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正在那枢密院正堂里,里面不只他一人,还有诸多枢密机要,忙忙碌碌。许多军国大事,就是经过他们的手,装订成册,发布到全国各地的。
邱言走进里面,就见到人来人往,又看到最里面的两人。
王靖与耿赤,这两位枢密院的长官,正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似在争论。
能看出来,耿赤的姿态放得很低,嘴唇扇动的幅度不大,给人以斯条慢理之感,而那王靖则是趾高气扬,言语间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味道。
还没走到跟前,邱言就隐隐感到两名枢密使身上不同的气息。
那王靖、耿赤也注意到了邱言一行,停下话语,坐正身子,静待吏员将邱言引领过来。
“见过两位长官。”来到跟前,邱言拱手作礼。
“坐。”王靖也不含糊,指了指边上的几张椅子,如此吩咐。
邱言致了谢,与张海、祁进蝉走到边上,各自坐下。
在这个过程中,王靖与耿赤打量着邱言,感受着其人的风度、态度。
对于邱言,他们二人并不陌生,可以说,整个京城官场,都不会有人感到陌生,之前在草原上的事已算掀起风云,之后的皇帝封赏,更是将邱言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这两日看似平静,主要还是邱言与诸多大儒的一场论道,镇住了不少人的心思,可实际上早有暗流滚滚,如那御史台,已经有心要抓住邱言的痛脚,来维护整个朝廷体制正常。
身处风暴的中心,邱言想低调都难以做到,在王靖想来,在这种局面下,邱言就算想要表现如常,肯定也有困难,可真正见到了,才发现其人竟是神色安详。
反倒是跟在邱言身后的张海、祁进蝉二人面色有些不自然。
“这两人怎么回事?照张海的性子,定已给过邱言下马威了,怎的面色却不怎么好?”
心里想着,却没有表现在脸上,王靖露出温和笑容,对邱言道:“邱学士,你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下属,但本官不会真将你当做下属的,你我平辈论交,那知行之道,我也略有耳闻,很有启发,有空的话,还要向你请教。”
两天前的一场论战,消息已经流传出去,如王靖这般高层,不可能不知道,才有如此一说,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没有拿出上官的架子。
有的时候便是这样,越是地位高的人,越显得平易近人,当然,前提是你没有真正威胁到他的地位,没有逼近底线。
不过,王靖的尊重是一方面,邱言却没有因此就打蛇棍上,而是说道:“若论学说印证,邱某自会应下枢密使的说法,可凡事讲究一个公私分明,在这枢密院中就只有上下级,不论人情。”
听了这句,耿赤暗暗点头,王靖也是露出赞赏的笑容,勉励了两句,又道:“学士刚来,有些东西恐怕不能尽快上手,本来是要让你慢慢熟悉,可眼下国战当头,很多事不能按部就班,依我看,不如将一些事情交给张海他们去操心。”
这话一说,边上的耿赤神色微变,目光扫过邱言身后的张海、祁进蝉二人,注意到两人在听到这话之后,脸上表露出一点惊喜,但旋即又被忧愁代替。
“哦?看来事情,并不会如枢密使所料的那样进行。”
念头刚落,便听王靖继续道:“这样对你也有好处,可以跟着他们两人学些东西,等熟悉之后再慢慢接手……”话里话外,都在抬高张海、祁进蝉的位格,而且有效的避过了能力、人望等因素,单纯以职位之能评价。
在王靖想来,邱言刚来,张海、祁进蝉也给他下马威了,让他知道了这承旨司的繁杂事物,现在提出这样的要求,算是顺理成章了。
没有想到的是,邱言却笑道:“正要与枢密使说这个事情。”
“哦?你要和我说什么?与张海、祁进蝉有关?”王靖心里很是疑惑,邱言的回应,超出了他的预料。
邱言点头道:“与他们有关,但主要还是关系到承旨司。”
“关系到承旨司?此话怎讲?”王靖说着,目光一转,朝张海投过去询问的目光,想要从其人脸上探得一点讯息。
但后者却是心中一急,以为是邱言想将亏空的事情,在这里直接说出来,那可就难以挽回了,要知道,此处乃枢密机要处理公务的地方,提出之后就是公务,就算王靖想要压下去,也不容易,很容易将事情闹大。
不过,等他开口的时候,却是心中一沉,有外来之力干预,令念头顿时浑浊许多。
心念一乱,如何还能成言。
邱言则已经开口说着:“是在承旨司办事的那些个吏员,里颇有些偷奸耍滑之辈,越是在这国战之时,越不能姑息,否则因小失大,悔之晚矣,所以下官提议,将这些吏员,通通裁撤!”
此言一出,张海心念中的混沌立时消散,跟着就与祁进蝉一样,张大了嘴巴,做出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而王靖也是瞳孔扩张,露出一丝惊容。
至于耿赤,更是深吸一口气,看向邱言的目光中,露出一点疑惑。
几人所在的这个位置,离其他的机要吏员不远,声音多多少少能传去一些,也是让不少人纷纷侧目。
过了几息,王靖重新平静,勉强笑道:“学士说笑了,你今天刚来,如何能知道手下吏员的事情,而且都裁撤了,又如何处理那司中事物?总不能都让你一个人来吧?”
“观人自然需要时间,但透过一些事情,也能看出一二,更不要说,从他们处理事情的手段上,一样能窥得其心,况且邱某所要的,不是他们的品质如何,而是看他们对待手中事情的重视程度,能力高、品行好,但做事不够端正,一样要有隐患。”邱言说起这些,倒有些慷慨陈词的味道。
“这……”王靖眉头皱起,再看张海,后者却已低下头去,这位枢密使立刻就知道,事情怕是有了出人意料的发展。
“烂泥糊不上墙!”心里叹息了一声,他还是道:“即便如此,承旨司的事,终究要有人负责……”
邱言摇摇头道:“枢密使不必担心,那些工作邱某自己就能完成,而且吏员机要并不难找,我刚才看卷宗时,里面就有升迁考核的概要,其中提到几人,能力不错,还在清闲部门,不妨调动过来,与邱某当个差。”
他身为都承旨,人事任命权还是有的,从前上任的都承旨,都会将手下慢慢调动过来,可问题是,那多数要在几个月、乃至半年的时间里缓缓进行,哪有邱言这样,一下子要将所有人都换掉的?
“不行!国战当头,受不得乱!”王靖摇摇头,正色道,“学士应该还未真正动手处理事务,那些卷宗看着简单,但着实耗费精力,不乏错综复杂之处,须得细细思索推敲,一个人如何做得来?”
“这一点,邱某说了也不算,不然就问问这两位承旨吧。”邱言也不反驳,指了指身后的张海、祁进蝉。
二人暗叫不妙,等王靖略带不满的视线落在身上,才硬着头皮道:“刚才,都承旨坐堂片刻,遍览卷宗,秉笔而书,各有所评。”
“各有所评?”王靖闻言愣住了,“怎么个评法?”他自是不会相信,邱言能将事情都办完了。
说邱言有才,王靖不会反对,说邱言能处理承旨司的公务,他也不怀疑,但说邱言立刻上手,片刻批阅,就有些离谱了。
而这个“各有所评”的说法,更是语焉不详,到底是有用之批评,还是乱评?
不过,面对质询,张海迟疑片刻,才道:“要让那司中老吏过来,才能说得清楚。”
“我怎的忘了,这张海,唉……若非他祖父的缘故,如何要与此人青睐?”王靖暗自摇头,让人把那陈俱召来了。
陈俱来到堂中,战战兢兢,不是被堂中阵势所惊,他本就在枢密院当差,岂能畏惧如此阵势,真正担忧的是,在路上听到的,邱言要将他们全部裁撤的消息。
若说从前,他或许还有倚仗,可在细细检查了邱言批注的卷宗之后,这一点信心已然不翼而飞。
而且,有了先前的一场无形交锋,也让陈俱意识到,这名新任都承旨,不是个容易掌控和糊弄的主,要说他有心要一口气裁撤承旨司的全部吏员,并非没有可能。
有着顾虑,听了王靖的询问,陈俱也不敢玩弄什么把戏,老老实实的将自己检查的结果说了出来——
“事无巨细,皆有涉猎,条理分明,各有侧重,言中关窍,并无错漏。”
简单的二十四个字,却将王靖和耿赤给惊住了,待得反复询问,又令人将那处理好的卷宗搬来,着其他吏员确认,才算是勉强信了陈俱的说法。
“半盏茶的时间,就将这么多的繁琐公务,给理了个清楚?那三分天下的龙凤俊杰,怕也就是这般能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