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端着茶碟轻手轻脚的走进去,先给躺椅中的陈太医上了一碗热茶。
陈太医正闭眼假寐,闻到茶香看也不看一眼就道:“呆子,错了!”
白术忙碌的身形一顿,回头看看几上的茶水:“陈太医,您不是说春花、夏绿、秋青,冬红茶吗?刚过完中秋,喝铁观音哪里错了?”
陈太医眼都没睁开:“秋饮青茶没错,我昨日也是喝的铁观音,可我今天再喝它就不行了。”
白术嘴角一抽:“陈老,您这是为难我呢!”
这话一出口,原本八风不动的陈太医都差点跳起来:“哎,你说我为难你?要不,你让魏溪泡壶茶来,看她泡的什么茶,你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白术饶了饶头:“祁红?为啥是祁红啊,这不是寒冬喝的茶吗?”
庭院里都是一群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听到药童的询问一个个都神游天外,就连陈太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了下去闭目养神了。
显然,这群老家伙都懒得回答对方的弱智问题。
白术是个爱追根问底的人,没有人回答他就准备自己去翻书。还没走出老槐树的阴影,魏溪就端着点心走了进来,看到白术深锁的眉头,再望一望陈太医几上的茶水,心里就有了底。
放好糕点,又收好陈太医的茶盏,魏溪这才凑到白术身边悄声道::“师兄你没发现陈老今早进门起就咳嗽吗?平日里陈老晌午过后都要围着太医院散步,今日他老人家就一直坐着,气都喘不过来呢。”
白术一听,再仔细打量了番陈太医的脸色,果然有气无力:“哎,这症状是风寒啊!陈老,我写个方子,您看看成不成吧!”
陈太医还没点头,那边太师椅上的杨太医适时开口:“呆子你先别忙,把老夫的茶换了先。”
白术凑过去:“别告诉我,杨老您也心虚气短受了风寒啊!”脸色红润,精神头一如既往,声音也洪亮,风寒可不是这般模样。
杨太医挪了挪屁·股:“我上火了!”
白术恍然大悟:“哦,您又便秘了?那给您来一碗杏仁茶?”都是太医,便秘怎么不喝通大海呢?
“……”杨太医都懒得解释他上火的原因。爱吃辣,无辣不欢这种嗜好,讲究清淡养生的人怎么会明白呢。
白术好不容易给杨太医换了茶,那边杜太医又在咋呼:“呆子,我的茶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魏溪给您泡的茶。她泡的茶总没有错吧!好像一天到晚犯错最多的就是我,她没来太医院之前,你们可没这么挑剔,泡了好几年的乌龙茶你们都没一点意见。”
杜太医刚刚逗完了鹦鹉,正口干舌燥,听了白术的抱怨忍不住翻个白眼:“夏饮绿冬饮红,一年到头喝乌龙。不知道泡什么茶的时候,乌龙总不会出错。你泡了那么多年乌龙还没腻,老夫都喝腻了。”
白术目瞪口呆。难不成一切还都是他的错!真是,有口也说不清啊。
这头白术被几位太医轮番消遣,那头,魏溪眼尖的看到齐太医晃晃悠悠的进来,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师傅,您回来了!”魏溪快步过去接过小太监手上的药箱,用白帕包了几块点心放在小子手里,看着对方走出中庭后才体贴的询问,“师傅,您今天喝什么茶?”
白术心直口快的抢答:“师傅最爱银针,师妹你泡银针准没错。”
齐太医瞥了自家蠢徒弟一眼,吐出两个字:“普洱。”
白术没想到自家师傅也不给他面子,顿时愁眉苦脸:“师傅……师妹你拉我做什么?”
魏溪收回手,低声提醒对方:“师兄,师傅心情不好。”
白术惊诧,看一眼师傅,又看一眼师妹:“你怎么看出来的?”
魏溪都想学杜太医翻白眼了,摊上个这么笨的师兄也不知道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看对方一副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还是只能耐着性子解释:“师兄,普洱是什么茶?”
白术鄙视:“黑茶啊,这你都不知道。”平日里的精明都是弄虚作假来的吧?
“所以,师傅心情不好。”说罢,转身就准备去给齐太医泡茶了,白术还追在后面锲而不舍的问:“银针是白茶,代表师傅心情好;普洱黑茶,代表师傅心情不好。那云雾呢?”
魏溪头也不回:“不好不坏呗。”
心情不好的齐太医翻了一下午的医书,眉头越锁越深。到了晚饭,魏溪从御膳房端了食盒来摆放,一切弄好了之后才把齐太医师徒从书海里面喊了出来。
白术是典型的书呆子,记性非常的好,只要是他看过的药方基本一眼就记住,且倒背如流,对药材更是有着神龙尝百草的精神,不管多苦多奇怪的药草都忍不住要去咬一咬吃一吃,故而,太医院里生病最多的其实是白术,都是试药试坏了。
齐太医喜欢钻研古籍,每个月要出宫去各大书店淘医书,藏书阁的医书更是被他老人家都翻烂了。
魏溪没来太医院之前,这两师徒经常看书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若说白术是吃药吃坏了肚子,那齐太医绝对是看书看得饿坏了肚子。所以,魏溪进了太医院后,最重要的差事就是提醒这一帮子老老少少吃好喝好,因此,也入了齐太医的眼,收做了记名弟子。出师后,也少不得一个医女的官职。
“溪丫头,你胃口是不是变大了?”齐太医身为太医,对身边人的生活习惯是了如指掌。魏溪是他的女徒弟,对于她生活细节的不同很快就能够察觉。
魏溪刚刚吃完一大碗饭,又装了一碗,抽空解释:“师傅,我在长身体呢!这几天我都在帮忙清点药材,做得活儿多了就容易饿。”
齐太医:“那些粗活让你师兄去做。”
白术对师傅的区别对待深恶痛绝,呐喊道:“师傅,我也帮忙了啊!师妹一边清点药材,一边对照医书认药材,正好一举两得。您收的是徒弟不是徒孙,可不能区别对待。”
魏溪闷笑,亲手夹了一块大大的东坡肉放在白术的碗里:“是,我能够做的事儿绝对不偷懒。平日里也多亏师兄指点,让我受益良多。喏,师兄这几日也辛苦了,多吃肉长得高又壮。”
白术一口吞了:“这还差不多,以后要多孝敬师兄懂么!”
魏溪点头,拿着汤勺,又给齐太医盛了一碗高汤:“师傅,是不是皇上不肯好好用膳啊?”
齐太医接过汤碗:“你怎么知道?”
齐太医没有食不语的规矩。因为太医院总是很忙,齐太医又是院正,更是每日里忙进忙出,也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够与徒弟们好好的坐在一处,故而,有什么疑难的时候徒弟们也习惯了在饭桌上抓紧时间询问。
魏溪上辈子就受的世家教育,对于齐太医的不拘小节适应了好些日子。最开始的时候也讲究食不语,哪知道齐太医吃完了饭不是去给贵人们看病,就是在去看病的路上,再有余暇就埋头苦读书,雷都打不动,别说是徒弟们的请教问题了,几次之后魏溪也不得不改成在饭桌上与齐太医唠唠叨叨。
等到齐太医吃完饭喝完了汤,这才继续道:“因为师傅您这个月把平安脉回来后总是心事重重,宫里又没有传出皇上有病痛的消息,正巧您方才问我为何胃口好,所以我猜是不是皇上不肯好好用膳的缘故。”
齐太医放下碗筷,点头:“你师兄虽然过目不忘,阅尽医药著作,可抡察言观色这一点,怎么都不及你。”
白术无时无刻不在叫屈:“师傅,几位老太医夸师妹就罢了,您再夸她,她的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日后我还怎么在她面前摆师兄的谱啊!”
齐太医很严肃的教导他们:“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们要相互督促学习。”
魏溪与白术站起身来,低头:“是,谨听师傅教诲。”
眼看着齐太医又要埋头医书了,魏溪立即喊道:“师傅,我有个主意可以不用任何药石就可以治好皇上的病症。”
齐太医靠坐在榻上,拿起了医书:“哦,说来听听。”
魏溪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道:“很简单啊,皇上不肯好好的吃饭,那就不给他吃,饿一顿,下一顿就会吃了啊!”
白术这下算是见识到了魏溪的狠辣,摇头叹道:“师妹,你好坏!”
让皇帝饿肚子,也亏她想得出。
☆、25|23.9.07
小皇帝觉得最近的日子没劲透了。
在行宫的时候,他可以爬山骑马打猎下水摸鱼,哪怕是躺在床上,没法动弹的日子里面也有也有人给他说古。回到皇宫后,每日里就是上朝,看太傅们批阅奏折讲解奏折,学习帝王心术,哪怕是学武,除了站桩就是蹲马步,最多在他软磨硬泡之下可以摸一摸小马驹,在太监们的胆战心惊中骑着马驹围着马场溜达一圈,想要策马奔驰的是不可能的。午睡也从原来的一个时辰变成半个时辰,然后就是看书写字看书写字看书写字。用了晚膳之后看书写字变成了背书写字背书写字背书写字,背得他口干舌燥,写得他手指抽筋。
小皇帝开始想念在行宫里无忧无虑的日子,甚至从落满灰尘的记忆角落里扫出来三个人的名字,魏溪、魏海和魏江。
他们三个总有无穷无尽的稀奇古怪的各种玩法,让当时的秦衍之在期待中醒来,在疲累中睡去,甚至生出了在行宫住一辈子的想法。
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皇宫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如果从来没有走出过,兴许能够心甘情愿的呆在里面自娱自乐,一旦享受过尘世中的热闹繁华,再回到牢笼就万分的心不甘情不愿。
秦衍之,他才三岁,八月十五那日,他过了四岁生辰。
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生辰,在无数工匠们的敲敲打打声中,在穆太后与太皇太后针锋相对的硝烟中,即不隆重也不平淡的度过了。
问他对那一日有何印象,他绝对说得出一二三来。
一是生辰礼物。太皇太后送了《礼记》,穆太后送了先帝在世时最爱的文房四宝。文官们送的不是诗书就是史书,笔墨堆满了御案;武官们十八般武器,可惜都小一号,纯金的、镶宝的、还有各种龙的经,蛇的骨,鹰的爪做的各种传说中的玩意儿,都被穆太后让人入了库,秦衍之想要把玩把玩,都得让挽袖上奏赵嬷嬷,再赵嬷嬷上奏穆太后,然后等着穆太后批准,过五关斩六将也不外如是。
二是朝见。接受各国使臣的拜见,接受大大小小臣子们的贺寿,还要长在城墙上,接受皇城中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的跪拜。恩,值得一提的是,四岁的秦衍之还没有城墙高,他是被穆太后抱在怀里接受大家的祝贺的,穆太后一个文弱女子,抱着穿着礼服带着十斤重金冠的肥嘟嘟小皇帝,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就手抖、胳膊抖、最后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了。
第三个自然是吃喝玩乐了。其实没啥好说的,吃得只能看,吃到嘴里都冷了,好在他也饿得很了,哪怕是冷食,也吃了不少;玩乐是他看着别人玩乐,自己只能端坐在高处,端着皇帝的架子不苟言笑,使团表演完了他还得在赵嬷嬷的提醒下拍手称赞,然后赏赐。啊,好没劲,好无聊,好困,好饿……
四岁的小皇帝差点在龙椅上坐着睡着,那之后他就开始食欲不振。
穆太后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是贵为皇帝,自然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听说儿子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用膳了,连忙让人请了齐太医来。
齐太医到的时候正巧是午膳,满宫殿的太监宫女追着小皇帝跑,宫女们端着各色菜式像是穿花蝴蝶一般,太监们则堵着小皇帝的去路,仿若老鹰抓小鸡的老鹰,随着小皇帝的脚步而变换队形,然后挽袖姑姑见缝插针的给张大嘴巴跑得喘气的小皇帝塞一口饭食,那阵仗,让齐太医有点望而却步。
折腾了半个时辰,小皇帝半碗饭都没吃得完,最后被孔武有力的大太监一把抱住镇压在了龙榻上,齐太医熟门熟路的抽出最长的一根银针,小皇帝身子一抖,安静了。
望闻问切后,又把脉了一阵,齐太医开了消食的药丸子,优哉游哉的回了太医院。
原本以为是药到病除,没想到小皇帝仿佛是铁了心的不吃饭,把药丸都当做糖豆吃了,饭量硬是没有长进,到了最后居然到了用膳的时候就各种折腾。犯困啊,要更衣啊,书没看完啊,要召见大臣啊等等理由,这样闹腾了好几日,虽然看起来精神不错,上蹿下跳的,穆太后还是愁得很。对于这位国母来说,皇帝儿子少吃一口饭那就等于少长了一斤肉似的,是天大的大事,请齐太医的次数就越发频繁了,到了这两日,连齐太医都唉声叹气,对小皇帝开始不耐烦了起来。
他老人家最近得了一本医书,书名狂妄得很,就叫《医神》,写这本书的人更加自大,叫神医。齐太医是太医院老大,他敢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的,看到书的署名就气得吹胡子瞪眼,暗暗嘀咕着要看看这本书到底有多神,于是,他老人家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了,他几乎化身为了宅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埋头苦读‘圣贤书’。
小皇帝吃饭的问题在齐太医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精神头好,能够每日里上蹿下跳的折腾宫人,那么吃多少都不是问题。奈何,老太医觉得不是问题,穆太后就觉得大问题来了。
齐太医都看不出的病症,不是大问题是什么?
穆太后急得啊,小皇帝还没怎么着,她就一口的火泡了,别说儿子不吃饭了,她自己吃啥都疼。
魏溪的建议一出,齐太医只是稍微琢磨下就觉得可行。
人嘛,锦衣玉食惯了,每日里大鱼大肉总有腻味的时候。御膳房的膳食讲究养生,小皇帝入口的东西就没有不清淡的,按照喜好重口味的齐太医来说,那就是淡出个鸟了。故而,小皇帝厌食,齐太医挺理解。问题是,理解归理解,齐太医丝毫没有要穆太后换个大厨的想法。
历代皇帝都是这么吃的,凭什么秦衍之就要搞特殊啊!
所以,喜闻乐见的,到了第二日,齐太医就对愁眉苦脸的赵嬷嬷说:“把御膳都撤了吧!”
赵嬷嬷一惊:“撤了?那皇上吃什么啊?”
齐太医吹胡子瞪眼:“他又不吃,留着摆看啊?”
赵嬷嬷道:“可皇上还没用膳呢?”
齐太医:“他用膳吗?”
赵嬷嬷:“哎哟,说啥都不肯吃,一口都不吃。”
齐太医:“那还不撤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以为对方在说双簧呢。
小皇帝一听太医的话,坐在高高的卧榻靠背上,荡漾着双腿,附和的喊:“撤了,撤了!”
小皇帝都开口了,还能怎么样呢,自然是撤了。秦衍之如愿的将用膳的时辰用来玩耍了,穆太后听说后,嘴里的火泡又冒出来一个,那个疼啊,连跟齐太医斗嘴的心思都没了。
午膳没吃,到了晚膳,小皇帝吃喝了一碗汤就抱了,把送到嘴边的筷子推开,跳下高椅又要去玩。
齐太医守在旁边,手里还捧着那本神医写的《医神》,听到宫女们的惊呼头也不抬:“用了多少?”
挽袖姑姑只差要卷起袖子给小皇帝硬塞饭食了,闻言跺脚道:“就喝汤,不吃饭。”
齐太医:“哦,不吃了啊!”
挽袖眉头皱得老高:“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