“报里乾坤”的那一对儿情侣。一个大块头凌空一抓,瞬间就提起了作为临时新房的报纸。从背后一脚一个,把那对鸵鸟般沉迷于爱情的青年男女蹬下了台阶。
    那对深深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情侣也是红卫兵。但衣着长相异于此地,显然是外地人。他们太专注了,像马碎牛一样听不懂上海话也就不知道危险迫在眼前。及到被蹬下台阶,这才魂飞魄散。那男的怒气冲天地站起身来欲图动手。只恐惧地看了一眼周围的阵势,立刻松开了握拳的五指。放下一句含糊的国骂,拉上那惊吓过度的女生向相反方向逃了。
    马碎牛哈哈大笑。当面嘲笑道:“两个怪物,要学上海人就不要盖报纸!偷偷摸摸、欲盖弥彰。”
    笑声引起了注意。“破四旧纠风队”里一个头目模样的红卫兵警惕的目光把马碎牛扫来扫去,又看了看他和柳净瓶挽着的手臂,目光最后定格在柳净瓶的脸上。
    “破四旧纠风队”两脚蹬翻两个人的举动把柳净瓶吓坏了!她把马碎牛贴的更紧了。“破四旧纠风队”的野蛮让她心惊胆颤,直到那两个人跑远了她还没有缓过神来。看到马碎牛连笑带讽刺,更觉恐惧;担心惹出麻烦。这就格外留意那些人的态度。那“破四旧纠风队”头目贪婪的目光让她顿时羞红了脸,尤其是当他着意去看她那挽着马碎牛的胳膊时,她担心极了。
    周围有几个“破四旧纠风队”队员也惊讶地看着她,神色透着不可思议;柳净瓶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马碎牛瞪起眼睛对那头目吼道:“喂!看啥呢?你这德行,还想不想纠风了?”
    那头目尴尬发愣,还没张口,周围的队员就自表清白地哈哈大笑。马碎牛虽然听不懂上海话,但也能猜到他们是在当面嘲笑头头的失态。那头目面色微红却也极端认真地警告马碎牛:“自觉抵制资产阶级香风迷雾,注意约束自己的行为,不能越界。”扭过头,骂咧咧轰着他的队员往前走了。
    柳净瓶靠在了身旁的树上。紧张过后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你把人都能吓死.”语气和神态丝毫也不像是埋怨。
    马碎牛笑嘻嘻地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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