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年代,整个国家的时间大概都是不确定的估摸,何况一个北边草原里一个放牧的人呢。 大概有个晚上十来点的时分,雪停了,风还没有消停。冬天的草原,风是绝对的霸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来去,比狼嚎更加恐惧,撕裂开来像是猪肚皮戳了刀子,那种哀呼的凄惨声,真是哭鬼神的声音。石头觉得十分的疲惫,想睡觉,而且感觉脑子已经进了休眠状态。他深知这是危险信号,如果一下子睡过去,多半是醒不过来了。他猛烈地催醒意志,不断与睡意作斗争。下身已经动弹不得了,需赶紧活动双臂,不让停下来,可是气力渐渐在消耗。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人是最脆弱的动物。耐冷和耐饿的能力都比不过牲畜。他的意识开始胡勾乱画起来,脑子又开始出现那匹老白灰狼的影子,忽又看见他的主人骑着马过来,挥起皮鞭猛抽他的肩膀,还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石头,而他跑出来,欢喜地送给那人雪白的哈达,还端上了马奶酒。又一会儿,他离开了草原,拉着一头骆驼在沙漠里磨蹭,他唯一渴求的就是一滴水。
石头还是咬牙取得意志力的相助,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更比忍受皮鞭抽打的滋味厉害。渐渐还是有了点效果,毕竟他从那些浑浊的意识中,溜回来了。但是,石头现在真的很想睡觉,虽然这杀人的天气并不适合睡觉,好像即将被行刑的人在菜市场上打小盹一般,已经觉得必死无疑了。这时,石头心想,“要是知道生母该多好啊,起码她能告诉自己年龄。死也不是糊涂虫了,就如一定会告诉每一只羊,它们的年纪一般!”
石头真想像狼嚎叫一声,对着他生母的地方。可这残酷的夜,除了白色恐怖外,没有一点月色。更何况他生母是谁,在哪里,他一无知晓。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石头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睡着了,脑袋耷拉下来,寒风立马装进了他的脖颈。先前还是迷糊的,现在着实睡着了,累到浑然没有冷的意识了。他扑倒在雪层里,像死去了一般。也许再大的神通也挽回不了这生命了,他就这样糊涂地快要死去了。
在某种程度上,比他的主人凄惨地不知多了多少倍。这样的世界,苦难人没有翻身日,那就要准备下地狱。
雪原的温度已经刷刷降至了它最大的承受限度,寒风是没有尺度的,它是随性所欲的怪兽,四季就有四张脸谱,冬天这张最恶毒,最凶残,随时可以削去每个生灵的头颅,全然一个暴君。石头也许已经死了,已经一动不动了,卷过来的雪埋在他的身上,好像正在给他下葬呢。
虽然风暴的声音吞噬一切,但羊群中机灵的领头羊,敏感地觉察到野兽的临近。顿时,整个羊群骚动起来,可它们只能原地打转,里面的羊羔明显已经死了三四只了,羊群再怎么扑腾乱踩都与它们无关了。深秋的糕崽子就很难熬过冬,何况遇见这么严峻的天气啊!羊不能与狼相比,羊的生存力接近人类,甚至连人类都不如,而狼不一样,越是恶劣的气候,越适宜它生存。唯独,狼不想靠近人类。羊群早就乱透了阵脚,谁都想逃脱,可又跳脱不起来,虽说都是蒙古山羊,可毕竟那么厚的雪,又刚刚下的,羊那么重的动物根本附不在上面,越挣扎越是困得深。
然而,那两匹从二狼山里下来的狼,好像并不在意乱作一团的羊群,狼的鼻子嗅到了牧羊人的味道。狼是雪原里的王,在厚雪里,也如风一般的跑。这两匹块头都很大,狼腰很平实健壮,四肢踏着雪,前身跟后身一缩,嗖嗖地冲了很远,而且很有节奏感,一前一后,公狼在前,母狼在后,并时刻保持着狼应有的谨慎与狡猾。虽说雪夜有些白亮色,但还是看不见它们腰身,依旧像往常的夜晚一样,狼眼蓝绿的寒光,逼着任何动物都不敢靠近它们。一会儿,两对蓝绿的光斑停留在石头扑倒的上空。那只公狼俯下身子,对着那堆埋着石头的雪堆嗅来嗅去。而后,扬起狼头对着黑沉的长空,发出了一声嚎叫,犹如一声惊雷。随即母狼也对着长空嚎叫起来,一副哭腔,像是极其哀痛的样子。
那两匹狼好像知道时间十分紧迫,随着嚎音刚落,狼爪便刨起雪来,雪片从两匹狼的腹部给甩到后面。片刻,石头的身子以及腿部都露了出来,公狼就迫不及待地着石头的脸部,而且发出那种伤心的呜呜声音,母狼干脆匍匐在石头身上,母狼确实比石头大,就像母鸡孵蛋一样。狼身上最脆弱,也是最秘密的地方就是它的腹部,可是母狼竟然甘愿这样给石头输送体热。
真不敢想象,究竟石头与这匹狼拥有什么关系啊?
过了半钟头,石头发青紫的脸有了神色,耷拉在雪地里头慢慢晃动起来,手关节偶尔也能动弹起来。这样几近被冻死的人能出现这样的转色,已经该是祖上积德烧高香了,而且还是一对冷血的狼救了他。公狼也像母狼一样偎依在石头身旁,两匹狼的腹部犹如两幅厚实的毛绒被子,源源不断地给石头传递着热量。
天色渐亮进了拂晓,两匹狼一动不动就那样守候了一夜,而石头在那副“毛绒被子”的救护下,竟然打着呼噜呼噜的鼾声。天一分一秒地发白发亮,清晨的气温跟夜里一样很低,不过渐要准备升温。但完全的升温要等到太阳出来。而雪天过后一般都会天晴,蒙古冬天的晴天像深海一样地蓝。石头虽有鼾声,但没有醒过来,那两匹狼也不怕石头醒过来,依然伏爬着不动,蓝绿的眼睛也变成了灰土色,中间的瞳孔很大,像一个洞穴。尾巴蜷缩在腹底,公狼的头靠在母狼头的一侧,真是一段草原里流传久远的佳话。
不远的羊群里还弥漫着恐惧的气氛,总有十只羊羔,冻死了五只,老母山羊死了四只,公羊一只。除了那些因自家羊羔死去而悲伤地咩咩不停的老母羊外,其它的羊群都神兮兮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匹狼,而且羊屁股一夜都保持了向上撅起的时刻逃跑姿势。
可本来是吃羊的狼,不存在不吃羊的狼,却出现了一个异常的意外。而昨晚,狼不用去追逐,本是口到就来的美肥羊肉,甚至够一整个狼族一个冬天的食物。两只狼一直伏着,等到太阳出来照在它们的皮毛上,才抖擞地站起来,绕着石头的身体转了三圈,同样像昨夜一样,对着长空嚎叫了几声。依旧保持着狼的警惕,公狼在前,母狼在后。迭迭地向北面去了。走了很远时,两只狼头回过来望了望石头的地方。
石头真正醒了,感觉浑身酸疼,但下意识中第一想到的还是他的羊群。还好都在,羊群经过一夜的“心理征战”,折腾出一个雪场,羊蹄子把厚雪踩得不剩一点空隙,上面乌七八黑,凸凹不平的羊蹄印。石头还没有看到那些已经死了的羊,因为它们已经冻在雪里了,有的小羊羔被踩得挤破了肚皮,羊肠子都露了出来,一滩血冻在雪里。石头艰难地爬起来,腿脚有点不听使唤,像两只枯枝,与主杆好似没有什么结连了。这时,他没有力气顾及羊群,只能心里念叨,疲软地动一下就得动用半口气。正好,太阳聚焦在他身上,虽然被埋在雪里,但身子上的羊皮套子和脚上的筒靴都没有浸湿,好歹雪不是雨。地上雪粒子被太阳光那么一照,一粒粒就如银子那般耀眼,还以为躺在白银毯子里了呢,使得石头一下睁大眼睛有些吃力。但他还是想办法要使自己站立起来,两手吃力地托着地面,屁股和腿部尽量向上靠。慢慢的,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可石头不可思议的发现,自己扑倒的地方的周遭,都被刨了出去。他自己待的地儿正好成了一个小盆地。石头十分不解,“难道自己昨夜干的事情吗?不,不——不可能,他清楚昨夜已经累得就是想睡觉,哪有力气去自救啊!”
石头便仔细地察看了一遍这地儿,他发现了几根长长的,灰白色的绒毛,凭他的经验断定那不是羊绒,而是狼腹绒。他的发现几乎让他的魂魄都出窍了,难道狼来过这里?可是为什么没有吃掉我啊?也许叼了羊。可一般情况下,狼的冲击是不会放过任何活口的,即使吃不了,也要让它的獠牙锁喉,吸干血才罢休。石头正在疑惑不解时,又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狼爪印迹成一条曲线,由羊群的方向一直延伸到这里,由经这里向北去了。这一发现,让是石头直冒冷汗,他猛地一下把头转向了羊群,可他明显能听到羊脆弱的咩咩声。他不管身体多么虚脱,一个个箭步向羊群的地方驶了去。
他看到的不是血腥,而是冷漠的残酷。十来只比较强壮的公羊依然在羊群的外围神经兮兮的守护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概有二十来只母羊就侧偎在公羊的屁股下,即使公羊的粪便落在它们身上,它们也没有显出成见来。也许它们十分明白,它们需要那些公羊的保护,而它们已经为死去的小羊羔伤心地提不起羊蹄子了。死了的羊几乎都在羊群的中心地带,公羊一只,母羊四只,羊羔子五只,一共死了十只,就短短一夜,羊羔皮还不厚,肚腹几乎都被踩破了,肠子连带白天吃的草都拉了出来,简直惨不忍睹。其中五只已经是年的老羊,死状都是羊头栽在地上倒下的。石头并没有发现死羊的脖子上有任何被撕咬的痕迹,甚至那些还活着的羊也没有,连羊毛被撕抓的印迹都没有。石头确信,狼昨夜并没有对羊群发现血腥的屠杀,再者狼的数量不多,超不出三匹狼。
那些母羊还在尽力地舔舐着它们死去的羊羔,发出哀痛的羊叫声,毕竟是母亲。只是不会说话,要是会,想必会嚎啕大哭一顿。
石头对于这一幕,在他过去的放牧日子了,已经见多了。他只低垂着,良久良久默不作声。他不是不伤心,而是已经对生死麻木了。昨夜,他确实还为它们担忧,当残酷现实一幕摆在面前时,他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放牧人。而缕缕发泄不出来的情感,就如火山在岩层一直急剧升温,不知何时大喷射,大爆炸?
石头是个天生的职业牧羊人,噗通一声跪在那些死羊旁砰砰磕了三头。接下来,他没有多余的心思疑惑那几只狼和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问题。石头从羊皮套子里掏出锋锐无比的羊刀子——上宽,下窄,尖部向上一点弯曲;总宽度大概4厘米左右,刃面很薄,但极其锋利,不至于削铁如泥,但绝对剔骨头如剁菜;刀柄是牛膝盖骨做的,镶嵌了一层铜皮,把手有一绺红穗,不过已经油兮的黏糊在一起,垂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