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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母亲的腿
    姐姐打电话告诉我,母亲从梨树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的时候,我正在广东的一家工厂里上班。大学毕业之后,我毅然选择了去广东,继承和发扬乔村人民的打工事业。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乔村总是一代接着一代的人们奔赴广东淘金,他们传递给了我这样的信息:广东遍地是黄金,宛如人间乐土。这和当初小叔告诉我城市里满地是钱的说法如出一撤,于是,金钱的刺激让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片土地。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制作家具的工厂,主要从事椅子的生产,种类繁多。从类型上来分,有办公椅、休闲椅、躺椅、沙发等等;从材质上来分,有真皮椅、人造皮椅和布椅,其中真皮椅又分牛皮、羊皮、猪皮的等等。类似这种低端的加工工厂在珠三角一带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说是这一地区的特产,它们成为了容纳外来务工人员的主要载体。乔村大部分的外出务工人员几乎都是在这样级别的工厂中从事流水线上的工作的,要么做鞋,要么做衣服,要么做五金,要么做电饭煲,反正只要是劳动密集型的产业,就没有不从事的。不过也有个别生命力强盛者跻身管理阶层,摆脱了底层流水线工人的命运,甚至还与农民工划清了界限,但归根结底还是打工仔一个,只不过前面冠上了“高级”二字而已。
    这个时候,我还只是工厂的一名基层工作人员而已,连高级打工仔都还算不上,整日的思绪始终徘徊在升级的希冀和跳槽的渴望之间,内心的躁动让人无处安身。本来以为自己凭借一张文凭纸就能够发光发热,可是最终发现文凭纸还没有点燃自己就已经燃烧殆尽了,我费尽周折才能进入了这家工厂,与一群农民工为伍,在这个充满梦想的地方有了一片荒凉的立足之地。
    子梁打电话来询问我工作的状况,我告诉他不容乐观,现实比理想差了岂止是十万八千里。子梁和我走得是同样的路,他也希望通过读书条道路能够最终走出乔村,不过我的结局让他忧心忡忡。子梁还差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但这个时候二叔断绝了子梁学费与伙食来源,目前全凭二婶打工支撑,所以他对工作的事情很上心。子梁学的是中医,他最初的愿望是学内科抑或是临床,但最终学得是针灸按摩,就业前景一片渺茫。
    祖父得病,子梁最为关心,但二叔不甚在意。子梁打电话得知二叔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回家带祖父去看病了,便质问二叔,为何不管祖父生死。二叔自然以工作忙为由,寻找诸多借口,企图摆脱不负责任的嫌疑。子梁撕开了二叔的真面目,最后对二叔说:
    “今天你这样对爷爷,以后你老了我也这样对你。”
    有伤尊严的二叔不能容忍子梁的忤逆,他对子梁说:
    “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的,现在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子梁赌气说:
    “以后我不用你的钱了。”
    就这样,二叔真的断绝了子梁的一切经济来源。
    子梁把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都详细地告诉了我,他向我抱怨,摊上这样一个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告诉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事情我们是没得选的。关于人生的思考,有关价值观的问题,在乔家也许只有子梁才能与我探讨一二,毕竟我们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而与沐沐之间的相处沟通,更多的是因为我太向往他们的世界,太想从中得到快乐了。可是,毕竟我已经成人,有太多烦恼的事情总是跟着我,阴魂不散。
    子梁最后嘱咐我,让我回去的时候看一下还在生病的祖父,毕竟我也是祖父的孙女,我回答说:
    “好。”
    当姐姐告诉我母亲出事的消息时,脑袋里瞬间出现了一片大面积的空白区,从而导致思维短路,意识也被暂停了一下,这和当年听到父亲去世时的神情很是相似。那天晚上,我也是被姐姐告知父亲出事的消息的,然后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直到见到父亲尸体的那一刹那才确信其事。不过,在姐姐告诉我母亲只是摔断了腿,并无性命之忧之后,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状态,随后仔细询问了关于母亲受伤的状况及情形,且告诉姐姐等到我有时间了就回去看母亲。好在只是摔断了腿,其他并无大碍,挂了电话之后,我如释重负。
    我决定回家看母亲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这两个月来我都是在很正常的上下班,想为自己的前途与命运做一番殊死搏斗,垂死挣扎,其间当然也不忘向姐姐询问一下母亲的病况。这个时候,我觉得是应该回家看一下自己的母亲了,否则会略感良心不安。其实极力促成我回家行程的原因还在于姐姐不久前的一通电话。那天晚上,我仍然在加夜班,姐姐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乔子栋想要回家。乔子栋就是小四,这是父亲当年为他取得寄予厚望的名字,和子梁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所谓的栋梁之材。掐指算算他离开的日子,已经足足六年有余,在这六年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我几乎都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让他去死。”
    这是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最直接的反映。时间并没有淡化我对乔子栋的愤怒,当年他选择不负责任地拂袖而去,就已经变相地被我扫地出门了,我不能容忍一个叛徒再次进入我的生活。乔子栋仿佛就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雷点,早早地埋在了我的心底,一旦有人引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我向姐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是山无棱,天地合,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可能。
    那些日子,我开始变得惴惴不安起来,始终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如果真的让乔子栋阴谋得逞,成功复位,那么这个家庭势必会灾难连连,万劫不复,不用想象就可以知道未来的悲剧场景。外祖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难道还要上演一场弑母加骨肉相残的续集。拯救这个家庭是如今当务之急的大事件,我必须要亲自出马,把自己想象成《美少女战士》中的月野兔一样,代表月亮消灭乔子栋。
    三天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开往乔村方向去的汽车,晚上出发的时候还是在灯火阑珊的大城市,凌晨时分已经驶入森林覆盖的山区了。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这个地方的气候也是清爽凉人的,我的心境也随之平静祥和了许多,一路上目睹了一条灰白色的马路在我面前快速地划过。在这条马路延伸至乔村附近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事实,这条路正在修建。十年前修建的那条柏油马路不堪众人蹂躏,早已伤痕累累,路面上出现了众多大小不一、坑坑洼洼的斑点,使所有车辆不得不在颠簸的状态之中行进。马路上正有人在施工,往外眺望,窗户外面是一个尘土飞扬的世界。这样一种修路的情景让我很容易就想到十年以前,只是与十年前不同的是,这是修建的水泥路而并非柏油路,档次提高了很多。
    在汽车驶进乔村的地盘之后,眼前熟悉的一切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跳了出来,村庄、农田、河流以及远处的山脉一一呈现在我的面前。不过与以前还是有着不一样的地方,一大片农田中种的不是水稻,而是被附上了一层白色透明的薄膜,这应该就是传说的葡萄了。在我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就听说村里的书记要动员村民种植葡萄,发展农村经济,现在看来已有成效。青提子和紫葡萄是从外地引进的品种,据说市场价值很高,是我们乔村的本地葡萄比不上的,无论是产量,还是口感、形状,引进的品种都远远地超过了本地的品种。
    这此农业结构的调整也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议,三分之一的人赞成,三分之一的人反对,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持观望态度。以书记为代表的拥护者把家里大部分的农田都改造成了葡萄种植园,日夜守望,精心呵护,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收获了第一批成果,由此,种植葡萄的村民不得不转变农民的身份,变成业余的商人,每逢赶集日就会挑着葡萄去集市上去买卖。供过于求造成的市场的不景气让当初的反对者暗暗拍手称快,纷纷落井下石,说自己当初就已经预言了种葡萄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当初看到有人意图借此发家致富之时,母亲就说这是白日做梦,异想天开,语气中不乏夹杂着嫉妒之意。其实我们家也种了几颗葡萄树,不过按母亲的说法,只是为了自给自足,管家里人吃,可是这几棵葡萄树的硕果并不是累累,因此我们想要吃葡萄还不得不向邻居家买。
    三哈就趾高气昂地说,这样的葡萄不是乔村的人能吃得起的。的确,市场价值五元一斤的葡萄并非乔村的每个家庭能够轻易出手的。我们家能够大批量地购买还在于我的回归,母亲知道我好吃,而这一年的梨树又没有挂果,因此她想方设法地为我准备各式各样的零食。冰箱里一抽屉冰棍早在好久之前就已经购置在那里了,等待着我尽情去享用。不过,葡萄也不失为一道美味的零食,沐沐就说,她最喜欢吃葡萄了。当面对一抽屉冰棍时,沐沐也是这样说,她最喜欢吃冰棍了,让我不得不对她翻白眼。
    时隔十年,乔村在外表上并未发生实质性的变化,除了增加了若干座赞新的砖瓦房之外,其他一如从前。但我还是感觉到了物是人非,那种陌生感不自觉地就会散发出来。每次回到乔村,总有一次我不认识或不认识我的人,他们怡然自得地生活在乔村,这让我明白乔村已经不再是我想象中的乔村了。由此,我异常地怀念我六岁那年的那个夏季,甚至是我十五岁那年的那个夏季,我想那才是我最希望过的一种生活。时间改变了乔村,也改变了世界,唯独改变不了我,我成为了一个生活在当下的过去的人,怀念与回忆成为了我最重要的生活方式。
    乔子栋以看我母亲的腿的名义出现在了我们家里。就在我回到家的第二天,乔子栋连同他的父亲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一同踏进了我们家的家门。母亲因为腿的不方便,连累到嘴也有点不方便,她不愿意开口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还是舅舅最先开口,他像个人类一样虚情假意地询问了母亲的伤势,表现出极为关切的样子,然后指着自己的假肢,安慰母亲说,母亲的运气已经很好了,至少不用像他那样还要截肢。言下之意,就是母亲这样已经算是烧高香了,否则就会落一个像他一样的下场,抑或是得到一个像父亲的一样的结局。
    不冷不热的尴尬寒暄之后,舅舅切入正题,他对母亲说:
    “二姐,你看小四想回来,你就让他回来吧。”
    母亲铁着脸说:
    “那不是他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舅舅却固执地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乔子栋当年被父亲抱养进我们家,就已经是我们乔家的人了,如今他要回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舅舅甚至还一厢情愿的认为,我们应该敲锣打鼓,热烈欢迎乔子栋的回归,因为这样母亲就可以有人养老送终了。舅舅貌似很有道理的话在我看来统统都是狗屁,在乔子栋主动放弃我们乔家人的身份之时,他就已经被排除出户了;至于给母亲养老送终这个问题,更是是无稽之谈,因为此时舅舅正在与外祖母断绝母子关系,很难保证这样的事情将来不发生在乔子栋与母亲身上。母亲严词果断拒绝了舅舅的请求,她认为舅舅这个人脸皮实在太厚,说话就像放屁一样不算数。这回轮到舅舅发飙了,他对我们放出狠话,说如果不让乔子栋回来,就一把火烧了我们房子。这一次谈判不欢而散。
    在整个过程中,乔子栋没有说一句话,即使是面对养育他长大的我的母亲,他也照样装聋作哑,缄口漠然,这一个已经成年的年轻人还是如此地不懂礼貌。乔子栋还低着头,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一门心思地盯着脚底下的那块地板,仿佛是要看穿地板下藏着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姿势一直贯穿始终,直到舅舅愤然离去之时,乔子栋才稍微动了一下他的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这只不过是舅舅一厢情愿谋划的一场阴谋而已。我做了简略地分析,认为促使舅舅狗急跳墙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儿子们在这个时候都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但他们家的房子远远不够三个儿子结婚,而我们家现在却有两座房子,我们家一座,老根叔一座。曾经在乔子栋口中的破烂房子在房价异常昂贵的今天,的确是一笔不少的财富。第二,根据传言,乔子栋好像在鱼龙混杂的广东染上了一种病,而这种病的治疗肯定是价值不菲,如果他能够回来,那我母亲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第三,这是我个人设想出来的,乔子栋如果重新入主我们乔家,那么他就能够谋夺所有财产,到时候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得不承认,舅舅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这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是,舅舅的阴谋在关键时刻出现了纰漏。他认为让乔子栋进入我们乔家的程序就如同当年一样是水到渠成,谁料想这股祸水竟然会被我们硬生生地堵在了门外。舅舅还想用他的独门秘方——霸蛮的方式实现自己的谋划,甚至不惜使用暴力,将拳头指向我母亲。但我们秉承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优良传统,把舅舅的希望远远地抛在了田野上。
    遵照子梁的嘱咐,我去二叔家看望了祖父。祖父祖母在祖父生病之后又重新住到了一起,相互照应,如此才能让他们的晚年不至于太凄惨。看到这一幕,我觉得母亲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否则就真地会孤独终老。祖父残疾的身体在病魔的折磨之下越发走样,行动显然没有之前灵活,连起身都会很困难。而精神更加萎靡,病怏怏地毫无生气,甚至有随时倒地的可能。
    那个响午,我迈着平常步子走进了二叔的家门,看见祖父正坐在堂屋中的一把竹椅上闭目养神,那种人临近终点时的荒凉感迎面扑来。祖父的这幅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小叔,无论是体型特征,还是精神样貌,都和小叔如出一撤。我原本以为自己以前对祖父的恨意一直延续了下来,今天却发现恨意全无,反倒是对祖父如今的境况感到心酸,不觉可怜起祖父来。我轻轻地唤醒祖父:
    “爷爷,爷爷……”
    祖父睁开无神的双眼,仔细看了我很长时间,才恍然大悟。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祖父面前了,估计年老的祖父都已经忘记了我的长相,因此他刚才努力回忆了一番。从祖父的语气上来看,他应该表现地很惊讶,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没有预料到会这一幕。祖父说:
    “是小梨啊,你回来了!”
    我回答说是,然后把我和子梁的通话复述了一边,明显地告诉祖父我是受子梁的嘱托才来看他的。在这一过程中,我有意识地在掩饰什么,不想透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祖父没有一个好儿子,但是有一个好孙子,子梁对祖父的孝顺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也不枉当年祖父祖母对子梁的照料。听到子梁的消息,祖父自然很高兴,他一门心思地向我打听子梁的境况,我告诉他子梁很好,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祖父可能是担心子梁和二叔之间的矛盾好没有化解,表现地显得忧心忡忡。
    我仔细询问了祖父的身体状况,祖父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只是说浑身乏力,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具体的病症也说不出个一二,祖父自己估计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我只能安慰祖父说,没关系,只要仔细调理就可以恢复的。祖父却流露出悲伤的语调说,这次估计是好不了了,反正年龄这么大了,终究是要走这一步的。我自然是很认同祖父的说法,但为了重新安慰祖父,我还是要告诉他,要放宽心,安心养病。
    这估计是我与祖父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以前这样的情形是不可能出现了,看来岁月还是改变了很多事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接下来也不知道还要继续什么话题,我便告诉祖父我要走了。这时祖母从菜园里摘完菜回来,看见我要走,就说要我留下来吃饭。祖父也随声附和,要我留下来吃饭。我很坚决地拒绝了,已经很多年没和祖父祖母在一起吃饭了,我怕自己适应不了。祖父见我如此决绝,便柔情地抱怨起来:
    “你这倔脾气,和你爸爸一样。”
    听到祖父提及父亲,使我不得不留下来。我一直以为祖父早已将父亲忘却,在父亲生前的时候,就没有获得过祖父多少关注,死亡之后自然就会被忘记了。但祖父很自然地提及父亲,好像他从未忘记过。我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和祖母一起去厨房里做饭,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功夫一桌简单的饭菜就做好了。尽管炒得全是一些蔬菜,但我还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祖父祖母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让我受宠若惊。
    饭后,祖母独自一人在厨房里洗碗,我陪祖父在屋外乘凉。借助耀眼的阳光,我看清楚了祖父苍老的脸庞,的确已经古稀,毫无生机,浑身上下透露出死亡的气息。短暂的闲聊之后,祖父突然主动提起了父亲,而所用的语气就是一个父亲谈论自己孩子的语气。祖父说父亲小时候很淘气,经常出去和别人打架,回来就避免不被他打一顿;祖父还说父亲很好吃,自己的粮食吃完了,就要去吃青莲姑姑的粮食,害得青莲姑姑营养不良。此外,祖父还说到了父亲的优点,例如责任、上进、正义等等。最终祖父叹了一口气之后,感慨道,你父亲就是脾气太犟了。关于父亲的死亡,祖父也说到了,他说这是父亲的命,父亲命中注定了此生不会是一帆风顺。在父亲出生的时候,祖父就去白石庙给父亲算过命,老道士说,父亲命中带煞,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还会克亲人。按照这样说法,青莲姑姑的死亡,祖父、小叔的残疾都是父亲害得,他还害了他自己。对于这种迷信的说法我始终无法相信,但是我自己也不能合理地解释这一切,也许这种神秘的因素也占据了一部分原因。
    关于父亲的死,一直流传着多种说法,我不知道到底该相信哪一种,究竟哪一种又是事实的真相,这似乎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团,无人能解。
    除了乔子栋,母亲的另外三个名义上孩子也以看母亲的腿的名义出现在了我们家里。老根叔的大女儿、二女儿开着她们的豪华本田车从大城市回到了乔村,给村里带来了不小的骚动。曾经的同学在时隔几年之后已经完全沦为了陌生人,只是具有戏剧性变化的是,这个时候我们称呼同一个女人为“妈”。可是当年我们谁也不曾想过彼此还会搭上这层关系,如今看来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了。
    关于我们家有几个孩子,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从名义的角度上来说有七个,我和姐姐,加上乔子栋,再加上老根叔的四个孩子,尽管他的小儿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说,有四个或五个,我和姐姐,加上老根叔的二女儿和三女儿,至于乔子栋,这层法律关系维系不了多长时间;从血缘的角度上来说,那就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了,这也是我对外宣称的官方答案。
    老根叔的女儿们出现之时,我发现她们身上已经完全褪去了乔村人民群众身上所具有的特色,例如土里土气的气质,再例如浓浓口音的方言。抛开那部私家车不说,一袭时髦的装扮马上就把我们和她们的身份很清晰地区别开来,是各自具有鲜明特色的两大不同群体。那口带有那个城市口音的普通话更是标明了她们异地的身份,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紊乱的话,当年她们离开乔村之时,语言系统早已发育成熟完善,乔村的方言应该算是母语,可最终已将之遗忘了。在外行走多年,我也操着一口熟练的普通话,但是一回到乔村,那口纯正的乔村方言就会灵魂附体。
    “妈妈,我们回来看一下你。”
    这是她们见到我母亲时说的第一句话。语言就像是一面鲜红的旗帜,清晰地表明了她们的立场与姿态。还是见过世面的人比较识大体,懂得如何先发制人,招招制胜。她们给母亲和老根叔还带回来了一大推的礼物,其中就包括麦片、牛奶、核桃粉之类的营养品,这些糖衣炮弹很快就掳获了母亲和老根叔的心。一笑泯恩仇这句话最适合用在这里,母亲卸掉了之前的战斗装备,换上笑脸相迎,很是热情的招呼她们;老根叔更是抛开了多年来的抱怨与不满,走进厨房忙碌着为她们准备洗尘接风。这是一幕典型的亲人重逢的场景,骨肉情深、其乐融融的演绎每个人都很到位,唯独我的冷眼旁观与之格格不入。不过,根据的我的观察,大家热情有余,激动不足,应该是时间的原因,它挤压掉了太多的激情。
    老根叔去猪圈里捉了一只鸭,我知道今天的午饭里会有鸭肉这道菜。鸭子是母亲喂养的,这是她为过年准备的菜品,但这次母亲能够如此大方地贡献出来,由此可见对她们的重视程度。老根叔用刀抹了了一下还在嘎嘎叫的鸭子的脖子,一道鲜血倾泻而出,流进了摆在地上的瓷碗里,还泛起了一层白色的泡泡。
    鸭子很快就断了气,一具毛茸茸的尸体被重重地扔到了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是杀鸭技术成熟的表现,如果不甚高深,就会出现死而复生的现象。母亲以前刚开始学习杀鸭的时候,就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以为杀死了,后来发现鸭子竟然还能自由走动。褪毛需要用到滚烫的开水,开水一过,鸭毛就被很轻易地拔下来,露出白皙的皮肤。接下来就是用火烧掉细绒毛,皮肤被烤得焦黄的鸭子再经过破膛开肚最后一个环节之后就可以进入的烹饪的程序了。
    看似如此繁琐的过程实则花不了多长的时间,尤其对于屠宰技术娴熟的老根叔来说。很快老根叔就把他炒的鸭肉端上了餐桌,我们准备开始吃午饭。乔村的饭点自成体系,与别的地方不甚相同。早上九点吃早饭,下午两点吃午饭,晚上七点吃晚上,这是由务农的时间所决定的。这天的饭桌显得拥挤了很多,那张小小的餐桌不仅摆满了菜,周围也坐满了人。我吃饭没有坐在餐桌上的习惯,一般是夹好菜,就端着饭碗蹲在梨树下,旁边一般会站着小白。在我夹菜的时候,老根叔对我说:
    “翅膀给你留在碗里了。”
    我终于明白了她们回来的最终目的。老根叔的二女儿,也就是我以前的同学要结婚了,她们想要老根叔去参加婚礼。本来父亲参加女儿的婚礼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但其中却有万般曲折。老根叔的二女儿当年在法庭上被判给了老根叔,但实际上一直跟着她的母亲,这么多年从未回来看过老根叔。如今因为她们的母亲负债高利贷,被迫逃亡,至今杳无音讯,因此才打算请老根叔作为家长出席婚礼的。
    不过,老根叔还是很符合情理地去参加了他女儿的婚礼。在一个很早的早晨,老根叔和他的女儿们坐着那辆豪华本田车扬长而去,留下还在不断眺望的母亲以及略感失落的我。生离场景向来不为世人所称道,我也一直很排斥这样的场面,突然之间那种莫名巧妙的悲伤就会爬上心头,挥之不去,不过我还是故作潇洒地乐观认为,分别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尽管重逢可能会遥遥无期,但至少还有念头。
    与老根叔的重逢不会是遥遥无期,三天之后,也就是在他的二女儿婚礼结束之后,老根叔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这让我大声舒了一口气。因为这几天照顾母亲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整日只感觉麻烦、琐碎甚至还疲惫不堪,如今老根叔回来之后我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存有这样的心思让我怀疑自己对母亲的孝心,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可以倾尽自己的所有,如今却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照顾”也无法做到甘心情愿,这让我深切体会到了自己的自私与冷漠。
    老根叔一回到家里,就忙着向母亲倾诉这几日城市生活的苦闷与尴尬,他说大城市一点也不自在,最后下了个结论,自己根本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还是呆在乔村比较好。很快,我们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
    为了使母亲的腿尽可能快地痊愈,老根叔每天都坚持为母亲熬制骨头汤。已经喝了太长时间骨头汤的母亲不得不抱怨说,已经吃厌了。老根叔却说厌了也要喝,仍然坚持每天熬制。老根叔熬制骨头汤的方法很简单,比不上广东人熬汤时的讲究,他把一堆猪骨头扔进高压锅里,煮上一段时间便是。我没有想要尝试一下的**,因此不知道老根叔熬制的骨肉汤的滋味如何,反正母亲是喝了好几个月,尽管其间怨声连连。不过,老根叔精心准备的骨头汤似乎并没有帮到母亲什么,后来母亲去医院检查,发现骨头断裂的地方并没有很好地得到愈合。姐姐说,这是因为母亲年龄太大,骨头的自我修复能力大打折扣,因此不得不借助药物的力量进行恢复。母亲从医院里买回一堆有助于骨头生长的药品,每天食用,不过骨头汤也照样食用,老根叔还是每天坚持为母亲熬制。自此之后,我想母亲最不想食用的东西,一定是猪骨头汤。
    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恢复到能够拄着拐杖独自行走的状态了,因此我没有必要表现出很激动的样子,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好点没?母亲笑着回答我说,已经好多了,只要再调养几个月就可以完全好了。我详细地了解到了母亲从梨树上掉下来的整个过程。那日阳光明媚,母亲放弃了外去打牌的日常消遣娱乐,想把梨树上一根被虫蛀地坏死的枝桠剁掉,于是,事故也就这样因为这个念头而发生了。那根病入膏肓的枝桠根本无法承受母亲的重量,就把母亲从两米多高的地方摔了下来。
    梨树每年会产几百斤的果子,不过从不外销,都是内部消化,除了供应自家人吃就是四处送人,例如老根叔的女儿们。这种梨子是乔村特产,俗称麻梨,个头娇小,貌不惊人,但清脆可口。在梨子成熟的那段时间的,我一般会花上半天的时间坐在梨树上,边摘边吃,等到吃得肚子都装不下了,才会从梨树上滑落下来。桃饱梨饥,这种梨子吃多了只会感觉越来越饿,因此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又会再次爬到梨树上,大吃一顿。反反复复爬行于梨树上下,对于我而言是一件乐此不疲的幸事,但对于年迈的母亲来说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可以想象母亲从高空坠落时的情景,骨头的脆弱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撞击,于是母亲的腿骨当场断裂。当时母亲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周围立马围上来一堆人,不停地帮忙打电话。根据母亲讲述,她当时感觉到一阵快要令人窒息的剧烈疼痛,随后发觉自己的腿动不了了,还以为自己就此大祸临头。姐姐把母亲送到了医院,在救护车上,她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事后,母亲把这次的意外事故三分归咎于自己的不小心,七分归咎于死去了的父亲。在母亲看来,父亲会以他的灵魂来守护我们。就像当初我能够考上大学一样,众人一致认为是父亲保佑的结果。如今父亲却让母亲遭此不幸,免不了引发母亲的怨气,其实早在沐沐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已经抱怨过父亲了,如今更是雪上加霜。父亲在死后还要承受如此大的责任,不知道是应该为父亲感到幸运还是悲哀,喜的是父亲至始至终都潜藏在大家的心目中,悲的是已经只是一具灵魂的父亲还要承受人世间的许多罪责。母亲看似荒谬的抱怨实则透露出父亲终究只不过是活着的人慰藉自身的名目,如此,还不如索性将之忘却,至少之后我们再发生什么大劫大难就可以与父亲划清界限了。十年的相思换来的就是如此结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保持自己对父亲怀念,难保自己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怨恨起父亲的来。那个时候,肯定是自己太无能了,四处找借口而已。
    母亲指着门口的那颗梨树说,自己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的。那颗梨树如今已经被砍得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了,看来是罪孽太深的缘故。算算时间,已经二十多年的时间了,它比我的年龄都要大,遭遇的劫难自然也比我多,每年都会遭到截枝断根,虫蛀鸟啄,但还是活着,每年都会开花结果,遭受我们蹂躏。这颗梨树都是父亲当年亲手栽种的,父亲非常喜欢梨树,屋前一块三角形的空地还栽了几棵树,都是梨树。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只有家门前的那几颗梨树见证了这个家的悲欢离合,生死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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