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啸天卧房。
一枝红梅映在窗上,娇艳欲滴。惠若雪静立在卧房窗前,鹅黄色的丝质睡袍上,宽大的袖子褪下去,露出一截雪白浑圆的小臂来。人至中年,她略略有些丰腴,但腰肢依然柔美。回头望着床上的常啸天,发自内心地笑着,圆圆的脸上现出两个大大的笑涡。
“你笑什么?”常啸天睁开眼,不解地问。
惠若雪没回答,却拉开套间房门,向外吩咐道:“花园梅花开了,剪下几枝放到我和先生的房里来。”
她的声音充满了女主人的自豪。结婚十六年,终于在家里和丈夫住进了一间房!
她走回来理理常啸天的枕头:“我笑你和小康睡觉的姿式,简直是一模一样,都是歪了头,右手举过枕头。”
常啸天哼了一声,又闭上眼睛。在他心中,对二儿子和他共有的一些父子特征,从来不以为然。在他的潜意识中,仍在固执地觉得,小康未必是他的儿子。因为他那与生俱来的闪闪烁烁的眼神,和他常啸天相去甚远。
“说真的,啸天,你把我们娘俩在重庆一扔就是四年半,现在好不容易一家团聚了,你也该在康儿身上多用些心。”
“他不是进了圣约翰吗?”常啸天开始穿衣服。
惠若雪帮他系扣子,瞅了丈夫脸色道:“康儿需要的是你这个爹,你多和他亲近些吗!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我说好,康儿也很乖,只不过是你这个当爹的太严厉,叫他从小就吓怕了。阿健象他这样大,早就开着车揣着支票在香港满世界跑了,康儿有什么?”
“他怎么能和小健比?他从小到大长进过吗?不是仗了我这个爹的财势,他读得了大学吗?要我对他好,行!先让他在学校给我拿点成绩来!我不求他象阿健一般样样第一,至少,也不能总是丢常家的脸!你不要太宠着他,自古纨裤少伟男!”
惠若雪咬着牙,不再吭声。佣人敲门送梅入室,置于床头,颜色冷艳,竟如血般夺目,刺痛着女主人的眼。
常小健一路小跑着下楼,老佣人们争着问候:
“大少爷早!”
“大少爷回来了,昨晚到家的?”
“大少爷可长高了!”
新来的佣人也在窃窃议论:
“噢?这个就是大少爷呀?”
“原来大少爷也长得这么俊。”
白色精钢门缓缓开启,常小健跑出常公馆大门。晨跑,已经是他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刚跑了出百十米,就看见一个皮装青年,伸着长腿,靠在街对面的路灯下。
“浩海!”常小健又惊又喜:“等我吗?”
“料到你改不了这臭毛病,大冬天也会出来受这洋罪!”吴浩海冻得鼻尖通红,笑着从路灯座上站起来,沾了一身的灰,并不拍打。
常小健直跑过去,作势给了他一记下勾拳:“昨天你到哪去了,一回来就和我玩失踪!”
“捉个迷藏而已!你现在是大忙人,围着你的人多过天上的星星,我只好先躲了。看你是不是诚心找我!”吴浩海作势和他拆了一招,嘴上不让人,反咬一口。
少年时代的事情恍如昨日。常小健愣神间,吴浩海已经跑了开去,回头笑道:“逗你呢!来啊,追我!比一比,看谁跑得快!”
两个人在清晨的大街追逐着跑起来,一口气跑上外白渡桥。
“停停停!我不行了!”吴浩海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大口喘息着弯下腰:“你是不是也奇怪,吴浩海怎么当了警察吧?”
“一点不奇怪!当兵穿制服,是你从小的愿望。你在作文里都说,你是要威风凛凛,扫尽人间不平事!小时候,冬虎哥说过他爸爸是当兵的,你就缠着人家没完没了地问,大街上见了红头阿三,你都看出口水,伯父伯母都死在日本人手上,你一直想报仇。要不是抗战胜利了,你肯定会去当兵。所以,我对你现在的选择,半点不惊讶!”
吴浩海眼睛湿润了:“你都记得!这些小时候的事,你一点都没忘记!五年了,你真的一点都没变!你反对我的选择吗?”
“当然不!当年爸爸带我出逃香港,正是你父亲去世的当口,我总是梦见你在哭,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白叔叔来信说你离开了公馆。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只想快回上海找你回来。现在我真回来了,看到你理想在胸,自食其力,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对!”
吴浩海趴上桥栏,对了晨雾中的苏州河喊到:“哎!常小健回来了!”
一群冬栖的水鸟被惊起,他扭头看着好朋友,咧开嘴傻笑,显得十分开心。
“你和水叔、雷伯伯他们有什么误会?怎么冬虎叔也在生你的气?”
吴浩海笑容顿敛,利落地翻身地坐上桥栏:“没误会!我恪尽职守,他们便说我目中无人。”
恪尽职守的警察和社团老大会是什么关系,不言而喻。常小健无言,转头望着苏州河水,河水没有五年前清了,很多飘浮物荡在上面,激起大堆肮脏的泡沫来。
吴浩海从桥栏上下来,表情严肃:“阿健,我现在是国民党员。胜利后,我上了杭州警官学校一期速成班。经过严格筛选,被选入特别训练班,接受了魔鬼式训练。我们都在领袖像前歃血为誓,忠于三民主义,扫除社会垃圾,消灭一切罪恶。这就是说,我和黑社会绝对是势不两立!”
常小健顿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那就好好干,实践你的理想和誓言!”
太阳已经升起在楼群间,吴浩海表情十分神圣:“当然,我会是全上海最棒的警察!别光说我,该我问你了,听说你大学没念完就赶回上海,是因为天叔要你接他的班?”
“这么严肃,是不是把我当犯人审了?”常小健忍俊不禁。
“不许笑,回答我!”
“是!”好友面前,常小健不想否认。
“当洪门老大?”
“这还为时过早,先管理社团的生意!”
“那有什么分别?谁不知道上海天华总公司就是忠义社的代名词!”吴浩海狠狠支定好友的肩膀:“你胡涂蛋!睁大眼睛看看周围,抗战胜利了,租界消失了,常啸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常小健没想到他这样直截了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阿健,从小到大我都崇拜你,你聪明过人,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有成就。可你有一个弱点,你太听天叔的话了。你该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选择!”
“怎么,要拉我进警局,和你一道匡扶正义?”常小健终于笑出来。
“无论干什么,你都会比我出色,只是不该当社团头目!”吴浩海一脸正气,苦口婆心:“在上海,不论是荣社、笙社、还是恒社、忠义社,都是不折不扣的黑社会,都是以令人不齿的罪恶行当起家的,人人都恨之入骨。你一个清清白白大学生,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偏偏要回来干这一行!听我一句劝,社团不适合你!”
常小健移开目光:“浩海,我羡慕你无牵无挂,敢想敢干,可以全力以赴去实现理想。我不同,我是常家长子,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加入社团。我们看世界的角度不一样,你是警察,自要维护你眼中的正义秩序、公理道德,可在我心目中,却觉得社会纷繁复杂,黑白难辨……”
“没有了黑社会,这个世界就是朗朗乾坤!看看你周围那些人,他们个个杀人不眨眼,走私贬毒,包娼蔽赌,无恶不作,是他们才酿就了今天社会的种种丑恶。”
常小健辩道:“世事无绝对。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是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把社团看得这样坏,可我始终觉得,我们这一套秩序,也未必就是黑暗龌龊,满身邪恶。”
“我们?你还说只管生意,你已经把忠义社看成是自己的事了,你……”吴浩海终于明白好友是听不进却他的劝告了,痛心疾首。
“别说了浩海,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其实,我又何尝没有过矛盾……”
“那你就该勇敢些,冲出那个圈子。世界这么大,到哪不能成就一番事业!你早晚要被你爹害了,被常大公子这个名头害了!”吴浩海言辞越发激烈。
“浩海,你说的我目前还做不到。不过我要谢谢你。只有好兄弟,才能毫不顾忌地说出肺腑之言。”
吴浩海满心失望:“你也别怪我说得过分,我是怕早晚有一天我们会针锋相对,翻脸成陌路。”
常小健大摇其头:“你绕了这样一个大弯子,就要讲这个?你想得太多了。我们不会,肯定不会!”
他非常自信:“如果真有一天主管社团,我会约束手下,决不会在你的辖区做任何违法的事,更不会要你违背什么原则,给我行方便。我们始终会是好朋友,好兄弟!当然,前提是你不嫌弃我这个道上的朋友。”
“你只要人在上海,躲不过我的。”吴浩海说不过他,笑容变得坏坏的:“等你当上社长那一天,我也许会是全上海警察的头,象宣铁吾一样,那你怎么办?”
“嗬!野心不小!”
“当然!不想当统帅的兵,是孬种!”
“那……”常小健略做思考:“真有那一天,我就把忠义社改组,拱手送吴司令调遣!”
“谢了大哥!哎,不闹了,说真的,现在去常公馆不方便,我打电话给你。”
“是不是我去警局找你也不方便,吴司令?”
“没当老大前随时欢迎。不过,我只有早晨在,其它时间大半找不到我,因为我要出去办案!”吴浩海一拍左胁。
常小健看出是只枪,不由叮嘱:“阿海,你一个人在外边做事,没人照应,凡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