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隆隆的炮声中,上海解放。
对于常啸天而言,即将又看到了一个新的政权,这个政权似乎和他有一点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他自认是个负责任的老大,把身边的兄弟安排得还算妥当,雷彪一家去了美国,邵晓星和唐轩都去了香港,他们带走了社团大部分资财,蒋清也带了蒋器,陪父兄到美国去定居。上海只剩下他和他的天华总公司。
公司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常啸天固执地认为,工厂和生意早早晚晚会全部共产掉,所以再不出面经营。他看不起那些大大小小的资本家们,一个个蜕变成红色、或是粉红色,他觉得他们迎接解放的兴高采烈都是假装的,他不屑与他们同道,另一方面,他和那些不及出逃的富贾们也没什么有共同语言。
他承认,在红色政权下,他不快活,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他的心却始终是阴暗的。他看不惯的事情太多了#蝴看不惯穿粗布军装入城的解放军,看不惯满街唱着歌的工人群众,看不惯突然穿起中山装再不换下的人们。他不晓得繁华的东方巴黎在那些翻身的主人手中,会变成什么德行! 他曾以嘲笑的目光注视着入城军队,可那严整的军纪,那些威武雄壮的军人作派,多少有些刺激他的神经,刺激他多年形成的权欲。他没带过这样的手下,他只在内心深处才会承认,这才是男人的正气和朝气。
没人知道他这个黑帮头目、巨富大亨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上海,黄金荣年纪太大,故土难离,所以人们也由此推想他是对上海感情太深,更有人猜测他是不是已经捞到了足够的政治资本,所以才不惧怕即将到来的红色风暴。他留下来的理由,只有他和他身边少数人才知道。
上海解放刚过半月,常啸天阴暗的心理终于得到了报应,他在家中被逮捕,一群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小战士正颜厉色地押送他进了原警备司令部关邵晓星的监狱,他有一连串新的称谓:大黑帮,流氓头子,军统特务。接下来,真相如融化的冰山浮出水面,进入人们视线。事实表明,在上海解放的前一年多里,忠义社已经不能再称做是一个普通的社团,它与保密局密切合作,参与破坏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逮捕和暗杀共产党和进步人士,尤其是它成为远东第一大化学毒药研制基地,并企图利用化学武器进攻解放区,这使得忠义社已经沦为实际意义上的反革命组织。姜琛借常小康、唐辕等人的手杀害革命人士,这些人的战友、朋友、家属,一个个出来控诉他们,铁一样的事实令人发指,有些连常啸天都感到不忍耳闻:譬如常小康曾亲自监督手下,在宋公园秘密活埋了二十几条人命,有两个十岁以下的小孩子;唐轩曾用猝巨毒的飞刀暗杀七位知名的民主人士和地下党,每一个都是毁面而终,尸体皆惨不忍睹。
经过军管会调查核实,这个社团的种种恶行,确属罪大恶极,无法抵赖。
常啸天留下来,似乎就是为了承担了这一切罪名。尽管那段黑色时期里社团的主角不是他,尽管保密局的组长姜琛毙命于他兄弟的手中,可这一切只能算做狗咬狗的内讧,并不能掩盖罪恶。一切的一切,现在都算在常啸天一人头上了。
常啸天坦然承担了一切。
他精力大不如前,自感时日无多,他之所以留在上海,只是为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林健的孙子,小健的孩子。他想看着那个新鲜的小生命出世,那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的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生简直成了他的一种信念,为此他愿意放弃一切,付出一切。但他却没有想到,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得多,蒋芸姗的家人全部跟了蒋清逃离大陆,乘上最后一班飞机去了美国,只剩下这个红色叛逆女儿即将临盆,而蒋芸姗却始终下落不明。
政权建立的初始,必然要经历全新的阵痛,阵痛中误掉一些人的前途甚至是性命,也是一种必然。常啸天一直清高自许,完完全全是无政府主义者,他从未与任何党派结谊。曾经帮助过的蒋芸姗不知去向,为他奔走呼号的只有一个白冬虎。白冬虎的父亲远在西南剿匪,作为一个共产党将军的后代,他父亲的名头并无用处,作为新鲜出炉的政权领导者,共产党毕竟不同于国民党的腐败透顶,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威,也不见漫天飘舞的裙带。新上任的市长们忙于整饬远东第一大都市的经济和治安,忙于重建与修复,单凭一介武夫白冬虎的声音,想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流氓头子辩护,在上海五百二十万人声里,太微不足道了。天华下属的工厂工人也曾为他们的董事长鸣了几声不平,很快,进驻厂中的共产党占了上风,他们对工人们开展忆苦思甜和揭露帮派恶行的工作,令大家迅速提高觉悟,提前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
阿芳带着谦恭和卑微去了趟北平,当她历尽千辛万苦真的找到蒋芸姗时,立刻被她和她身边人的如虹气势震慑住了。其时的蒋芸姗正在参与指挥文化界人士一次大集会,已经六个月的身孕还不很明显。她一身列宁服站在台上,气势磅礴地做全场调度,她的领导风范继学生运动后再次显现出来。当听见台下有人找的时候,只看过来一眼,就不耐烦地说等会儿再处理。这个用上海普通话说出的处理两字,阿芳听得格外清楚认真,这个严肃的字眼,把她迢迢千里而来,好不容易提上来的一口气生生压了下去。她这一次找到的蒋芸姗毕竟不同于白冬虎,她是红色革命政权的象征,可能也是镇压常先生这个政权中的积极一员。想起上海解放前她和常啸天的几次针锋相对的交锋,想到也许正是她把常啸天送进了监狱,让黑帮家里的杭州保姆不寒而栗,勇气尽失,在满场铺天盖地的口号声中,如惊弓之鸟逃之夭夭。
共产党相对国民党来说,要讲理得多,犯人虽然未最后定罪,却可以见到家人。常啸天得知白冬虎和阿芳为他做的一切,他并不急燥,显得比在家里要安然得多,每一次,扮演安慰人角色的都是他,因为阿芳的眼泪和冬虎的无奈,都让他产生深深的内疚感。他想,要不是他坚持留在内地,阿芳就不会这样为他担惊受怕,牵肠挂肚,而他是答应要好好照应她的下半生的;白冬虎就更加不值,他本来已经有了一个红色的身份,却为他常啸天甘愿放弃一切,为他这个罪人奔走呼号,真是难为了他。常啸天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所以面对眼泪和悲伤,他便显示了格外的开朗与豁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甚至不再提小健的那个孩子,既然自己朝不保夕,那也许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了。蒋芸姗既然还怀着这个孩子,那已经是他最大的欣慰了!
在监狱里呆了整整三个月,从那些小战士一次次充满自豪和喜悦的对话中,他总是能早早地获知南方哪一座城市又被解放,这时间,最让他感兴趣的消息莫过于北平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在报纸上长长的名单中,他看到了美国洪门领袖东方美堂的大名,同是拜洪英和关二爷的,他们在过去的年代,曾有过两次晤面的机会,彼此都很赞赏,现在境遇却有若天壤之别,还许多他熟悉的人名,名单中也赫然有那两个被刀疤顺和唐轩救过的民主人士的名字,只不过那个功劳是属于蒋芸姗的。
即将到来的十月,将是新的共和国政权成立的纪念月,有犯人乐观地猜测也许会有大赦,常啸天不由也上了些心,扳指算去,离蒋芸姗生产的日期也不远了,如果他不被镇压,那么他会得知小健孩子出世的消息。
终于来到了九月三十日,人生的悲欣在这里交集凝聚。
晚上十点多钟,看守小战士响亮的报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让常啸天从床上起身抬起了头,透过铁栏,一个英气勃勃的中年军人,背了手正稳步走进来,他穿着一身褪色的黄布军装,没打绑腿,不系皮带,目光明亮,举止间带着胜利者特有的气魄。他身边是监狱的领导,还跟了一队士兵。
几月间看惯了这种气魄,常啸天凭印象得出结论,这是个官职不小的军官,他随即转过眼睛,不愿也不屑再看。因为这监狱里关了不少需要军官们劳师动众来显示胜利喜悦的罪犯,这样的阵势,经常会发生,不过这一次显然时间晚了些。哗拉拉开锁的声音响在耳边,接着脚步声近,竟是进了他的牢房。常啸天一直属于那类又臭又硬不听招呼的犯人,从来没有过服贴的时候,在众人进入他的单间之际,他按规定理应起立报到,可他却固执地坐在铺上摆他的臭架子,因为这个放不下来的臭架子,他挨过小战士的不少训斥,幸亏他已经半残,健康很差,才没吃到太多的苦头。
一个声音响起来:“常大哥,你这胡子比过去长太多,我差一点认不出来。”
常啸天抬头,怔怔然地向门口望去,只以为听错了,大哥这个称呼,对他而言已经有些遥远,让他不适应。
“我是李岩!”军官向他伸出手来,东北口音很重,手很有力度,直把他从床铺上拉了下来,并命令后面的士兵给他在床边拿拐杖,接过来亲自送在他的手中,扶了他向外走,边走边道:“我一到上海就找你,一直以为你会去香港或台湾。还好,你留在了大陆。”
常啸天被动前行,脚步有些蹒跚,李岩快人快语:“你的案件已经调查清楚,明天就是开国大典,我连夜来是特意接你出去,参加明天上海各届庆祝活动的。”
几个月的牢狱生活,常啸天的反应相当迟钝,他皱着眉头望着这个黄布军装的汉子,记忆里隐隐出现一个亮点:李岩,东北游击队!十八年前,曾有个叫李岩的硬汉子为东北游击队运送军火。那一次险些叫邵晓星、阿堂、阿水和白冬虎同时丧命,这个李岩也受了伤,在他那里养了一个月的伤,后来由阿堂把他送出上海。当时抗日热潮初起,在兄弟们的激励下,他脑袋一热,就把军火白送了东北人。这件事之所以留在他的记忆中,与其说是因为参与了政治,不如说是因为他大哥的尊严头一次受到了威胁,被晓星这些兄弟认为没有热血。
看来,当年的东北游击队来投桃报李了。常啸天并没有太大的激动,历尽了太多的沧桑变故,已经不会轻易流露悲喜,还是一副倨傲的神情:“原来你是共产党,当年我可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李岩已经知道他在狱中的表现,停下来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这一段时间被关得窝火。但你不是想对我说,如果当年知道我是个共产党,就不帮我了吧?”
常啸天还之一笑,神态傲岸:“叫你说着了!我常某人抗战捐钱无数,甚至捐过飞机,我帮国民党更多些,想也没想过帮助共产党,你是唯一的例外!”
“哦?那当年为什么帮我?”李岩好奇地问道。
“因为看你是条汉子,很对我的脾气,加上我的几个兄弟都死心塌地地要帮你,就伸了一回援手。可是当年那几个兄弟如今死得死,逃得逃,只剩下我一个老朽在这里等着镇压。你有心来看看我,我已经心领了。不过大哥免叫,我是贵党的罪犯,我们道不同,不累你前程!”
李岩亲切道:“我是来接你出去的。我说过,你的案子已经搞清楚了。抓你是错的。不管是当年还是解放上海之前,你都可以说对革命有过贡献。至于忠义社后期的倒行逆施,也都与你无关。”
“那我更加不想走了!贵党这几个月的讯问已经叫我大开眼界,我倒很想看看,你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李岩不再微笑,神情变得严肃了许多:“常大哥,你是旧时代的帮派首领,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的帮派,都做过对不起人民的事情。共产党的统战政策是不管过去有多大的过错,能留下来,不是死心塌地的蒋家王朝的追随者,就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更何况,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这个东北汉子说着说着动了感情:“这些年来,我出生入死身经百战,却一直没有忘记当时在上海运出的那一船军火。我还记得我受伤之际,你在我耳边说得那些鼓励的话,在我心目中,你这个上海的帮派首领是个有正义感的爱国者。我不会忘记老朋友。如果我们共产党都是忘恩负义之辈,试问这天下如何统一,民心如何归一?我现在很想和那几位当年的好兄弟再叙旧谊,可惜他们却都不在大陆,还要请常大哥代我传信给他们,叫他们有机会回来看一看祖国的变化,回来建设新中国!”
常啸天默然,跟着李岩向前走,说话间,已经到了监狱大门,李岩停下来:“常大哥,还有许多人关心你的事情,你在白色恐怖之中,出力营救民主人士,人民不会忘记的!”
他向前一指:“看看,是谁来接你了?”
常啸天惊住了,因为他看见阿芳和白冬虎从一辆军用吉普车上下来迎接他,阿芳上前几步欲言又止,濡湿的目光中,全是对他劫后余生的喜悦,常啸天心念一转,敏感地抓住白冬虎:“是不是芸姗回来了,她怎么样,在哪里?”
白冬虎笑着点头:“是蒋小姐回来了,她很好,今天才刚刚进了医院。”
常啸天用拐杖指了一指:“快送我去! ”
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为一个女军人忙碌着。这样的场景他们已经见得多了,有许多南下的女军人把孩子生在大上海,不过这个漂亮的产妇口音却象是本地人。在医护人员的眼中,待产的女军官显得很孤独,因为她身边没见到孩子的父亲,也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军人陪在外边,外加两个荷枪实弹的小战士。
医护人员进进出出,田冰急得在产房外的走廊里来回走,她也是刚刚听说好友回沪生产的消息。她曾想过以蒋芸姗的拼命劲儿,她的这个孩子将会在北平诞生。没想到她居然回来上海,想到自己对生小孩毫无经验,蒋芸姗的家人又尽数逃住国外,她急得在外边转磨磨,听到好友不断传出来的呻吟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常啸天赶到的时候,医生正向田冰交待:“是难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手术需要家属签字。”
田冰尖声利叫:“什么心理准备?我告诉你,孩子的母亲是地下党,父亲是上海解放的功臣,是革命烈士! 你们一定要保证她们母子的安全!否则,你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的激烈言辞并不让医生有任何软化,医生还是快速道:“不管产妇是什么身份,我们都会尽全力。她已经进了手术室,我们正准备手术。叫家属来签字,决定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吧。”
田冰手脚冰凉,枪毙叛徒爱人时的勇气尽失,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话都不会说了。生孩子要死人#糊的生活经验显然不足以应付这样的突发事件,没等她反应过来,常啸天已经欺身抢上:“我是孩子的祖父,我来!”
田冰有些发傻地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高个子老者柱杖走进去,一个中年美妇过来搀住了她,一口好听的杭州话:“瞧这姑娘吓的,脸都白了。放心,大少奶奶吉人天相,孩子既然保到今天,就不会有危险的。
田冰不愿在人前示弱,更不愿意人称蒋芸姗的什么少奶奶,她不甚礼貌地松开了这个女子的手。她一直把蒋芸姗腹中的胎儿当成是牺牲的卢峰之子,只以为这伙人是卢家的人,所以并没有制止那个拄杖老人,她还以为那是他是卢峰之父。气氛太过紧张严肃,蒋芸姗和孩子的生命都悬于一线,田冰在这个当口显出了稚嫩,她毕竟年轻,气势上压不过常啸天、阿芳这样饱经世故的老人,等她反想过来准备跟进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已经重新关紧了,等了半天,她才狐疑地向一旁的白冬虎问道:“卢老先生是上海人吗?怎么我从没听阿姗提起过?”
白冬虎早注意了她的激烈言词,他在解放区见识过这等泼辣的革命女子,情知难惹,就含糊道:“呵,是吧。”
常啸天很快走了出来,在白冬虎的搀扶下坐在长椅上,闭着眼睛象在养神,他的手一直在微颤,不仔细观察,看不出来他内心的悸动。田冰见他冷冰冰不开面的样子,也不愿多问,就坐在长椅的另一边等待。漫无边际的等待中,产房里变得静悄悄。产妇痛苦的呻吟早已听不到了,医生和护士也不再出入,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四十分钟过去了,田冰越来越悬心,忽听到旁边的女人开始了断续压抑的哭泣:“阿健!阿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定要保佑我阿健的儿子平安出世。一定要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呀。”
她念念叨叨地祷告,田冰却开始惊疑,忽见身边的老者也举头向天,泪光莹然:“老天爷真这样不开眼?我常啸天留在上海宁愿坐牢送死,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还是等不到?难道小健的女人和孩子也注定要死在我眼前吗?”
田冰跳将起来,一把拽住常啸天的前襟,凶狠道:“常啸天?你居然是那个黑帮头子常啸天?!”
常啸天冷不防叫她一喊,悲伤暂敛,傲然相向:“我是常啸天,怎么样?”
田冰已经拔枪在手:“你把蒋芸姗怎么样了?你刚才怎么签的字?”
常啸天烦乱道:“你管我怎样!”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结果,田冰眼睛差点瞪出来,她一把搡回常啸天,向两个战士叫了声:“给我把他们统统看起来!”接着火爆爆地车转身去,几步跨去,一脚踢开产科大门!
手术室内所有医护人员的目光全惊恐地看向这个横冲直撞进来的年轻女军官,看她雷霆万丈,手上居然还拎了一把手枪。田冰在台前止步,看见满目惊心的血,看见一团皱巴巴的血肉正在医生的血手上拎着,看见血淋淋的手术台上,躺着一具白色的无声无息的躯体,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立刻巨痛起来。突然,医生手中的那团小血肉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发生出了生命的第一响。田冰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哭叫一声扑向手术台,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蒋芸姗了,一切都赋予了这个浑浑沌沌的小东西,好友为这个孩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从心里咒骂着自己,为什么不阻止常啸天,为什么胡里糊涂让这个可恨的流氓决定了蒋芸姗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