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长童这下确定,栗雨青是真的生气了。可是为什么?况且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着实不像现在的栗雨青做出来的事情。伍长童自认还算一个较为开明的家长(?),栗雨青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对自己说啊。
伍长童最见不得栗雨青这种委屈巴巴的表情,一见到就容易没有底线地退让。她四下张望,发现卫生间里的确没有别的人,于是催促着栗雨青道:“走走走!”
栗雨青旋即眉飞色舞起来,她拉着伍长童进了同一个隔间,之后讨好地笑了笑,自己解决了生理问题。
伍长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背对着栗雨青。她想:不是真要让自己帮忙,而是要让自己存在于视线范围内么?
思路一开阔,伍长童的心情便复杂起来,她甚至都没注意到栗雨青已经搞定了。栗雨青拉了拉她的手指,说:“好了。”
结果刚一打开隔间门,就看见两个妹子抱在洗手台前拥吻。那两个金发妹子注意到伍长童和栗雨青两人,还露出一个彼此了然的微笑,晃了晃手指。
伍长童的脸顿时变得滚烫,她拉着栗雨青飞快地出了卫生间,生怕栗雨青注意到那“伤风败俗”的一幕。栗雨青低头看她,茫然地想:难道不洗手吗?可看到伍长童的表情,她非常机智地闭了嘴。
伍长童问她:“你为什么非要我进卫生间?你明明会自己上厕所。”
栗雨青低头看脚尖了。
伍长童想起她们初到英国的那一天了……那一天栗雨青赖在机场不愿意走,也是撒着谎说自己肚子疼,说自己生病了,说需要人照顾。那时候的栗雨青跟现在何其相似?莫非这一次也是出于类似的动机?
栗雨青心思细腻,真的很少做出这样带有强迫性质的举动。唯一的解释是,她在害怕。
伍长童刚刚想通其中关窍,栗雨青那头就肩头耸动,哭了。
哭得克制又内敛,肩膀只动了一下,就被栗雨青自己主观抑制住了。伍长童蹲下身子,仰头看栗雨青的脸,轻声问:“你怎么啦?”
“啪嗒”,一滴眼泪正巧落在伍长童脸颊上,伍长童一愣,心中顿时也酸涩起来。
栗雨青哭着说:“你这个骗子……你说过不会丢掉我的……结果还不是一样……”
她声音太小了,要不是伍长童全神贯注,根本不可能注意到。
这就是栗雨青了,恐惧埋得太久太深,几乎成为了性格的基本组成部分。
——也正因为害怕被丢掉,她愈加不敢说出自己的恐惧。
栗雨青小声地哭了两句,见伍长童还是那样温和的样子,胆子不免大了起来。她双手握拳,轻轻地锤伍长童的肩膀。
伍长童还是不生气,神情甚至更加温柔。
拳头的频率加快了,栗雨青的哭声也变大了:“你跟他们一样!你是个坏人!”
伍长童握住了栗雨青的手,一字一句认真道:“我真的是去见老师,不信你跟我一块儿去。”
栗雨青愣了一下,忘记了哭。
☆、学和医
伍长童深刻地认识到, 栗雨青这孩子没安全感不说, 还喜欢把真心话闷在心里, 这对于监护人来说是一件特别棘手的事情。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 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在栗雨青心中建立起信任感。具体包括——言出必行,不隐瞒不欺骗, 不让栗雨青单独待在心理安全区外。最重要的是,别把她当成孩子看待, 和她沟通。
虽说栗雨青暂时只有三岁的神智, 但她理解能力和口语表达能力都在线, 看得出来逻辑能力也在慢慢恢复。哪怕自己特想把她疼到心里,她也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
所以伍长童领着栗雨青上了楼, 循着先前收到的信息, 到了导师办公室门口。伍长童指了指办公室紧闭的门,说:“我的老师就在里面,要一起进去么?”
院里目前没有什么人, 但每层楼修得特别高,加上装修风格古典, 很容易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栗雨青犹豫了一会儿, 摇了摇头说:“不进去, 我怕。”
所以你看,开口问过之后也会得到妥帖的回答。刚刚在楼下,自己为什么会想自顾自地让栗雨青在长条椅上等呢。这么漂亮的东方小姑娘,要是被拐走了自己连哭都没地儿哭。
栗雨青神情还是有些忐忑,伍长童便对她说:“这里是八楼, 我不可能从窗子逃走。你就在门外等我也行,如果我要离开了,我一定会经过这里的。”
栗雨青眼里的不安逐渐散去,露出一个云开雨霁的笑容,她重重地点头,说:“嗯!我等你!”
表情太乖,伍长童想摸摸她的头,却发现身高不够,只好拍了拍她的手。
伍长童敲响门,得到允许之后推门进去,看见一个将白人老太太坐在办公桌后面。她有些年纪了,头发白了也没有染,而是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又因为发量太少,且紧紧地贴住头皮,显得有些奇怪。
她看了一眼时间,然后用英语道:“没有迟到,很好。”
伍长童暗中松了一口气,自我介绍之后,将手中的文件递了过去。
搞艺术的老太太有个特别普通的名字叫做Mary,Mary看了看文件,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念:“伍长童?名字不错。”
伍长童下意识问:“您会中文?”
Mary瞟了她一眼,用英文说:“你跟我沟通,还是得说英文。说母语会让人觉得舒适安全,这并不是好的感受。”
伍长童便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道:“好的。”
Mary道:“我看过你的作品,平庸,太平庸了,细节如同胡编乱造,我猜你从没好好上过课,而是将时间浪费在了糟糕的地方,正如你的作品一样糟糕的地方。”
即使坐在椅子上,Mary的视线仍然像是由上而下扫射过来的一样,让伍长童无地自容。可她想到门外的栗雨青,几乎想要下意识争辩:不,追星不是糟糕的事情,栗雨青也不是糟糕的人。
还没等她说出口,Mary话锋一转,道:“只是这样我也不会收你,我从你的垃圾里看到了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我想那是你对舞台的爱,是如同孩童一般不得章法的爱。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学生。请继续保持那野蛮的爱,并且从垃圾场里走出来。我们不站上舞台,我们是创造舞台的人,你爱的东西、你爱的人、你爱的这个世界都在那里,你该为舞台负责。”
正如Mary的马尾所展示的那样,她尤为严格克己,而这正是伍长童在以往的二十几年人生经验里所稀缺的品格——她散漫惯了,抓住一样喜欢的东西就可以永远不撒手,肆意挥洒着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她并没想过自己有多热爱这个专业,因为她填报专业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栗雨青。
现在Mary对她说,她的作品是垃圾,她的美学理念是垃圾。但Mary肯定了她的情感,正是那份情感推着她走向这个专业、这条道路。
伍长童想:完了,现在真的爱上这个专业了。
Mary话不多,批评完之后扔给伍长童两张纸。伍长童定睛一看,是两份课表。Mary说:“我要来了本科一年级的课表,你得同步跟上本科和研究生的课程,半年后,我不想看到你的作业仍然还是垃圾。”
伍长童粗略看了一眼,发现课程表上密密麻麻,似乎昭示着黑暗的未来。不夸张地说,伍长童的额头瞬间多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
Mary显然注意到了伍长童的表情,但她根本没有问些诸如“有问题吗”之类的话,因为她不允许有问题。
伍长童消化了两分钟,将课程表收好,道:“Mary,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够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