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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爱晚亭下同学会
    长篇校旱
    枫叶飘飘
    刘  盛  赫
    第一章            爱晚亭下同学会        清风峡里狂躁情
    忽讶艳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
    好将丛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
    这是岳麓山爱晚亭上的一副对联。内蕴并不深,韵味也欠佳,但于这清山小峡之中,经古树竹声的吟咏,再经凉爽阴风的唱和,这似乎随便抹下的两行便颇见出情致来了。它每每无声胜有声,比那风啊树的更会说话,似两声轻轻的追古抚今的叹息,如数片凋零的香枫秋叶的飘落,使整座峡谷显得这样有神韵,富于灵气。游客至此,只要把这副联念几遍,便能将整座峡谷装进心里,从此无论浪迹何方,都能吸吮到峡谷的气息。而这样的气息是可以维系生命之魂的。
    亭前有块大石头,约一人高,一丈胸围,瘦骨嶙峋,形象委琐,本不足道,但因东面正中央刻了一首诗,便似乎颇有了几分奇石气象,其轩昂之势,好像并不输给高高在上的那副对联。诗曰:
    云锁湘水雾迷津,  日夜乾坤古今情;
    大麓终曲绝空谷,  晚亭风动幽独林。
    涧流回泉小溪长,竹影枫光青色低;
    待鹤飞来谢灵气,  九州遍响此龙吟。
    游人至此观诵,都说这诗的作者一定是个狂妄无知之徒。只有山中麓山寺里的有道高僧和山顶道宫里的仙师道长见了频频点头称是,说这首诗很符合清风峡的龙脉风水,因了它,这座峡谷才真正的全了。有俗人问“全了”二字如何解释。高僧和道长都笑而不答,只说几十年后自有分晓,你等不必刨根问底。
    清风峡在这个下午显得格外静谧。秋天的阳光在峡外灿烂地飞翔,它却仿佛枕着麓山寺的基脚在柳枝的安抚下沉沉睡去了。亭下的两片水塘仿佛是它的两面镜子,照着它酣睡的姿态,也照着蓝天上的几朵白云。那些白云后来变成了几朵白花,轻柔地落在了它身上。
    它是被一阵吟咏的声音惊醒的。就在这时,满池的水便立刻泛出流动的波光,仿佛它的脉搏又快速跳跃起来了。吟咏声来自两个年青人,一个叫牛希咬,一个叫余九日。牛希咬长得一表人材,英气逼人。余九日稍矮,不过也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两人是一对好朋友,平常最喜欢上山散步。但一般是各散各的,今天因要参加同学聚会,便一起相约来了。两人沿亭下的水塘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争论一些哲学问题。这种争论是他俩多年友谊的基础,他俩的感情只有在思想的碰撞中才能产生经久不息的火花,因为他俩都鄙视庸俗,痛恨平凡。另外他俩都有很远大的理想和野心,一个想当作家,一个想当政治家,这也是维持他俩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牛希咬喜欢老子,余九日喜欢黑格尔。老子和黑格尔风牛马不相及,他俩自然也就谈不到一块,一旦涉及到一个问题,都会迅速拿起自己的思想武器进行对抗,矛盾从来没有调和过,每次都是一场惨烈的思想战争。不过这丝毫不损害他俩的关系,相反,战争越惨烈,他俩的关系越密切。所以与其说他俩是因为追求精神的价值而成了好友,倒不如说他俩是因为想征服对方而成了好友。其实在他俩这个年纪,青春狂躁,既不懂老子,也不懂黑格尔,更不可能知道两个哲学家的优劣。只不过他们总认为自己了不得,便总觉得这种争论其乐无穷。
    两人突然不约而同站在了那块奇石前,余九日指着石上的诗说:“九州遍响此龙吟,根据你目前的情况看,这句话怕是没办法实现了。”
    原来这首诗是牛希咬为了抒怀咏志不久前刻的,他觉得刻在石上比写在纸上更有价值和意义,再一个若写在纸上就不可能天天看到,而刻在石上,每每信步走来,触目惊心,是真正活的诗句,比之任其躺在纸上更能催人奋进。这时他听了余九日的话很不服气地问:“你凭什么这样说?”
    余九日冷笑了一下,说:“我倒想问问你凭什么说你能飞翔?屈原沉郁激愤,李白仗剑天下,杜甫艰难苦恨,可你有什么?你哪怕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牛希咬哼了一声,说:“你不要拿他们来吓唬我。他们虽然伟大,但已成既往,而我是走向未来的,这就是我的希望所在。”
    “谁不是走向未来的?照你这条逻辑,那人人都有希望。”
    “不错啊,人人都有希望,但并不是人人都能让希望变成现实。”
    余九日鄙夷说:“你就属于不能让希望变成现实的那一类人。”
    牛希咬凝视着石上的诗说:“云麓宫的道人看过这里的风水,他说清风峡里是注定要走出一位绝代文豪的,不信走着瞧。”
    “我才懒得瞧呢,你只是一个悲剧,有什么好瞧的!我说,等会在大伙面前你可别这么狂妄,要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我余九日还能听你说说这种疯话,别人只会当垃圾,你别丢人现眼。”
    “把我当垃圾?哈哈,他们才是垃圾呢,你们全是垃圾!只有我,牛希咬,岳麓山的镇山之宝。”
    余九日摇头不已。牛希咬忽然发现石上那个龙字头上的一点里面有一小片枯叶,便小心翼翼走上去把它拿掉了。这首诗就是这个龙字当时最费工夫,刻了足足一个小时,因为他觉得在这首诗里它是诗的魂,是诗的血液的喷发点,有了它,这首诗才能灵动飞扬起来,否则诗就是了无生气的,瘦弱不堪的,甚至是干瘪的,死的。他还让它向左边稍稍倾斜了一点,这样它下面那往上飞翘的一勾便更具有一种飞翔的气势,更显出龙的气派来。
    牛希咬磨蹭着石头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品,它比在杂志上发表作品更重要,因为它代表大自然,换句话说它被大自然接受了。在大自然里发表作品,读者是谁?是上天,而我相信,上天会根据它看到的作品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余九日面无表情地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瞄准那个龙字打了过去。牛希咬就痛得叫了一声,赶紧抚摸龙字,把沾在上面的几颗沙粒掸掉。奇怪他倒没有生气,只面带苦相地说:“你这是做孽,会折寿的知道吗?”
    “上天有知,一定会对我表示赞赏。”说罢余九日爬上小山坡,走进爱晚亭,坐在了石凳上。
    安静了一天的峡谷开始有动静了,密林深处吹来阵阵凉风。秋天黄昏的气象是最容易分辨的。首先是色彩,阴阴的显得特别深沉,好像对白天有一万个不愿意,急于摆脱似的,它对夜晚的那份觊觎之心,让人看了会恨得咬牙切齿;其次是气息,仿佛患了感冒,总给人以呼吸不畅的感觉,不远处一座小桥下面传来散乱而拖沓的水声,似乎是它的鼻涕,涩涩地往夜晚里响着,非得到那时候响声才会停止,因为夜幕经常能掩盖很多声音。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大概一刻钟,就有同学到了。此人叫周正涛。周正涛居然摇了一把羽扇,引起了牛余两人的讥笑。周正涛解释说:“不是扇风的,山里的秋蚊太厉害了,我不想用我珍贵的鲜血养肥这些可恶的小吸血鬼们。”
    牛余两人依然还是讥笑。他俩很了解周,知道这家伙最喜爱三国水浒,骨子里有一种想给人当军师的欲望,可惜没办法满足,便先拿一副扇子聊且自慰。周正涛梳分头,一张猪腰子脸,长相平凡,然而却神采飞扬;一对浓黑的眉毛总是向天上翘去,再配以游离轻飘的目光,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事实上他也的确很傲慢,常学诸葛亮,以管仲自比。
    周正涛问:“两位等多久啦,他们怎么还没来?”
    “着什么急,天还没黑呢。”余九日说,又问,“你分在哪个单位?”
    “麓山区政府宣传部。”
    牛希咬很不理解地问:“你是学经济的,怎么分到宣传部去啦?”
    “现在又有几个毕业生的分配是对口的,很多人大学4 年图的只是一个文凭,毕业后干的跟自己的专业完全不挨边。”
    “那你还挺有路子的嘛,居然能搞到这么好的工作?”
    余九日说:“他有屁的路子,肯定是他老子的关系。”
    远远的,岳麓书院那里响起了歌声。开头几句还唱得有模有样,后来碰到一个高音,没办法上去,那歌声就乱了,接着便是一片嘈杂的歌声。这一拨人有7、8个,为首的是林刚,其他人是卢光中、王家卫、宋海棠、江风等。他们显得情绪非常激昂,拚命地嚎叫着,完全就是青年人那种典型的既狂放不羁又六神无主的症状。因不满社会对他们各种欲望的约束,所以置身于这天清月朗的夜晚,他们要狂放发泄一番;至于六神无主,则是因他们知道又没办法摆脱社会的约束,甭管在这个晚上多么无法无天,一觉醒来,到了白日,依然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让社会的大网罩住,不敢乱说乱动一下,故他们潜意识里又觉得困惑和失落,像一艘艘小船在大海里飘泊,虽然能看到海岸的灯光,却因为太遥远而不敢真的相信自己能抵达彼岸。似乎是凉爽的缘故,越往峡谷里面走,他们歌声的旋律就越乱,到了爱晚亭里简直就一蹋糊涂了。
    “唱些什么东西,鬼哭狼嚎!”周正涛说。
    “歌声飞扬,我们年轻的心在天空翱翔。”宋海棠亮着清脆的嗓子说。
    “心飞到天上那就变成星星了,你是想当歌星吧?”余九日色迷迷地看着宋海棠打趣地问。
    “这还用说,她以后肯定是一个大明星。”江风说。余周两人是宋海棠最忠实的追求者,两人从中学开始就暗中较劲,在宋海棠面前献尽了殷勤。可宋海棠对他俩不偏不倚,就搞得这两个傻瓜蛋至今还是平手。其实他俩早就厌倦了这种交锋,都有撤退之心,但因此事关系到面子,如果自己先撤,那今后在同学面前就太没脸了,故还死撑着。从内心深处说宋海棠更喜欢余九日一些,因他聪明过人,口才出众,又英俊潇洒,只可惜他却是个自费生,这叫宋海棠每每想起来便觉得不爽。拖到现在,实际上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她是不会在他俩中间做选择的,她不过是看透了他俩的心思,逗弄着他俩玩一玩。可怜他俩却因着那种可笑的心理,甘愿被她玩于股掌之上。
    只听得山脚下沙沙沙掠过一片竹声,仿佛一只布袋被拉上了口子,夜暮随着这个声音而彻底降临了。接着从山外飞进了一批最后归巢的燕子。紧随其后的是这次聚会的第二拨人,为首的叫纪方,还有陆同、孙一夫、郑秀丽、王红等。这拨人比头拨人安静多了,不过当他们进入了亭子后不免也掀起了一波高氵朝,就像不管多平静的江面,一旦滚过一道波涛,每颗安静的水珠也都会荡漾起来。陆同和孙一夫提着一只大包,他俩带来了许多食物,有烟酒、罐头和各种袋装食品。这些东西是用大家的分子钱买的。
    大家都分别了很久,有些自打中学毕业就再没见面,这次相会,自然都觉得分外高兴。互相问候了一番,打开大包,点亮蜡烛,取出啤酒等物,吵吵嚷嚷地吃喝起来。
    纪方告诉大家,林刚要去国外留学了。便都对林投去赞赏和羡慕的目光,都说林刚能有这个结果很正常。林刚打小学习成绩在全年级就是数一数二的,公认为聪明绝顶,组织能力很强,一直是班长。他的长相身材也出类拨萃,又有非常良好的家庭教育,许多人认为他将来一定前途无量。不过高考他让大家小小的吃了一惊,都认为他考北大或者清华绝对没问题,哪知他却只考了个华中工学院。这使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多少有些褪色,从小就套在他头上的那些神圣的光环开始渐渐消散了。但就以华中而论,他读的大学依然是同学们中最名牌的,大家仍然认为他还是最有前途。
    孙一夫问林刚留学期满后怎么办,回不回来。林刚还没答话,王家卫就抢着说:“你这个木脑壳,问这么蠢的问题,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有病呀!”
    孙一夫怪王家卫不该说他木脑壳,便瞪起眼睛反驳:“我就不明白了,怎么留学毕业了不能回来,回来了有什么不对吗?”
    王家卫说:“回来了当然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受穷而已,留在国外,发洋财那多好。没见过你这么呆板的人!”
    孙一夫就气愤地说:“老子就算呆板,但是爱国主义,比你这卖国贼要好。”
    这话立刻引起了好几个人的反对,齐声说:“留在国外怎么就叫卖国贼?又搞文革那一套,乱扣帽子,你这样说话可不对。”
    只有牛希咬沙哑着嗓子支持孙一夫,鼓着腮帮子说:“我觉得他的本意还是好的,都出去了,国家交给谁建设?”
    大家便把矛头对着牛,齐声哄笑,似乎觉得他比孙一夫还呆。
    笑毕林刚说:“老实说我当然想在国外,但我是公派留学,到时恐怕只能回来。”
    余九日说:“公派也可以留在那边呀,我就听说好几个人都是这样的。”
    林刚解释说:“那得要那边的人愿意收留你,为你付一笔违约金。要他这样做你必须是对他非常有用的极其出色的人才。”
    余九日就恭维说:“你可不就是极其出色的人材吗?”
    林刚叹了口气说:“唉,你们只知道我在你们中间是最会读书的,其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正走出去跟人比一比,比我强的人多得是。”
    卢光中和陆同等几个男同学这时围着郑秀丽调情。几个家伙多喝了几口,趁着人多,情迷心乱,便胡言乱语了起来,争着表白以前在中学时如何如何的想念她。
    “你是我的梦中情人,”卢光中对郑秀丽说。旁边便有人擂了他一拳,他兀自不停嘴,“真的,你开启了我少年的爱情的心扉。”
    郑秀丽尖声叫喊:“酸掉我的牙了!”
    卢光中说:“骗你是孙子。”
    郑秀丽笑说:“我没说你骗我,我是说话梅酸死了。”说罢她小嘴一努,挤出一粒话梅核,也不用力吐,任那核子沿她下巴掉到了地上。
    陆同就碰碰卢光中的手肘说:“兄弟,明白了吗,郑大美人的意思是说你就是她吐出来的话梅核。算了吧,郑大美人身边没你什么事,你一边呆着去,看我的。郑妹妹,他那话全是扯蛋,你连百分之一都不要信,应该信我的。我才是你真正的爱慕者,从初2情窦初开那年开始,一直到高2毕业,我对你真是一往情深啊,每个白天都想念你,每个晚上都梦见你,可怜我血气方刚一少年,怎么经得住这样想,就想得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了,你看我现在都还没把人长壮实。”
    “这是因为你小时候奶吃少了。”卢光中讽刺说。
    众人大笑。
    陆同就不服气地说:“听我妈说,老子3岁断的奶。”
    “那就是你妈的奶水营养不够。”
    众人笑得更欢了。郑秀丽掩着嘴笑了一会说:“你们这些人,以前看上去一个个老老实实的,在大家面前连咳嗽一下都不敢,怎么经过4年高等教育, 反而变得越来越不正经了?你们这大学是怎么读的,嗯?”
    林刚就很严肃地点着手指头说:“这话你问对了,大学其实并不是把人教得越来越好,而是越来越坏,你不妨想想,大学生哪一个不是在大学里染了一身的毛病?”
    纪方鼓掌说:“精辟,绝对精辟!”
    林刚又说:“唉,我们这一代真不幸,还记得吗,读初中那会,我们是怎么分男女界线的,到了高中,虽然分得不是很清了,但男女同学仍不敢讲话。可你们看看现在的初中生高中生,谈恋爱都成了家常便饭。唉,不幸的时代,不幸的人。”
    卢光中就问郑秀丽:“你听懂了林刚的意思吗?”
    郑茫然地摇摇头。卢光中就说:“他的意思是说人应该及时行乐,再不要闭关自守,否则就会落后挨打。”
    郑秀丽说:“那你倒跟我说说,会怎么个挨打法?”
    卢光中说:“这不过是一种形容,你别专注于表面的意思而忽略了实质,懂吗,最重要的是实质,抓不住实质,你就可能后悔终身。”
    陆同说:“人家再后悔也不可能后悔到你身上。”
    卢光中说:“那就能后悔到你身上啦!”
    宋海棠觉得这种话题太无聊,便对卢陆两人说:“行了,老说这些没用的话干什么!真爱郑秀丽,那就拿出点诚意来正儿八经的追求,别尽嘴把式,拿人家开心。”
    周正涛说:“他们主要是想把过去想说没敢说的话说出来,找补回少年青春。”
    郑秀丽说:“青春能找补回来吗?”
    周正涛说:“只要能找回那么一点感觉,自我欺骗一下,未尝不可。”
    纪方这时冲大家摇手说:“算了算了,我们今晚聚会不是来讨论感情问题的。还是来谈正题吧,大家都说说,现在都毕业了,有的还找到了工作,今后打算怎么发展?”
    这个问题使大家都沉默了一会。这时大家才发现清风峡里的晚风居然有这么大的声音,仿佛忙活了一个大白天,累得不行,现在刚刚歇下来,便尽情地酣畅地呼吸。它的呼吸减少了几分来自密林深处的恐怖气氛,并使整座山谷有了几分温馨的情调。
    一弯如水的秋月渐渐找到了缝隙,带着一分对黑夜的真挚的恋情钻进了峡谷里,像几片薄薄的冰片在池塘的水面滑行,溜进了随风轻扬的柳树中。
    都想先听听别人是什么意思,便互相审视着,揣摩着。纪方觉得这种气氛不太好,便说:“都哑巴了,那我可要点名啦!”
    周正涛说:“既然你提起了这个话头,那你自己先说说吧。”
    纪方显然对此早有准备,就马上说道:“我嘛,很简单,我没有什么太高的理想,只想再考个研究生,然后留校任教,就可以了。”
    林刚问:“你就不想出国留学?”
    纪方叹了一口气说:“唉,想过,但想来想去,算了。老实说高考前我因为成绩很好,曾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却只考了岳麓大学,我的信心几乎被打掉了一半,再经大学4年的磨砺,对于未来我已不敢奢望, 一辈子做个教书匠也没什么不好。”
    林刚说:“那你可惜了。”
    纪方说:“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命运。至于你,我说老同学,我觉得你留学毕业了应该回来,往政坛发展,你有这方面的能力,我劝你别贪图国外的物质生活,使你在领导方面的天赋无从展现。”
    周正涛也说:“对,老兄,还是回来吧,以后我们俩珠联合璧,去政坛上闹腾一番,你去中央当个部长什么的,我呢想办法弄个省长当当,这才不辜负了这片青山秀水对我们的滋润。”
    卢光中说:“你这小子野心不小哇!”
    牛希咬指着旁边的余九日说:“部长省长算什么,这位从初中开始就憋着劲要当总理呢!”
    就有好几个人张大嘴啊了一声,没想到余九日会有如此疯狂的理想。王家卫问余:“真的吗?”
    余九日不置是否,却对着牛希咬瞪着眼怒道:“你要揭我的短是不是,那就怪不得我也揭揭你的短。你们知道吗,”余九日反指着牛希咬说,“他要当作家,什么鲁迅、老舍统统不放在眼里,你们说笑不笑得死人!”
    就有一些很异样的目光射到了牛希咬脸上。牛希咬不觉脸一下就红了,所幸烛光不强,没人看出来。他不觉有点后悔,知道自己过分了,只想攻击别人,没料到遭到反击时其实自己并占不到任何便宜。玩火者必自焚,古人的话确实精辟啊!
    林刚说:“我们这里面,如果将来有谁能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那只能是江风。喂,江风,平常你最喜欢说话的,谈起文学来就没完没了,今天怎么老半天没见你吭声?”
    江风就摇了摇头叹息说:“唉,被爱情伤了灵魂,现在还没将息过来。”
    大家大笑不止。王红说:“你们这些男人,总是喜欢装出一副被女人伤害的样子,其实,真正伤害人的是你们男人。”
    郑秀丽深有同感地说:“说得对,男人就是这种臭脾气。有时候我挺看不起他们,占了便宜还叫冤,一点也不敢承担责任。”
    江风一本正经地说:“我是真的被爱情伤了。”
    王红说:“那把你的故事说出来给我们听听,看看你究竟是怎样被人伤了的。”
    江风说:“爱情不能给外人道,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宋海棠说:“典型的无病呻吟。”
    卢光中说:“不过我知道他是有个女朋友,长得很漂亮,谈了好像有两年了,以前关系挺不错的,怎么,现在吹了。”
    江风摇摇头,喝了一口啤酒,做痛苦状。卢光中就不明白了,问:“没吹你这样伤感干什么,真让宋海棠说中啦?”
    江风又摇摇头,指出两根手指头,竖在卢光中面前,忧郁地说:“两年了,知道两年意味着什么吗?在别人两年已经是老夫老妻,可老子两年都白忙活了,至今都还没有摆平她,你说我是不是受了伤害?”
    原来如此。几个女孩子齐声骂道:“不是东西!”
    纪方说:“你知足吧,好歹有女朋友,像我们,依然光棍一条,每天独自舞枪弄棒。”
    江风总结经验说:“有了女朋友,最迟3个月就得办了她,否则不如没有。 ”
    纪方忽然想起跑题了,急忙又说了几声算了算了,把大家的情绪召回到关于前途的问题上来:“说说,说说,都有什么打算。今晚过后,大家要忙自己的事,以后再要像现在这样聚会可不容易,趁今晚闲暇无事,风清月朗,我们各抒胸怀,不要不好意思,哪怕是幻想,也统统吐出来,等过个十几二十年,我们再回到这里叙旧,看看谁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大家这才借着酒劲,把平常绝不敢轻易告人的一些想法说了出来。统算一下,想当官的人最多,占了总人数的一大半,其次是想发财的,想当教师的大概有那么3、4人,想当诗人和明星的各1人,另外有1人始终沉默不语。因场面嘈杂,这个人向来又不出众,大家便没注意到他。他就是牛希咬。他当然不会没理想,但他觉得自己的理想跟大家的比,实在是太遥远了;再有,直觉告诉他自己的理想是自己这辈子的苦难,而苦难不宜与人道。
    纪方就总结性地发言说:“好,看来我们的同学都有些志气,志向不小,我纪方敬大家一杯,祝大家将来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接下去就是一片清脆的酒瓶碰撞的声音,一串串的杂乱的落到了外面亭下的池塘里,随后又迸射到了四周的青草和落叶上,反复地跳跃,在如银的月光中颤抖着。这个特殊的时刻终于把刚才欢笑的气氛凝固了起来,变得了一片几乎触手可及的离愁别绪。
    后来纪方竟伤感得流出了眼泪,说:“中学时代是纯洁的,大学时代是浑浊的,而未来的时代可能就是肮脏的了。今夜,应该是我们对过去生活的告别,从此各奔东西,像这样聚会的好时光不会再有了。”
    宋海棠说:“你不是说20年后我们还要来聚会吗?”
    纪方说:“我是说像现在这样没有多少内容的、单纯的、快乐的聚会不会再有了。至于20年后,想想吧,我们会经历多少事啊,那时的相见,与其说是聚会,不如说是展览我们各自收获的丰富的酸甜苦辣。当那些形形色色的酸甜苦辣进行了一番混合搅拌后,恐怕就只剩下一声叹息了。”
    余九日拍拍纪方的肩说:“不要太伤感。我倒觉得那种展览会比现在这种糊里糊涂的聚会更有意义,因为那是浓缩了人生精华的聚会,不像现在,我们的狂躁和轻浮实际是亏欠了生活和社会的。”
    周正涛点头赞道:“说得好!”
    实际不止纪方,还有好几个人也眼眶湿润了,强忍着才没让泪水流出来。江风也暂时把那个两年没让他得逞的女朋友忘到了一边,完全融入到了这种忧伤的情调之中,不禁随口吟了两句诗:“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牛希咬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更贴切一些。”
    江风就瞪了牛希咬一眼,问:“国未破,城未春,不过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意思,也值得花溅泪鸟惊心吗?”
    牛希咬说:“只是借用而已,照你这样死板的用,唐诗还有什么意义?”
    江风说:“那也不能乱借用。”
    牛希咬说:“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篡改呢。”
    林刚说:“你们俩都没错,但依我看,现在最要紧的两句话应该是莫叫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立刻响起了一片掌声。显然大家都认为伤感只是一种表象的东西,没有实际意义,而劝诫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临别赠言。
    第二章    贪虚名江风出书  讲义气家卫解囊
    江风毕业后留校在文学系当老师,学校给他在研究生楼里分了一间小房子,跟一个校党委的年青秘书合住。这时他回到宿舍,发现门上缝里插了一张字条,他取下来一看,是他女朋友秦娉婷留的,说黄昏时分来找他,不知他上哪去了,骂他就像一只夜猫子,总是一到晚上就到处乱窜,还预言他这样下去迟早让野狗叼了去,最后她说那事有眉目了,要他见字速去图书馆找她。江风就急急忙忙奔了图书馆,两人见面没来得及说话就响起了图书馆关门的铃声。他便帮她收拾好一大堆复习资料和课本书籍,一起出来了。她要跟他谈的是他想自费出版诗集的事。
    江风虽然学的是理科,爱的却是文科,业余时间喜欢搞点创作。他先尝试的是校旱,感觉一直很生硬,就改做诗,这一下算找对了方向。那是他大学1年级的时候,正流行一种朦胧诗,把他搞得五迷三道的,整天哼哼哈哈,不知所云,然而这正是诗人的感觉,正是诗人的特点。他从此就泡在了诗歌的世界里,今天去海洋放一叶扁舟,明天去昆仑山摘一片彩霞,天南地北,云遮雾罩,慢慢儿积少成多,居然就弄出了一大堆谁也看不明白的现代诗来。有时跟同学聚会,他会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大声朗读给大家听,还美其名曰:让我来净化你们的已被污染的心灵。同学们大多不拿他的诗当回事。他虽为此常感到悲伤,感叹世无知音,但自信是从来也没受过损害的,一直认定自己必将成为未来中国最好的诗人。他在几家小杂志上发表过东西,但大刊物谁也看不上他,为此他把整个诗坛和编辑骂了个狗血喷头,认为诗坛是一坛死水,拒绝新生力量,编辑统统是饭桶,有眼无珠。虽然出了气,毕竟不解决问题,他就接受了一个叫李真朋友的建议,决定自费出版。李真是一家叫《湘江之滨》的小刊物的编辑,在这一行里混了很久,有些关系。两人认识了很久了。那是去年的一天,岳麓大学文学系把李真当成一个成名的作家请去讲文学,题目是《论先锋文学的时代意义和价值》。李真其实不太懂先锋文学,但别人非要他讲,他自然不能说不懂,就硬着头皮乱扯了一通。反正艺术这东西,不像科学上的加减乘除那样严谨,常常是非颠倒,黑白难分,你如果把它乱搅合一通,那更是云里雾里,看不真切。但凡被颠覆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文革便是最好的例子,老佛爷将一切规章制度统统打烂了,亿万人民便把他来热爱了。如果他不那样干,天安门广场上的那一方土地可能倒不会有他老人家的圣殿。现在这世道也是同样的理,只不过事情不一样罢了。其他且不论,只说文学,将传统文学颠覆了,于是就先锋了,就高明了,就了不得了,就现代了,就革命了,就万寿无疆了。还是老佛爷英明伟大,用他的话说: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词句自然有些粗鄙,然而是至理名言。当时的李真当然不可能有如此深刻认识,他不过是跟许多先锋派作家一样,拿这个名号当旗帜随意舞动一番,然后东拉西拽一些东西来证明他的舞动是多么的潇洒漂亮,迎着光带着风,直像太阳奔去,人类既往的一切文学模式都被它抛在身后,随风飘散了,无影无踪了。李真讲课之前还有点忐忑不安,怕讲砸了,哪知这玩艺就像抽鸦片似的,先是有点惧,然而一旦上瘾,抽得那个顺畅,感觉那个美妙,简直没办法用语言形容。听课的学生全被他搞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自己是在听仙人自语,还是在听神人布道。江风当时就在课堂里,他把李真崇拜得五体投地,下了课就去向李真请教许多问题,后来还生拉硬拽,把李真弄到饭店里去嘬了一顿。花去了他一个月的工资,搞得他那个月只能在秦婷娉那里混饭吃,直吃得秦小姐的那些女同学很看不起他,背地里对秦小姐说:“你怎么摊上这么个主,炉膛里的烧饼,倒贴。”不过江风对李真的崇拜没有持续多久就破灭了。毕竟他也是搞文学的,发过一点东西,有悟性,很快就明白过来,原来所谓先锋不过如此。后来他就不在李真面前执弟子礼了,只以朋友相待。李真倒没什么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不愿死撑,先前江风不知好歹,稀里糊涂地敬了自己一回,该得自己消受。两人慢慢成了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扯淡,高谈阔论。
    这次李真便给江风联系上了湘楚出版社的副主编黄国华。他把江风的《风露诗集》拿给黄看,请他帮忙出版。黄国华对先锋文学不感兴趣,面有难色。李真就把江风吹了一通,说江风才华横溢,想象力极其丰富,未来在诗歌上的发展不可限量。磨了一阵嘴皮子,黄国华才勉强同意,说:“他如果不怕浪费钱,就给他出吧,5千块,价钱没得谈。”李真晚上就来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秦婷娉。
    江风这会听秦婷娉说了情况,眉头便皱了起来:“5千块, 不是逼着老子去抢银行吗?”
    秦婷娉搂着他的胳膊抬眼看了他一下,说:“这事你能不能找你爸妈说说,请他们帮忙?”
    江风说:“怎么能跟他们说,尤其我爸,他向来讨厌我搞文学,我读高中时写的东西他全给我一把火烧了,要他出钱替我出诗集,简直是与虎谋皮,他不骂老子一顿算客气的。”
    秦婷娉说:“那怎么办,算啦?”
    江风想了想说:“只好硬着头皮去到处借了。你能不能跟我想想办法?”
    秦婷娉显然早想好了,马上说:“我可以向我妈要1千块,再多就不行了, 我们家也不富裕。”
    江风说:“你怎么说呢?”
    “直说呀,难道骗我妈不成!”
    “那她会给你吗?”
    “放心,我妈最开通了,不像你爸,呆板,一根筋,也许连一根筋都没有,整个一老木疙瘩。”
    “喂喂,还没过门呢,对你未来的公公能不能积点口德!”
    “只知道要我积德,你怎么就不去要你爸为你积点德!”
    “不可理喻,这叫什么话!”
    秦婷娉笑着掐了他一下,说:“什么话,疼你的话。”
    走了几步,她又说:“还差那么一大截呢,你向谁借呀,你认识的人里面好像没有谁有这种能帮助你的财力?”
    “这个借点那个借点不就齐了。”
    江风把秦婷娉送到了女生宿舍的门口,传达室有个老太婆看着,不准男生进去,他只得跟她分手。这一刻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失控,猛一把抱着秦婷娉亲吻了起来。秦婷娉毫无防备,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使她哼哼着挣扎了几下,但马上就静了下来,任由他亲吻,不过并不给予配合,把一张嘴闭得紧紧的。他亲了半天,没品到甜头,只觉索然寡味,便把嘴拿了下来,生气地说:“怎么着,要打开你这张嘴就这么难吗?”
    她看着他镇定地说:“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时间和场合的问题。你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进行这种错误的举动,怎么能达到目的!”
    他笑了,说:“吓,你倒挺会说的,好,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是正确的时候,什么地点是正确的地点?”
    她还是那种表情:“江风,你也不想想,我能告诉你这个吗?”
    “那你就别怪我不会选择时间和地点,我发誓,就在这几天内,我一定要征服你,不仅打开你上面这张口,还要撬开你下面那个口。”
    她不禁怒道:“江风,你太下流了。”说罢她挣脱他的拥抱,跑进了楼去。江风便在暗影里自言自语:“我说到做到。”
    第二天,江风跟着李真来到了湘楚出版社,见到了黄国华。黄国华把江风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嗯,像个诗人。”然后他就谈起了诗来。他其实不懂诗,但毕竟是搞文学的,校旱和诗多少有相通之处,他用一些校旱的理论套到诗歌上,说起来却也是有模有样,让人听不出什么纰漏,直说得江风频频点头。
    “说句老实话吧,你的诗写得不错,可诗是不赚钱的,你要想清楚,这种赔本买卖做得做不得。”
    “我是为了理想,不为钱。”
    “好,好,那就好。5千块你拿得出来吗?”
    “现在有点困难,今天来就是想跟您说说,能不能少点,我实在有点困难?”
    黄就对李真说:“你没告诉他吗,价钱不能谈的。”
    李真说:“告诉了,他实在有困难,没办法,您知道,知识分子,穷光蛋。”
    “他穷我们出版社也穷啊,总不能要我们出版社为他赔钱吧!”
    江风看情形觉得这个问题上没得商量,怕再说下去让黄国华对自己产生不好印象,就说:“行行,5千块我一分钱也不少,只……暂时拿不出来,您看能不能缓一缓,等我把钱凑齐了再出?”
    “这可以,没问题,你不必着急,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来,出版社的大门总是向你们这些诗人开着的。”
    说了一会话,江风就请黄国华出去吃饭。黄笑道:“不必了,等以后你的书出来了再说。”
    李真和江风就离开了。
    李真问:“怎么办,你弄得到这笔钱吗?”
    “麻烦。”
    “那还出不出?”
    “当然要出,不把这事办成了,我寝食不安。只能是到处借了。喂,兄弟,你能不能借我点?”
    李真知道这家伙会开这个口的,也有心借他,问:“你想借多少?”
    “你能借多少?”
    李真想了想说:“顶多两千。”
    “啊,你有这么多钱,真没想到。”
    “我当了好几年编辑,这点钱还没有,那不白当了吗!”
    “哦,对对对,那些文学爱好者总要向你们这些编辑进点贡。”
    “什么屁话,这都是我攒的。”
    “靠工资能攒这么多?行了,兄弟,你就别在我面前装清高了。废话少说,那你就借我两千,我自己再去弄三千,就齐了。啊,你可帮了我的大忙,兄弟会记住你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话。”
    “那是当然,你以为我白帮你啊,以后你可以多写几首诗,稿费暂时就不要拿了。再一个,过阵子我还要用你。我前段时间建议社里办一个文学讲习所,社里非常赞成,看样子很有希望。一旦成了,讲习所可能由我负责,我要请一些作家、诗人还有文学评论家来讲课,到时候你给我来跟我捧捧场。反正只要你这部诗集出来了,有些事情就好办了。我还可以把你推荐给全国各地的一些有影响的刊物,你如慢慢能在那些刊物上发东西,经济上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说不定一两年后几千块你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呢。”
    江风感激地说:“谢谢,谢谢,李哥对我这样好,真不知怎么报答。”
    李真说:“说这种话干什么,哪个作家诗人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当年也是得别人的提携才有今天,我倒怕以后你发达了,就把哥哥我忘了。”
    “怎么可能呢,忘了哥哥你,那我还算人嘛!”
    江风回到学校,一路总是低着头,盘算筹钱之事。在宿舍里闷坐了一会,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种空茫的感觉从脚下漫延上来,把他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初秋的暮景已经有了深秋的气氛,透出一种极其浓郁的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虽然看不到如烟的扬柳,然而却给了人以想象和期待的空间,那幽暗的帘幕就愈发显得无重数了。楼前有块小草坪,孤零零地盘着一颗弯腰驼背的樟树,它那精灵古怪的样子倒映在了前面的水塘里。塘里有些小鱼在游玩嘻戏,很无聊地用嘴去啄浮在塘面的一些水草。塘外有条马路,每天的黄昏时分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江风看着这副景象,觉得它完全像一首诗,可是当他觉得应该把这首诗具体化时又发现自己不能够了。从远处的凤凰山上飞来了几行归巢的雁子,它们带着凤凰山上的风流准备去岳麓山上做一夜的歇息,准备好明天的精力,再去寻觅新的风流处所。
    江风打开抽屉,拿出存折,上面的钱早已被他取光了,他对着存折直摇头。过了一会,那个跟他同屋的党委秘书回来了,他叫魏亭东,外地人,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去年毕业留校的。他的长相有点委琐,但人绝对聪明,只看他那对眼睛就知道,像一只黑白的玻璃球在凹槽里不停地转动。他从食堂打饭回来,问江风怎么还不去吃饭。江风愁眉苦脸地说没胃口。魏亭东看出他有心思,便关心地询问起来。江风不想隐瞒,把自己出书缺钱的事告诉了魏,忽然觉得可以找魏帮帮忙,便说:“喂,能不能借我点,不管多少,一百两百都行,帮帮兄弟?”
    魏亭东连想都不想就摇起了头来,说:“我跟你一样,穷光蛋一个,每个月又是烟又是酒,还要吃饭,哪有钱?”
    江风知道这家伙是不肯借,魏亭东的经济情况他还是了解一些的。魏去年就工作了,因是党委秘书,外面经常有饭局,他每月花掉的伙食费是很少的,至于烟酒,也常有人送,不需耗费他什么银子。心想甭看平常关系还可以,一谈到钱就他妈的不讲一点情义。顿时,江风就对魏亭东有了很大的意见,暗道你以后如果有事求老子,看老子怎么报复你。不过又一想,这家伙是秘书,以后怕是要往政坛发展的,恐怕求着自己的时候很少,倒是自己说不定将来会常要用上他。他就矛盾了起来,不知该不该跟魏亭东计较。魏亭东怕江风纠缠自己,就使劲地吃,吃出一片猪嚼食的声音,再拿过一张报纸,装出很用心地看了起来。江风被他吃得怪不舒服的,这才觉得有了食欲,正要拿碗去食堂,听到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他知道是她来了,就立刻打消了吃食堂的念头,决定请她去外面的小饭馆吃。
    江风和秦婷娉下了楼,她问他出书的情况怎么样,他说跟黄国华还是说不通,5千块一分不能少。
    她说:“我今中午回去了一趟,跟我妈说了这事,她同意借我1千。”
    他问:“你爸呢?”
    她说:“我爸也同意,不过他说你们会不会结婚呀,你可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说罢她直笑。
    江风也被逗笑了,但是苦笑,说:“你说这是什么岳丈,把女婿形容成狗!那她女儿嫁给狗,不是也成了母狗吗!而母狗是他养的,那他不就是老狗吗?”
    秦婷娉就恨得咬牙切齿,使劲掐了江风一把。江风痛得大叫了一声,引得路人纷纷朝他看,知道是两个情人在打情骂俏,都露出了很不屑的神情。
    秦婷娉说:“本就缺钱,还吃饭馆,神经病。”
    江风说:“缺钱跟吃饭馆没关系。”
    两人吃过饭江风就想去拜访牛希咬,说去找牛借点钱。秦婷娉说牛希咬难道有钱借?他说牛高中辍学就开始做事,在外面混了好几年,现在又是学校膳食科的正式职工,想来他应该有点积蓄。秦婷娉就也要跟着去。江风说又不是去玩,你跟着去叫我怎么开口。秦婷娉想想也是,况且自己也未必真愿意跟着去,以往每次陪他见他的朋友,她没一次开心过,盖因他们喜欢谈些不着边际的事,她骨子里缺乏那种看似高雅实际很虚幻的趣味。两人就在一个叉道口分手了,江风忽然又想学昨晚上,要搂着她亲嘴。这回她似乎早有防备,一个转身,身子已经转出了他手臂能够拽扯的范围。他就不高兴地嚷了起来:“真把老子当流氓了,不至于这样可怕吧?”
    她冲他挥了挥手说:“去!”留给他一个高傲的背影,踩着令人憎恨的高跟鞋的声音,眨眼消失在了一片路灯的光芒之中。
    江风就又变得有点郁闷了。他现在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自己的体内在起什么变化,而那种变化是非得需要她的合作才能做一了结的。有时想来,他觉得她不是女友,更像一团柔软的海绵,在不可抗拒地吸吮着自己,吸的好像是血液或者骨髓一类的东西。他感到这事不能再拖了,多拖一天,他就得多受一点损失,甚至觉得会多折一天的寿命。他算把自己跟她之间的这种关系看透了,他如果老是跟她这样温文尔雅的来,那一万年也破不了她的瓜。非得对她施加点暴力不可。他早就知道要搞定她,一定得这样,无奈每到关键时刻总是自己先软蛋。现在他便再一次下决心,握着拳头对自己说:一定要找机会强行办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这几天。
    牛希咬住在岳麓山上清风峡谷口的一处山坡上的筒子楼里。这间房子是他父母今年调离学校时房管科分给他的。房子很小,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没有一样家具,与其说简朴,不如说寒酸。但对牛希咬来说,他却觉得很好,因为自由自在,这间小房子既是他肉体歇息的处所,也是他精神调养的驿站。业余时间里,他除了读书写作,就是下围棋。在学校,他的棋艺小有名气,除了一个在省棋队受过专业训练的高手,杀其他人不在话下。江风推门进来时,牛希咬没干别的,就是正下着围棋,对手不是别人,竟是王家卫。江风感到非常惊讶,他从不知道王家卫也喜欢下这玩艺,问:“不知道你还有这雅兴,什么时候学会的?”
    王家卫听了有点不高兴:“老子怎么就不能有这种雅兴?”
    江风有些怕王家卫,因王家卫跟社会上的一些下三烂有些瓜葛,身上近来多了几分流气和匪气,两句话不对脾胃就冲人瞪眼,这种人不是他惹得起的。他嘿嘿笑了两声,从身上摸出烟来,讨好似地敬了王家卫一支。王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抽,但脸色好看了多了,问江风:“怎么想起到这来啦,你好像从不来的?”
    江风说:“我是专门来向希咬学棋的。”
    牛希咬说:“跟我学什么,我是一臭棋篓子。”
    江风说:“再臭总比我们懂一点。”
    虽然江风说的并非他来这的真实目的,但他有心学棋却是真的。他跟单位上的一个棋手学了一点皮毛,早就惦记着来找牛希咬比划比划,虽知不是对手,心里又多少有点不服,想看看牛希咬到底厉害在什么地方。下棋的人往往都有这种毛病,不被人杀得屁滚尿流,不知道自己的棋有多差劲。看了一盘棋,他兀自没觉得牛希咬有什么,还对牛的几步棋很有意见,心里说我都看出不行的他却这样下,水平说不定还没我高呢。不过他多少有点惧怕牛希咬的名声,不敢指责牛的棋,只是对王家卫的棋说三道四。王家卫小目大飞守角,他就说错小目是最坚固的守角方式。王家卫挂星位角然后拆二,他说缓,现代棋讲究速度,应该拆四占星位,呈两翼张开之势,进可攻退可守。王家卫就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吓,你挺懂棋理的吗,来来,跟牛高手下一盘。”江风却连连摇头说:“不不,我嘴把式,看棋还行,下起来稀里哗啦,牛高手名声在外,我怎敢班门弄斧。”王家卫却已看出江风表面自贬,实际心高气傲,口气里眉宇间隐含着那样一种想跟牛希咬掰掰手腕的意图。他知道这家伙不知好歹,存心叫他出丑,就干脆把本已经下了几十手的棋搅了,站起身说:“来来,你来,讲棋讲得这么好,下棋应该也不差。”江风还要推辞,王家卫却已把他拉起来摁到了自己让出的位置上。江风也看出王家卫这家伙不安好心,要自己的难看,便想老子就顺水推舟,在你面前施展施展手段又如何,难道我怕牛希咬不成,倒要让你知道知道老子的厉害。可真坐到了牛希咬的对面,抓起了棋子,他却又犯了嘀咕,似乎毫无来由的心虚了,毕竟牛希咬名声在外,没两下子,混不成这样。但已经坐了上来,总不能未战先降,再一个,到底一直暗暗地不服牛,今天终于可以检验自己的实力了,说什么也要硬着头皮试一试。于是他把脸色沉了下来,心也沉了下来,举起黑子,小心翼翼地拍在了对方的左角上。
    然而任他如何冥思苦想,牛希咬总是落子如飞,就是这样,他也输了个一蹋糊涂。他这才肯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王家卫这时显得很高兴,他给江风敬了一支烟,说:“高手就是高手,这名声可不是随便捡来的。”江风连连点头笑道:“那是那是。”牛希咬倒是没什么表情,对他来说征服这么一个对手实在太容易了,他已经历了不知多少这样的事,就像一个常胜将军,消灭了一股流匪,也许还不如嚼几粒蚕豆带劲。
    接着3人聊起了闲话。本来江风想等王家卫走了再向牛希咬借钱的, 可聊着聊着气氛似乎越来越融洽,他就没了顾忌,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牛希咬听说江风要出书了,很是羡慕,甚至有那么一丝嫉妒,还有那么一点心酸。他搞了几年文学,一直没甚起色,便在今年的春天暂时的放弃了。但又老是牵挂着,心里为文学很是苦恼。没想到江风却冷不丁已经要出书了。尽管他知道自费出书跟公费自书是有极大区别的,可不管怎么说这要比他离那道文学之门近了不知多少,至少是希望的开端。他不觉暗自羞愧,心冷透了,几乎就认定自己实在只能算个庸才。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牛希咬还是很愿意帮助江风,无奈他也手头拮据,爱莫能助。江风似有怀疑,觉得牛希咬是不愿帮忙。牛希咬就把自己的经济情况给江风简单算了一下:“吃喝嫖赌,我现在是五毒俱全,别说存钱,每月的工资都不够我折腾的,常常到月底我还向别人借,恨不得去打劫才好。”
    王家卫突然对江风的事来了兴趣,问他:“你这部书出了后卖得掉吗?”
    江风不愿说实话,硬着头皮道:“湘楚出版社负责发行销售,我想收回成本问题应该不大。”
    王家卫根本不懂什么出书发行一套,他听江风的口气似乎比较肯定,说话像一个心里有底的人,于是笑说:“你如果能保证收回成本,我倒是可以帮你的忙。”
    江风不觉大喜过望,忙带着一种近似于谀笑的表情对着王家卫:“老同学,你如果帮了我,我江风这辈子忘不了你。”
    “你要借多少?”
    “越多越好。”
    “太多了我也没有,3、4百我也许有办法。”
    “那就3、4百吧。”江风兴奋地在王家卫肩膀上拍了一掌,“我真没想到,老同学你这么慷慨大方。”
    “如果你赚了钱,我可要分成。”
    “那是当然。”
    牛希咬虽然暂时不搞文学了,多少还是了解一些文学方面的情况,知道现在出版业很不景气,一个默默无闻的爱好者写的诗集,能卖出几本就谢天谢地了,赚钱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便决定等会江风走了把这个情况告诉王家卫。哪知那两人却越说越投机,后来竟是一起走的。他就想算了,虽然他眼王家卫的关系好一些,但都是老同学,万一得罪了江风,也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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