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逃失败之后,经过半年多惴惴不安的日子。巖靖峰终自东疆北漠回来。日光和暖的春日,棵棵苦楝如旧开了一树淡紫,乘风满谷飞花。
他,又陪她坐在天池畔。
如今,他们无需相会在寅时,只要得空,大可在白天见面。
她看着他,想问他那天,为何没来。想问他这些时日,去了哪里。有没有哪里受伤。她看着他,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巖靖峰看了她半晌,道:「寧夕…对不起。我一走,所有的责难…都落在你身上,你父亲,你师兄…一定对你,非常严厉。」
闻言,泪湿了眶,她忍着泪,淡淡一笑,道:「反正…你回来了,就好。」
他眼里闪过一丝痛楚,搂她入怀,道:「明明难受,为什么…要逞强。」
她依着他,泪跌碎在他肩上:「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只是阿爹答应了亲事,我却也不知道,你怎么想…。你那天,没来。我想着,你会不会,其实不想再这么下去。」
他轻推开她,凝视她道:「我想…。寧夕,我真的想。那日我没有去,是因为我母亲发现了那些暗道,落了阵要杀你。她同我谈了些条件…只是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知道樊姝不是个简单的人,也知道他身在地门,背了不少责,那些条件,他即或不说,她也料得几分。她看着他,问道:「你母亲…要你杀了我父亲,杀了我夺剑?」她有些不安,道:「还是你…又得走了?」
「寧夕,我绝不伤害你…。我也不会走…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会陪着你。」他皱起眉,沉痛道:「我只求能护得下你,只求有一天,能娶你做我的妻…你,能信我么?」他握着她双臂,看进她湿麓的双眼:「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能信我么…。」
他总是藏着不少事,他一进了他的地门殿,她便找不着他。她看着他,难过道:「阿峰…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我的确怕,怕随时,都是最后一次见你,随时,你就又不在了。而我等过一天又一天,面对那些冷言冷语,你…若还怀着仇恨,我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不知道…该坚持什么。」
她想起暮樱上回告诉她,森门女孩间素来盛传一测姻缘的小咒术,不似星支案上复杂的命盘,施来轻巧灵验。她且信誓旦旦道着:取一朵未开的花苞,施咒后,交给意中之人,若得花开,便是善缘,他会是你注定的夫君。
他看了她半晌,双眼温柔里有些凄凉:「你…不试试么?」。
她愣愣道:「什么…?」
他淡淡一笑,道:「暮樱告诉你的咒术。」
他又从她眼里读了些什么。她怨了他一眼,低头寻得身旁的一朵野瑛花苞,她轻轻拾起,望了半晌,又放了回去。星天漠早让星支为她算过姻缘,她实不太想再施这小咒,去证实它。又暮樱告诉她,这咒歷来徒扰人烦忧,一往情深,缘浅难合;又测得姻缘,未必情深。情既不自禁,这咒术虽灵,也只沦女孩心上几声叹息罢了。
「怎么不试…。」
她一叹,轻道:「我不想知道什么注定…。虽然你总爱读我心思,我还是…喜欢你那双眼睛,喜欢看见那里面有我…,只要你眼里有我,心里有我,就够了。」
他黑沉的眼深深望着:「这…是条漫漫长路,又甚或…连路也没有,你真能走得下去…。」
「只要你…不伤害天门,只要你,眼里有我…我就走得下去。.但…你若负了我,失了承诺,我也会强迫自己,不再爱你。」她回望他两潭深渊,只盼他幽深夜里,莫失了星光。
他眼里一痛,轻道:「寧夕…你可以相信…我绝不负你。其他的事情…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可好?」
再多人说他怀着阴谋,说他算计她的情,她只信她的直觉,信他有一片真心。她点点头,倾身依进他怀里。
头两年,他确实尽可能的陪她。虽然,她并没有天真的以为,星天漠真会让她嫁入地门。但每一次,同他相处,她几乎要忘了,他们之间隔着多少不可能。
一次,星天漠令她去森门宴跳舞。回来后,她去天池见他,他十分不悦的抱来一支五弦琴。
他揽过她身子,深望着她,红着眼道:「日后嫁入地门,你只能为我一人跳舞。」
她朝他安抚地笑笑,为他跳了几支。她每每在天池舞着,她一身花灵仙质,便惹得池畔繁花万千灿开,他那半魔半仙的气质,也为她涤净了几分。
她有时跳着跳着,也疑起他那地门,她六师兄云平总爱刻意朝她说着,她近不得地门,大概不知地门人尤重食色,美人如云,妖嬈活泼,每回开宴,笙歌艷舞不绝。那巖靖峰,不定才拂尽满身胭脂粉黛,便装做一派深情地来见她。
她一双大眼疑瞧着他,想听他一翻辩解。他只笑笑,道:「我从不让她们近身,地门主寝殿,只等你一人。」
她脸一红,自然再问不下去。然他盪情心动有时,踰矩忘情有时,却终未真失了分寸。
又一次,他下岱山南城,带回一只别緻小巧的同心锁送她。他说他在一仙庙旁,求了这锁,落了两人姓名。那商贩听他来自岱山,只道这锁搁在仙气灵地,锁着姻缘,锁着情份,象徵两人此生永结同心,不离不弃。这等灵物,森门最多,仙气比那锁还真实几分。她还笑他,准是让南城人誆了,惹得他有些不快,然她想,他定是念着他俩那飘渺无望的姻缘,寧可寄望于岱山门外那只灵气薄弱、却真心为他们求缘的锁。她只好哄着他,让他将锁掛在她颈上,她将那锁收在衣下,日日配着,免得他一时想起,又要问她那锁。
而他们那些几乎要忘了的不可能,终究还是要想起。她的确开始计较,如何能毁那倾天剑。
她问了门内最懂剑器的森门主暮岩,暮岩带着深不可测的眼神,说道:「除了平漠刀以情相制,否则,即或取得足以匹敌倾天剑的灵物,皆躲不过生死相拚。而那花门本经,始终是谜。」
两物既在青川,她甚且说服星天漠,让巖靖峰去了趟青川寻刀。星天漠料他徒劳,又能分离他俩一段时日,便随口允了。而巖靖峰,也确实拿不回平漠刀,反惹了身重伤,那些伤,却不是来自青川;而来自途上暗算他的天门。
她想为他疗伤,他却不肯,眼底,透着她未见过的寒凉。
她如今回想,那时,他大概开始断了希望。
青川不可行,毁剑实难。她又想着,不如拆分巖靖峰与倾天剑。锁了剑,以德服人,他就是坐拥倾天意志,该也没有妨碍。他初时还勉强应着,然却从不肯真答应她。
随着她接上门主的年岁渐足,星天漠与他,亦愈发不掩饰他们的企图。
一日,星天漠自地门宴回门,见了她便气极的杖责了一顿,倾尽羞辱字眼恨她不肯上进。她知父亲因巖靖峰同她置气,一句不敢顶撞。巖靖峰设法避开轮守她映雪院的天门人,夜里暗暗来看她。
他神色冷淡,告诉她:「你父亲,明揭了要你接上门主,以寻不着平漠刀为由,要地门放弃倾天剑,放弃…我们的亲事。」
那是第一次,他和她提出,要她叛出天门,和星天漠决裂。
再过不久,他开始强烈要求她,说本来订了亲,她早该有入地门的觉悟。
「我不是不愿意…。」她的心,比窗外秋风凄凉。「但你…看淡不了仇,放不下倾天剑,却要我断亲绝情,叛出师门…。」然她也笑自己矛盾,星天漠与他既不肯相安,她又如何不逆着天门爱他。
「难道你当年要与我同出岱山,却还没有这等觉悟?」他话声如霜冷冽,字句割在她心上。当年…,他不也说着,他寧为她丢一介
地门主?
巖靖峰至此,每每吵架,便半月整月的不见她。
天门师兄瞧着,冷嘲热讽没有止过,又以六师兄云平敌意最甚。那日,他偕七师兄扬风,在天门殿外冷着脸出剑拦她,只道她和巖靖峰孽缘不断,他们寧拥星浩,斗下她倾天意志,也绝不服她这天门叛徒。
她两面受难,很是心伤。一个人,坐在天池畔,对着一池天光山色默默垂泪。
明明他知道那预言,她与倾天剑不能共存,明明,他知道,他要夺那剑,只有伤她父亲与师门。他仍坚持着他的仇恨,一再撕裂她,要她抉择。她不知道,她还能怎么办。虽然,她每每看着天池瀲灩的波光,问自己当初那约,是不是赴得太不值,问自己,若能重来,她会不会再爱一次,她才惊觉,自己早回不了头,即使他一次一次,转了身便走,即使他们渐行渐远,若即若离。他每个眼神,每句话声,或温柔或冷冽,他们爱过的每个日子,她再痛,都不想失去。
几隻地门林飞出的鸟儿,停在她肩上。她犹豫着,朝地门殿走去,她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未来,若是没有,他想着好聚,好散,她想听他亲自说,而不是隔着那几隻停过他窗边的山鸟。还是,她就这么走入他的地林,做一个天门的千古罪人,至少他们真真切切爱着,就像当初说好的,不离不弃。
她甫踏入地门林,有些茫然,她从来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在幽森的地门里,她的灵气淡了几分,再听不清那些鸟语。进前了几步,几名门人自林间窜出,出了冷剑围上她。为首的巖凡脸上带着几分惊讶。
她只淡淡道:「带我见他。」
巖凡淡淡一笑,领着她深入林地,沿途的魔气叫她忐忑不安,似乎就连内息,都被抑了几分。
终出了林,进入一处大院,似是门主殿。巖凡似笑非笑,要她进殿。她撑着镇静神色,踏上门阶。
殿里摆着宴,巖靖峰与几名门下首长,坐在殿上,几簇身姿姣好的地门女子倚在周身。她们一身衣饰少得可怜,春色半掩,蹭着身子倒酒拨果,引逗调笑。他面上虽无甚欢喜神色,逕自喝着酒,却也没有拒绝那些腻在他身上的女人。
她何时见过这等芳艷情事,心里既慌又怒,转了身想走,却叫巖凡一剑挡着,笑道:「门主近日忧烦,我们总得试试,如何让他忘了你。」
云平的话袭上她心头,她怒目而视,几掌打退巖凡。巖靖峰却已倏然来到她身后,抓住了她的手。
他扯着她出了殿门,转到后院,绕进他寝殿。
「放开我!」她试着挣脱,却挣不出他的手。
巖靖峰摔上了殿门,转过身看她,不喜不怒:「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不该靠近地门。」
她冷冷道:「我现在倒是知道,为什么不该来。」
他似急了几分:「那些女人和我毫无关係,她们是那些首长叫来的人。你来这里太危险,若刚发现你的不是巖凡,是我母亲手下的人…。」
她皱起眉,打断他道:「你不成天要我跟了你进地门?还是…你后悔了?你就这样不见人影了好一阵子,若是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就这么结束,至少,该让我清楚…。难道你打算下次,直接提地冥剑拿我?」
巖靖峰眼里一痛:「我…不想结束。但是,寧夕…你不肯,我不知道还能如何见你。」
「如何见我…。」星寧夕看着他,悵然道:「其实…不过就回到从前,势不两立罢了。至少我们…都尽力了。」
当年十六岁的她,以为天地很大,他们既然有情,自当向那些仇怨、命运、生来的束缚一搏,但如今,她说服不了任何人…,改变不了任何事,他也渐渐不再给她那些空泛的誓言承诺,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爱她。那么,又何必再如此苦苦折磨,不如,就此放弃,海阔天空。
巖靖峰一把抓住她手臂,怒道:「我不想放弃!」他看着她,双眼烧灼:「我不想放弃!我身为地门主,许多事不得不为,但我至始至终,只爱一个你,只要一个你!」他看着她,深深望进她心里,痛道:「你明明…也不想放弃,既来了,就别再回去。你狠不下心,我帮你。」
他一把抱起她,放上他的床,她想挣扎坐起,他推落她,拉上她双手制在顶上,重重吻上她的唇。
「你…」她别过脸,一颗心剧烈起伏,有些颤抖。
他紧箍住她,黑沉双眼灼烧着火:「寧夕…你爱我…」他连连追吻,不容她躲避:「听听你的心,你爱我。别怕。」
深吻埋进她颈间,胸前,他撩上她裙,急扯下裙里衬裤。
她扭闪身子,他沉重身影罩覆着,却半分挪不开。
「寧夕…别怕。」他声音低柔,微微颤着。他身后的床顶,有一袭夜空,闪着星光,她不安的泪眼模糊了荧荧星子,眩惑了她的眼。
他在她耳畔哄着:「我们可以结束这些折磨,我们可以断了后路,我知道,你也不想放手…别怕,我会陪你。」
她怔着望他,不自主地发抖。
「杀了她!」
一道掌风撞开殿门,一身黑影疾然进殿,樊姝沉声喊道:「杀了她,即刻出殿。」
巖靖峰倏然回身,挡落樊姝凌厉的掌式。
樊姝瞪着他,怒道:「滚开!天门围了大殿,你不杀她斗不了星天漠!」
巖靖峰痛道:「不能杀她!」面对樊姝如火的利眼,他始终将她拦在身后。
当星天漠领了她一群师兄进殿时,他正护着她侧滚避过樊姝一连串愤怒的掌式。天门人一圈剑围了他。森门主则率人一圈围了樊姝。
星天漠抬起倾天剑,怒指巖靖峰道:「你既妄想着这剑,我便用这剑杀了你。」
巖靖峰冷冷回望星天漠,一脸死寂。终是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颤抖,一笔圆宽的叶,偏长了一些。
衣若见她神色,想想,真不该多问。轻声道:「你…还好么?」
她答不上话,生怕一开口,眼泪便跟着落下。
一人扬步进了厅,原是洛青。他见了星寧夕神情,微敛起眉,瞪了衣若一眼。
衣若见了一脸亏心,忙道:「我…除了巖靖峰,我什么都没问。我…我去收拾东西,明天好上山。」说着拍了拍寧夕,一溜烟出了厅堂。
看星寧夕那脸色,不用衣若说,他也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他缓走到她身旁,挑眉道:「你…这水竹,都画成野薑了。」
星寧夕搁下笔,将脸埋进手中,遮掩已藏不住的泪,颤声道:「我…该怎么办…我做不到…。」
洛青缓蹲了下来,轻拉过她的手。
星寧夕无处遮藏,连忙低下头去,已有些心慌自己失言。她知道她不该还为了巖靖峰落泪,不该还忘不了他。从前星天漠不悦,夜阑不悦,他洛青,虽然不会向她明说,心里自然也是不悦。她尽力收着眼泪,道:「对不起…。」
他看了她半晌,他承认,他不喜欢看见她为他哭,她的泪豢养出他心里一头忌妒的兽,低伏不安。他想将她一把拽入怀中,狠狠吻落,吻尽她的泪与伤,驱尽纠缠在她心里的人与情,直到那里,只有他一人的位置。
但他,终究只替她抹了抹泪痕道:「你…不需要道歉,只是…他不值得你爱,不值得你这样折磨自己。让我…陪你。」
她震动地看着他,眼里仍然泪光瀅然,像她忘不了的那片天池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