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不肯正视他,咬着唇不作回应。
“杀了那一个于谦,还有千千万万的于谦。”玄龙王抬手想要抚一抚他的肩头,手指却只能虚空的停在那里:“从前我不信天命,如今却也信了。”
“信?”睚眦扭过头来,抬眸看向他,眼里一道狠戾之色划过:“如今那掌天庭大权之人也并非天家的人,若真是天命主宰一切,为何又有神可以主宰天命?”
“那是白家道高一行。”玄龙王平静道:“此乃定数。”
还没有等睚眦反驳什么,他又打断道:“我遗留下来的灵力不多,如今也没有太长时间能与你们多聊。”
诸子一齐抬起头来,只等他做最后的嘱咐。
“我与世长辞之后,诸事隐忍,只求平安。”玄龙王又露出那般老好人的笑容,看向他那九个被自己驯服的几乎没有逆骨的孩子,睚眦站在另一边,抱臂冷笑了一声。
“父亲陪不了你们多久,还望你们相互照应。”他叹息一声,魂魄的光影更加微弱:“至于龙珠……全权交予睚眦处置。”
所有人愣了一瞬,齐齐把目光看向睚眦。
睚眦也愣住了,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
“我累了,”玄龙王轻声道:“送我安眠吧。”
囚牛颤抖着起身,怔怔的凝视着久别的父亲,一时像是忘了咒文为何。
看起来还年幼稚嫩的两只嘲风和狻猊静静的站在靠后的位置看着父亲,没有挽留。
“忘了么?”玄龙王笑了起来:“也罢,算我最后教你一次。”
往夕父亲教导符咒法阵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玄龙王轻声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十子低下头来,如曾经的孩童一般轻声跟着父亲念诵。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半透明的魂灵光芒越来越幽暗,渐渐地,玄龙王的面孔越来越模糊,连声音也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念诵到最后几句时,那个苍老而又平静的声音早已消逝不见,只有一众龙子的低声念诵声。
安眠吧,父亲。
郑璞一直遥遥的站在远处,却能清晰的听见他们的所有对话。
大概也是因为这陵寝太过寂静。
白溪一直静静的陪在他的身边,此时此刻,发现他的肩膀在轻轻抖动。
“怎么了?”她飘近一点,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安。
“我看着这些,有些难过……”郑璞犹豫了一刻,道:“可以抱抱你吗?”
白溪没有吭声,只是倾身过来,小心的把他抱在怀里,任他把脸埋在自己的颈窝里。
“活着,才是最美好的啊。”她喃喃道。
早已化作白骨的肉身被小心的请出来,安葬在族人为他修缮的陵室里,与其说那封印下藏着玄龙王的墓葬,倒不如说是封存着当年鏖战的旧迹。
道人们虽然有的修行颇深,但是都对屠戮仙灵之事心怀忌惮,但凡有些觉悟的都不会轻易让惑世之物现世再祸世,龙珠虽然随着玄龙王的逝世滚落出来,却也被道士用加持过法术的玉盒妥善保存。
那龙珠给人的感觉太过明显,它如同饥渴的人眼前的一碗汤,寒冷的人远处的一床暖炕,会让人下意识的去注意它,并渴求它。
一切都办妥之后,睚眦在诸兄弟的注视下,缓缓走向那被封好的玉盒。
他将手伸向盒子的时候,几乎像是在触碰所有人的心跳。
盒子被轻巧打开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
褐色的珠子圆润硕大犹如鸡蛋,静静地躺在玉盒内的丝绢里。
“这分明是……蛟龙的龙珠!”睚眦却脸色一变,皱眉道:“难道这墓**被人动过?!”
“何止是被动过呀,二太子。”东菱站在远处,朗声笑了起来:“您这反应,也是慢的可爱。”
“你是!”狴犴这才察觉有什么不对。
“好久不见,”东菱笑着一挥折扇,摇身一变幻回了原来的样子——长角拱起一如羚羊,青红相间的卷曲披毛上萦绕着荧荧的幽光,是那曾诈幻螭吻的餮!
铿锵一声只听地九节鞭猛砸在地上,睚眦从口吻到眼神都透出森冷的寒意:“你倒还没死。”
“托您的福,”餮不紧不慢的一挥手,嘲弄般的笑了一声:“一群蠢货。”
随着他的挥手,下一刻整个陵室的布景都灰飞湮灭,如同摄影棚的布景般被瞬间撤除,更为明亮的光芒照了过来,却是包围着他们的层层重兵所执的焰刃——
一重又一重的兵马早已将他们围住,摇曳的火光下,残损的陵墓破败不堪,而刚才美轮美奂的陵寝,都只是水中幻影。
真正的陵墓早已被践踏摧毁,如同战后的废墟。
第二十六章 困兽之斗
“今个儿,就该好好结算。餮翻身骑上飞驰而来的战马,高高在上的俯视着睚眦和他身后的人们,勾起嘴角道:“蝼蚁们,沉眠的时候到了。”
突然间,餮的袖中飞出一道长索猛地向郑璞袭来,像是要将他卷走一般,谁知囚牛如久等多时一般登时扬刃将它斩断,将郑璞护在身后。
“就知道你是如此打算。”囚牛冷冷道:“把龙珠就藏在我们身边,却也最为安全。”
“呵,”餮啧了一声,嗤笑道:“你还以为……你护得住他?东菱想护那龙陵,最终也粉身碎骨如同渣滓。”
诸事隐忍,只求平安。父亲……恐怕也目睹了这些吧。
此刻睚眦眼前浮现起方才他说此话时的神情,这才发现那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郑璞被他挡在身后,却觉得身体隐隐的不舒服。
那颗珠子原本在他胃部一直都没有动静,在玄龙王的魂灵出现之后便开始骚动不安,一种冰凉砭骨的气息从胃部一点点在往身体里浸透,似乎与那龙珠有关系。
远处的兵马跟随餮的指示靠拢一步,将他们包围的更拢密了些。餮执着缰绳不紧不慢的绕着他们踱了一圈,轻笑道:“最后送你们一个机会,自刎的话……死的漂亮一些。”
就在此刻,玄淳和睚眦对视了一刻,各自将指尖放在唇边,吹起清越而又高亢的唿哨。
东南和东北的远方传来隐隐地骚动声,仔细一听,竟是大军压境的马蹄声。
苍老而又精神矍铄的声音在远处高嗥一声,朗朗道:“白家小儿,还不放下兵刃来?”
执暗蓝色战旗的兵马分开两道,一人驾着海灵鳐遥遥驰来。
他的面庞与玄龙王极为相似,但眉宇显得更为苍老,不同于龙子们基本上都穿着日常的便服,他和餮一样,都还梳着古老的发冠,长袍宽袖飘逸出尘。
“伯父……”霸下下意识的低唤了一声。
来者正是玄龙王的哥哥,昔日曾镇守于桑榆之地的守将——水麒麟。
“哟,麒麟大人怎大驾光临了?”餮反手握住兵刃,脸上露出一瞬慌乱的神色,转而强行用嘲弄的神情掩盖:“我这不是,想与您的侄儿们叙叙旧么。”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调转马头一看,这才发现东北处隐约闪烁着的苍绿色蛇纹战旗,登时眼色一厉:“你——竟然叫了不止一家兵马?”
睚眦慢条斯理的捋顺着九节鞭,慢慢道:“苍牙阁的陆先生,也想与你们好好聊聊。”
东北方向涌来的兵马,竟是由陆上妖兽组成,想必是哪位高人为兵士们都加持了避水之术,提前便部署在这里。
这一刻,餮脸上的表情再也控制不住,倘若说这水麒麟带来的兵马能与自己手下的将士平分秋色,身后的这又一众妖兽之军,会让自己反而成了被反缴的囊中之物!
一条钩蛇下一刻自餮身旁的泥沙中钻出,它浑身布满利刃般的棘刺,身长二十余米,如若能够自由弯曲的锯刀,它怪笑一声立在餮的面前,蛇信轻吐:“初次见面,还望你代我向白龙王问个好。”
“我说,”下一刻睚眦瞬移到餮的身边,一手扯住他的衣领,眼睛里尽是狠戾:“你在我父亲灵前闹够了没有?!”
还没有等餮反应过来,他一跃而起化了原形,扬起利爪瞬间在它的脖颈处留下三道血痕!
钩蛇同那水麒麟齐对视一秒,同一时间冷冷道:“杀。”
号令战鼓声登时迸发出来,旌旗扬起众马奔腾,三众兵马厮杀起来,江流中飘来浓腥的血味!枪刃刀光犹如雪影,一处处的睚眦的怒意让他的利齿的撕咬和长爪的穿刺没有章法,恶狠狠的每一下都暴击在餮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两只巨兽相互扑杀之际,囚牛当机立断地拉过霸下和负屃,抬手一道光轨向岸边方向蔓延而去:“带着小郑赶紧回京。”
霸下和负屃快速应下,一人一边架住郑璞,瞬间如火箭般往高处冲了上去!
白溪面色不善的飘在囚牛身边,皱眉道:“他可是如今天庭的二子,就这么杀了,恐怕会给你们带来灭顶之灾。”
囚牛看着远处已是血肉模糊的餮,平静道:“杀与不杀,白家都会迟早对我们下手,倒不如以牙还牙。”
“玄家龙子太多,都聚在京中,迟早会暴露。”白溪叹息一声,道:“往后,恐怕你们都还得分开。”
“嘲风随你们生活,生科院一带都是我布好的势力网络,白家的人也不可能在天子脚边生事。”囚牛却如早已料到一般,慢慢道:“蒲牢善于伪装,把自己放在最瞩目的位置,也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
“狻猊和霸下灵力被封,都已安排好跟随水麒麟回桑榆之地休养调整,狴犴不肯听我安排,执意留在朝阳区,我也随他。睚眦……恐怕要随苍牙阁的人离开。”
“你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白溪扭头看着他,囚牛至始至终,都平静的如同局外人。
“白家正主不敢对我们下手,不过是忌惮玄家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也担心睚眦疯癫起来联同妖孽在人间兴风作浪,成为难以除掉的祸害。”囚牛看着远处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餮,和远处大势已定的军阵,淡淡道:“他们上位之时同样诸龙相逆,恐怕亦是元气大伤,早已外强中干。”
白溪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想着郑璞。
他……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普通凡人的身上精气之孔紧闭,将为数不多的灵气留在自己身体内,在经脉之中循环。但郑璞身上的精气却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与自然之气交流吐纳,与那龙子一般。
方才三军相战,狰狞之怪纷纷显了原形,如果是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凡人,恐怕早就吓得腿软——但是他刚才,仿佛自己也是个精怪一般,稀松平常的看着这些异类厮杀,闻到浓烈的血味,也没有作呕恶心。
难道——那龙珠的精萃之气已开始被他慢慢吸收?!
餮在那龙珠上加持的符咒,为什么会失去效力?!
“唰!”的一声,餮的身体腾空而起,被睚眦远远击飞。
它的肉身已经有几处露出惨白的骨架,**声粗重而断断续续,看起来大限将至。
“你囚虐我的幼弟,践踏我父亲的陵墓,”睚眦幻为人形,碧色的兽瞳犹如翡翠,鲜血染遍了他的全身,嘴角边都有暗红的血迹蜿蜒而下:“就算让你魂魄尽散,我也觉得不够。”
他一脚踏上餮的胸膛,没有一丝感情的垂眸,勾起嘴角笑起来,如同杀伐之神。锋利的兽爪没有便会原形,再向前伸一点,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把它的心脏挖出来。
“松开他。”远处有道雄厚刚劲的声音传音入密,硬生生的逼停住他的动作。
睚眦抬起头来,只见自水面处一位神君驾貔貅飞来,定睛一看,却是匆忙下界的白龙王,不,亦可以说,是此任的天帝。
白金相间的龙袍上被光芒笼罩,冠冕上玉旒轻飘,银白的长须垂下,看起来年事已高。
水麒麟一看情况不对,上前把侄儿护在身后,和蔼笑道:“您终于来了,这两孩子打闹起来,我怎么也劝不住呢。”
白龙王冷哼一声,俯身探了探儿子的鼻息,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玄凛,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