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慕尔大教堂。
常啸天一身漂亮的黑西服,红色领结,精神抖擞地站在教堂前,脸上一点看不出一夜奔波未眠的倦容。众兄弟也都穿戴一新,整齐地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他们知道老大马上要随蒋家小姐信洋教,但不知道西洋婚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表情里都显出好奇和兴奋,东张西望,好不自在。
教堂前,大车小辆不断,蒋家的亲朋好友都属上流社会,个个姿态优雅,着装入时。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英俊高大的青年,小声议论着他。常啸天见时间快到,忙令兄弟们进教堂坐好。
这个婚礼,洪门参加的都是年轻人,其他人都将出席中午的中式盛宴。他们要举行的是一个中西合璧的婚礼。尽管事前常啸天一再告诫叮嘱,这伙子人还是多少出了些洋相。先是戴着鸭舌帽的阿水,骨碌碌转了一双已经不够用的眼睛走进教堂,一下子入眼那么多花容月貌的女子,似乎都正回头注视着他烂梨陈,立刻象施了定身法,再迈不动一步。离他最近的一位蒋清女友,见他愣眉愣眼的模样,不由噗哧一笑,阿水登时面如红布,调头想逃,被阿堂用一只独臂挽了回来,硬推他走了进去,边走边道:“进来就出不去了,你小子不是也想去给天哥当傧相吧,可惜,你没人家小邵长得帅!”
雷彪最后一个进来,大喇喇地在最前面找了个地方坐下,一个人就占了两个人的地儿,然后就紧盯了大厅正中十字架下的耶酥受难像,用一贯的大嗓门问道:“这一脸苦像的洋人,就是老大信的那个上帝吧?”
闫意越过阿三,向他使了个眼色,雷彪毫不自觉,继续说出了心中疑惑:“神父也有个父字,嗯,也该是老爹一辈的!那一会儿,老大两口子是要向他磕头敬茶罗?
周围人想笑又笑不出来,都象瞅活宝一样看定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阿三最近生意做大,见识广了许多,悄悄在下面一拽他:“耍什么猴?不懂不要乱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看什么看?没见过我雷老大吗?”雷彪老大当久,自然托大惯了,四面一嚷,大家果然都移开了视线。
阿三见他越发无礼,狠声道:“你吓着了客人,天哥会生气的!你这是丢他面子!”
一听常啸天,雷彪才不吱声了。
今天的男傧相是邵晓星。他跟在常啸天身边一年多,已经从一个走江湖买艺的飞刀小邵逐渐变成谈吐文雅,举止大方的西装少年,加之天性聪明好学,现在的行事说话都很有些常啸天的味道。这会儿,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大哥,不时用手去正钮口的一支鲜花,找了个空子悄悄问:“天哥,你结婚,怎么我的心反倒跳得这么快,手心也直出汗?”
常啸天笑着看了看他:“阿星,学着点,等你结婚,也这么办!”
“我结婚?天哥你真会开玩笑!”
常啸天望着他,眼前忽然幻化出林健的样子。若阿健没死,邵晓星今天的位置无可争议是属于他的,一想到林健穿上西服,定会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和自己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只可惜英年早逝,连自己有了儿子都不知道,徒留下许多遗憾。心中正痛,忽听邵晓星欢声道:“来了!来了!”
常啸天回神定睛,果然见蒋家那扮做花车的白色轿车,正拐上教堂前面的路面。常啸天抑住激动,知道自己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到了,整了一下衣服,大步迎过去。
车中走下了蒋清的闺中好友,也是今天的女傧相徐丽敏,粉红长裙,头发烫成一绺绺垂在脑后,打扮得非常亮丽。常啸天只向她点了个头,眼睛就挪向车内,盼望着盛装的蒋清笑意盈盈地出现。倒是邵晓星一直盯着徐丽敏,看出一点问题,在后面拽了拽常啸天。常啸天也发现车内除了司机,只有这位表情严肃的徐小姐一个人,而且,后面也没有蒋家其它的车跟上来,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常先生,蒋清不来了,她要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徐丽敏声音颤抖,把一封早拿在手里的信递向常啸天。
常啸天满心疑惑地接过信,急急展开,上边是缭乱的紫色墨水字,中文中还夹了几处英文显然是匆匆而就:
“婚约取消。I dot act form impulse (非一时冲动)。”
常啸天面色急速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啊”地大叫一声,几把将信撕了个粉碎,几步走至前车门,猛地开车门,一把揪出蒋家的司机,自己坐了进去,踩着了油门。
邵晓星虽没看信,但也猜到一定有了极大的变故,敏捷地坐入后车座,见徐丽敏吓呆了一样站在后门处,忙道:“徐小姐,快让开!”
徐丽敏闻言跑开去,车子箭一样驶了出去,邵晓星才拉上车门。
蒋府中,一片混乱。
蒋家上下被大小姐临时的毁婚闹得焦头烂额,而制造这场混乱的主角蒋清却不声不响,把自己关在房内。蒋湛在厅中跌足大叫:“亲戚朋友全都到了,教堂里有一大半在等着,说不结婚就不结婚,这不成了全上海最大的笑柄!”
蒋方达气喘吁吁地坐在书房内,几个仆人正给他捶胸顺气,老头子气坏了,这女儿惯纵到如此地步,让她上船她跳海,许她结婚她悔婚,简直已经无法无天。这位刚上任的副市长眼前,已经出现了明天一些小报的头条写着“市长千金断然撕毁婚约,婚礼未开即草草收场”的字样……
正乱成一团,准新郎常啸天又闯了进来,蒋湛现在最担心他铤而走险,忙趋前安抚:“啸天,出了什么事了?小妹突然反悔,我们也正劝她,有话好好说!”
常啸天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大喊:“阿清!阿清!你给我出来!你在哪里?快出来!”
声音传入书房,蒋方达也知道这位女婿不好对付,顿顿文明棍吩咐:“快,给我要警察局汤局长的电话!”
常啸天推开拦他的几个仆人,和邵晓星冲向楼梯,这时,一干兄弟也冲了进来,他们从教堂闻讯赶来,一路上不明情况,都道:“蒋家又悔婚了,帮天哥抢了蒋小姐去!”
大群的兄弟一进入,蒋家上下立刻惊恐万状,常啸天头都要炸了,回头厉声断喝:“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在外边等!”
众人见老大眼睛都红了,立刻听令全撤到公馆外的台阶上,只剩邵晓星还陪在常啸天身边。
混乱中,蒋清不知何时出现在楼口,脸色憔悴,眼睛浮肿。蒋湛正束手无策,一见妹妹肯出来面对,心中高兴:“阿妹,快下来和常啸天说说清楚,不要任性!”
蒋清笔直地站着,并不向下走,声音暗哑:“常啸天,真好笑!带这么多人来,示威吗?”
常啸天扭头见她如获至宝:“阿清,快别闹了!快和我走,时间都过了!”
蒋清冷笑:“婚戒都丢了,还结什么婚?!”
邵晓星先急了,一把扳过常啸天,摇着:“戒指!戒指呢?天哥,你快拿出来啊!”
常啸天顾不上他,转身向上直视蒋清:“为什么?”
蒋清与他对视,目光撞击火花四射:“你知道!”
邵晓星哪明白个中玄妙,思维只停在那对钻戒上,上下摸遍了常啸天的衣服,回头喊道:“清姐,别气天哥!一定是忘在公馆了,我叫人马上去取!”
他转身跑出去,冲兄弟们大叫:“钻戒!钻戒!蒋小姐说天哥忘了结婚钻戒,你们快去取!”
老魏道:“唉!戒指昨天放在衣袋里,丢在那个村里了。老大一早叫我拉闫小姐出去,等珠宝店一开门,急忙又选了一对!”
“走!清姐就要那一对,是龙潭虎穴也要再走一遭了,豁出去给天哥找回来!”
两人上车便走,剩下的兄弟一看只有老大一个人在里边,复聚上来,却也不敢再进入,都站在厅门口。
蒋清语带讽刺:“人马众多!看来今天这架式,是准备来平我家的!”
常啸天十分动容:“阿清,你一向不这样的,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我说过多少次,来到上海,我最感激最爱的人就是你,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帮助,甚至救了我一条性命!你即使不嫁给我,我也不敢奢求什么,怎么能来侵犯你,骚扰你和你的家人呢?”
蒋方达听到这里,从书房内缓缓走出。
常啸天继续道:“你这次太突然了,早上还好好的,说变卦就变卦,那么多人都在教堂前等着祝福我们,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这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你怎么就这样用一封信几个字就打发我了呢?”
蒋清泪在眼眶,闭嘴不语。
蒋方达这时突然开口:“阿清,听话,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跟常啸天走!当初,你哭着吵着要嫁这个人,连爹都不要认,现在事到临头又出尔反尔,为父这回也不能站在你这一边。中国有句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喜贴已经发出,亲友也到齐了,在众人眼里,你已然是常啸天的媳妇,这个婚,你不结也得结!”
蒋清用鼻子哼了一声,反诘道:“爸,你在乎的是家族和市长的面子,根本不是为我考虑!我蒋清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这个婚我已经决定不结了!你也不希望看到我结婚之后,又马上离婚吧?”
“畜牲!都是我把你惯坏了!今天,你若不结婚,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女儿不孝,你大可不要我这个女儿!我已经弄到一张今天10点的船票,我回英国去!”
蒋清向上一招手,小琴拎了一只沉重的大皮箱下来。
所有人全惊呆了,短时间内,蒋清居然连出国都为自己安排好了!
蒋清一步步走下来,直面常啸天:“常大帮主,怎么样?放我出去,还是杀了我,抢了我?悉听尊便!”
常啸天从来没见过蒋清这副样子,她目光坚定,嘴角还是翘着,可始终有一丝讽刺的笑浮在那里,她的肤色白得怕人,完全失去了往日活泼可爱的神采。
常啸天与她对视良久,终于低下头,侧身让路,由着蒋清擦身而过,时间仿佛凝住了,整个屋中除了蒋清向外走的声音和她最后几句话的余音在空气中回响,常啸天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突然,他如梦方醒嘶声道:“清清,不要走好吗?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我不能没有你!”
一时间,所有人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英雄气短,蒋湛看常啸天偌大条汉子,叫小妹逼得如此痛苦,不由侧过头去,不愿再看他,门外的兄弟们更是目不忍卒。
蒋清象被击中了一样,停下脚步,她没回头,半天半天才出声,声音轻得自己都抓不住:“什么都答应我?我要你告诉我,你没有过儿子,行吗?”
气氛又凝固了,蒋家人一阵阵面面相觑,都不解其中含意,只等常啸天说话,而常啸天的兄弟们从早上起就已经当老大做过对不起蒋清的事,全暗暗替大哥担心。只有阿水知道个中原委,不由大声道:“蒋小姐,你怎么能怨天哥呢?你明明知道……”
话未说完,就被常啸天厉声制止:“阿水,你找死!”
蒋清听得分明,一阵无声的轻笑,头仍未回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常啸天,记住今天,你会后悔一辈子!”说罢,再不迟疑,大步走出门去。
蒋湛气得双掌一击,向常啸天大摇其头:“真搞不懂你呀!怎么弄出个儿子来!”转身大叫:“小妹,等一等,阿哥送你!”追了出去。
蒋方达也听明白了,他鄙夷地看了一眼常啸天,这时,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开进公馆,他心中更加有底,顿顿文明棍,说了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昂首迈入书房。
警察局的汤局长亲自带队而来,看也不看常啸天,连声叫:“蒋市长!”跟了上去。
这样箭拔弩张的逐客令一下,一股愤懑之气在常啸天心中激荡,阿水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过来扶他,他推开阿水:“我们回去!”
常公馆。
众人拥了常啸天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常啸天一抬头,到处还是大红的喜字,仍是一派喜气洋洋办婚事的气氛,
觉得分外刺眼,恼怒地吩咐:“撤掉,撤掉,给我全撤掉!”又对雷彪道:“雷老大,你去通知一下,取消中午和晚上的宴会。”说罢,排开众人,一个人进了书房,回手关上了门。
大家还要追进去,阿三拦住众人:“你们收拾一下,让我劝劝天哥!”
小兄弟们开始手忙脚乱地去扯掉那些彩灯喜幕,个个沮丧无比,做起事来也都没精打采。
阿三推开了书房的门,见满层烟雾弥漫,常啸天陷在书台后的一张大转椅之中,手中的雪茄快要燃尽。
阿三小心翼翼:“大哥,马上就要到十点了,船要开了!你就这样算了?这一次,你真的不去追清姐了?”
几绺打过蜡的头发散乱于眉上,烟雾中的目光显得迷漓绝望,常啸天完全失掉了咤吒的豪气,口中吐出的话凌乱无力:“你让我静一静,我静一静!”
阿三急忙退了出来,看到全是探询的表情,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大家都很难过,在客厅中坐下来,轻声议论着,咒骂着,猛地,常啸天急急奔出,象换了一个人一样喊道:“吴妈!吴妈!小健呢?把小健给我抱过来!”
阿三见他振作,急忙道:“天哥,你等着,我去叫!”
常啸天站定,又向厅中扫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邵呢?”
阿水道:“星哥和老魏去给你找戒指了!”
常啸天先行一愣,接着懊悔不堪地顿足大叫:“糟了,那个村子不能去了,他们会送命的!阿水,快带人去追!快!”
吴妈抱了小健,悲切切地走出来,看见一地狼籍,惶恐地问阿三:“怎么,那蒋家小姐真的不要嫁给我们先生了?”
阿堂单手正劈着一张大红喜字,道:“哼!这个烂污货!不识相的臭女人!……”
正要由着性子骂个痛快,见常啸天走过来,忙把话咽进肚中。常啸天瞪他一眼,从吴妈手中接过孩子,回身对大家道:“怎么都跟霜打了一样,担心我讨不到老婆?别急!我以后再给你们找个更漂亮更能干的大嫂来!低头又看看小健:也给你找个更好的妈!”
大家见常啸天这么快就恢复过来,放下心来,相视勉强而笑。
闫意上前逗弄小健:“大哥,他叫什么名字?”
常啸天语气肯定:“常小健!”
常啸天在关公牌位前点燃了一柱香,自言自语:“阿健,看见你儿子了吗?他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大哥本以为找了一个性情豪爽的老婆,正好给健儿当娘,可我错了,我把女人看得太简单。我以为我了解她,其实,我根本猜不到她的心。不过,你放心,小健我会当亲儿子一样养大。如果不能容忍他,就不配做我常啸天的女人!”
“说真的,阿健,我现在真很羡慕你,你的月儿才是我们这些江湖中人的好老婆。她临死还喊着你的名字,对你真是死心塌地。也许,你们这样生死相许的爱情,我是可遇而不可求!”
黄昏时分,阿水匆匆回报:“天哥,星哥和老魏被村民围攻,全都受了伤,已经被送去了医院。”
“什么?!”常啸天一惊而起。
医院的隔离病房。邵晓星头上缠着纱布,一瘸一拐地在里面走来走去。从窗口看见常啸天带人赶来,兴奋地直招手。
常啸天见隔离病房门上上着锁,便向一旁的护士要求开门。
护士板着脸:“不行!那两个人自己说是从传染区跑出来的,还全带着伤,要隔离做进一步观察。”
常啸天哪里肯听,手一用力,在护士的惊呼声中破门而入。
老魏伤并不重,但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又兼和村民动武,显然累坏了,躺在病床上呼呼大睡。邵晓星见天哥硬闯了进来,远远地摊开一只手,举着:“找回来了,天哥,你快拿给清姐,我正愁他们不放我出去呢!”
邵晓星手心中,正正地放着蒋清从法国订回的那一对钻石戒指,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费了多大的周折才找到这玩艺的,再看邵晓星,兀自露了一口小白牙来,笑得眼睛都弯了的模样,常啸天鼻子一酸,上前将戒指打飞,将愣住的邵晓星一把收在怀里:“做事不用脑子#糊要变心什么也拦不住,戒指只是借口!为了这个破玩艺,险些害了你们的性命,吓死我了!”
常啸天说得动情,邵晓星也流出泪来,常啸天扶他回床上去。老魏惊醒过来,一看常啸天进了隔离病房,心中感动又不安,急忙喊兄弟们把常啸天拉出去,邵晓星也抽泣着推他出去:“天哥,医院说我们两个可能被传染上,你快出去吧!”
外边也吵嚷起来,常啸天站在门中一看,医生护士已在外面站了一大排,正和兄弟们理论,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穿着隔离服,戴着大大的口罩,走上来作势要拉他出去。
常啸天大步走了出去,迎面遇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儒雅男士,白色大褂斜披身上,职业化的淡然神态中透着老成持重,显然,他已经获知常啸天的身份,息事宁人道:“常先生,幸会!我是院长谭亭山。你要遵守医院的规定,不要让我们为难!”
常啸天恳求:“谭院长,我一时心情急切,对不起。不过里边两个都是我的兄弟,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救救他们,多少钱都行,我只要他们平安无事!”
谭院长道:“目前,尚不能肯定他们究竟有没有传染上霍乱,不过这种病的传染源是食物和唾液,他们自述并没有在疫区吃过任何食物,也没有喝过水,传染病的机会很小。只是因为他们都受到了带疫村民的殴打,受了伤,就趁住院的机会隔离观察一下,如果三天之内没有腹泻或呕吐,常先生就可以放心了。这两天,可以有人陪护。”
常啸天松了一口气,回头对邵晓星和老魏道:“听院长的话,安心在这里边养病,我们洪门兄弟,行事自有天助,不会那么倒霉。明天,我再来看你们!”
谭院长向医生护士命令:“重新上一把锁,再进入要他们穿隔离服!”又向常啸天问道:“你的兄弟可以协助我们的工作吧?”
这位院长虽不苟言笑,但行事果断,说话极有分寸,常啸天立刻对他产生好感,点头应允:“当然,谭院长,拜托你们了,我先谢过了!”
医生护士一走开,阿三就浑身上下一顿乱扯,将医院发的隔离衣全扔到一边,毫不在乎地坐在小邵的床上。在老魏催促下,讲述了在蒋家后来发生的一切。
邵晓星听罢,仍不相信:“蒋小姐为了天哥海都跳了,难道会为这么一件小事体悔婚?”
阿三道:“唉!女人心,海底针,深不可测呀!”
三人中,只有老魏是过来人,摇头叹道:“小事体?你说得好轻巧!今天早上我就觉得蒋小姐神情不大对劲。你们这些个雏儿懂什么#涵哪家姑娘愿意一进门就当妈呀,人家可是名门闺秀,让她把脸往哪搁!”
阿三不服气了:“不要倚老卖老!你叫我们雏儿我们可以认,不过我听你的口气,好象在责怪天哥,不是也把天哥当雏儿了吧?”
老魏迷起眼睛:“老大吗,够英雄够义气,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就是不大懂女人,其实,这事办急了!”
“急了?怎么说?”邵晓星问道。
“这件事情要搁上那老谋深算的,放一放,凉一凉,先把孩子在别处安顿一下,等蒋小姐过了门,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洞房花烛夜一过,生米煮成熟饭,再讲出来,谅那蒋小姐敢不从!”
邵晓星和阿三听得入了神,过了好半天,阿三才道:“你没见天哥对那孩子的样子,简直就是爱不释手,我还纳闷呢,你们到底怎么把孩子弄回来的,这孩子妈是谁?怎么从没听天哥提起过?你们倒也给我讲来听听!”
邵晓星赶紧道:“不知道!我们也没看见,那村里人死了大半,大概孩子的妈妈早死了!”
老魏摸着头上一处大青包,还在想着自己的主意,突然噗地一笑,意味深长道:“老大要是真如我说的那样先斩后奏,他也就不是常啸天了!”
邵晓星深思片刻,抬头道:“我觉得天哥对兄弟有情有义,比对自己的女人强多了!”
老魏和阿三全赞同地点头,阿三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哥这种人才,只要放出话去说要讨老婆,整个上海滩不知要有多少女人扑上来!”
老魏急得直搔脑袋:“话是不错,可惜老大这几年,眼睛里只有一个蒋小姐。这会儿他不晓得有多难过!阿水、阿堂这些个家伙,也不知道会不会劝劝老大……”
从医院回家来,常啸天又直奔小健,阿水、阿堂等人陪着,把个小家伙传来传去玩,小健也真是很乖,咧开小嘴不停地笑,大家勉力维护着欢乐气氛,一直到夜里十时,小健开始没精打采,不停地打起小哈欠,大家也全都是人困马乏的样子。常啸天遣散了兄弟,阿水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便拽他到卧房去,然后向吴妈吩咐道:“我要洗澡!”
吴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在哪里放洗澡水?”
常啸天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今晚该是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强笑道:“睡新房!没有新娘,我一个人入洞房,再加上小健。”
吴妈嗔道:“阿健还是我来管,小孩子夜里要闹的,你睡得太死,还不把他滚到地上去?”
常啸天想说我哪里还睡得着觉,但也没力气再分辨。吴妈当家作主地从常啸天手中接过睡着的小健,边走边道:“明天,我给老家发信,要他们找一个保姆来!”
大厅之中,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常啸天突然很不习惯这种空荡,一转身,似乎蒋清正坐在钢琴凳上,对他快乐地绽开笑容。
长夜居然会是如此寂寥,常啸天真有些后悔没留下兄弟们。此时此刻,白天的难堪和愤怒全都化为一种刻骨的痛苦,深深向他压迫过来。
他裹了浴巾下楼来,敲开吴妈的门,又看了眼熟睡的小健,然后拎了一瓶威士忌来到厅中,对月独酌,借酒销愁……
夜半,阿水起夜,迷迷糊糊地走出来,一脚绊倒在楼梯口,起来一看,是天哥手持一只空瓶,斜倒在楼梯旁,惊得急忙去搀扶。
常啸天已经酩酊,拉住阿水,口中叫道:“知道吗?阿清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的#糊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就为了……我要当阿健的爸爸?她知道,阿健对我有多重要,她……应该知道的!”
阿水费力地支着常啸天向楼上走去,一个没站住,两人一起倒在楼梯拐弯处。常啸天清醒些,突然想起什么,对阿水认真道:“阿水,大哥告诉你,就在这里……”他指了楼梯:“这里死过一个女人,是汪铭九的老婆#糊为了跟汪铭九一起死,当了我和林健的面自杀在这里。”
阿水有些悚然地看了那几层台阶,常啸天翻身坐起:“老汪不忠不义,却能娶到这等江湖奇女子,阿健也能找到小月,还给他生了这么好的儿子,我却找不到这样的女人。爱得轰轰烈烈,到头来却是一场梦!阿健,老汪,我嫉妒你们!”
带了醉意的喊声,在子夜的公馆内嗡嗡回响。
正当常啸天借酒销愁的时候,已驶出中国海,正在茫茫公海上航行的远洋客轮三等舱内,蒋清拼命的呕吐,几乎要把胃吐出来。海浪并不大,舱内的乘客都被她折腾得辗转不眠,下铺的英国女人同情地和她换了铺位,看到她仍是吐个不停,便起身问道:“小姐,可以帮助你吗?”
蒋清已经虚弱不堪,强挺着答道:“谢谢,我需要一位医生。”
一会儿,一名外国医生被找了进来,伏下身子察看蒋清,蒋清象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祝蝴:“太好了,帮帮我!我怀孕了,很担心会在这船上流产!”
“我是彼得,内科大夫。”外国大夫自我介绍后,开始翻她的眼皮:“妊娠时间?”
“有两个多月了。”蒋清脸上几乎没了血色,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有人陪伴吗?”
蒋清凄楚地摇摇头。
彼得站起来,抬头看看这简陋的客舱,又看看那美丽的中国女子,仗义道:“快,帮忙扶她进我的头等舱,这位小姐需要马上安胎。”
一针打下,蒋清痛苦甫定,心中的痛却一点一点弥漫开来,直痛得她渗入骨髓。她曾那样深爱着那个男人,她把自己的一切全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可他却在结婚前几个小时,为她带来一个周岁的儿子!
蒋清准备嫁给常啸天,已经准备好了随时为他担惊受怕,甚至出生入死。因为在她心目中,为爱情献身,是一种充满刺激与冒险浪漫。可是,对抚养一个孤儿,做后妈,甚至在别人眼里,那是个常啸天的私生子,这对外表随和,内心高傲的蒋家大小姐而言,是一件既不有趣又不甘心的事情。更何况,她已经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
此时,一想到常啸天抱着那个小孩子,残酷地对她说出我们先不要自己的孩子,专心抚养小健的时候,她仍觉得周身战粟。常啸天还不知道有了自己孩子,既然他那么不在乎自己的骨肉,那他就永远不必知道了。
“我要一个人把他生下来,一个人把他养大。我要他姓蒋!孩子只属于我一个人!”蒋清在床上,抚着小腹,坚定地想。
一个性烈如火的女人,一旦觉得自己是被逼迫到这种地步的,她会一下变得心硬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