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在一中附近人家租了一间小屋。小屋在地下室,冬暖夏凉的样子。整个地下层,就这一间小屋和一间洗澡间,中间是透光的天井。
林秀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收拾这间屋子。
打扫前任留下的垃圾,擦净所有灰尘,拼命的把桌子床架都刷得发白。
这还不够,吹毛求疵的林秀,在用水冲洗了地板之后,发觉还有污渍,就倒下大把的洗洁精洗衣粉使劲地刷,把地板都刷掉了一层,然后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摸过去,摸到一粒沙子,就捡起来,放在手心,捡多了再一起丢掉。
然后去买了窗帘和桌布、床单,再买了一盆小小的紫色的绢花。
一个幽暗阴森的地下室,经过这一番折腾,就变成了一间温馨雅致的“香闺”。
我坐在洗得比我的衣服更干净的地板上,看着林秀和吴苹在床头忙碌。
书本摆放的位置、台灯摆放的位置、花要放在哪儿好看……
屋内浮动着淡淡的香气。
我突然发现,林秀其实真的是非常的秀气。如果她换上一袭长裙、留起长发,就是一个极富女性魅力的少女。
就是吴苹,也从来都把自己的房间尽可能的收拾得温馨浪漫——只是她的品味与众不同,喜欢的是大大小小的布娃娃还有花花绿绿的挂饰——这种品味,完全跟儿童一样。所以我向来不以为她这也是一种品味。然而有一点吴苹跟林秀是一样的:林秀连地上的一粒沙子也要捡起以防赤脚踩到会不舒服;吴苹则是把每一根掉落地上的头发都细心捡起,用纸包好(说是如果不用纸包着,风一吹就会到处飘),然后丢掉。
看她们的房间和平常打理的态度,就知道她们都有极其女性的一面。
我不解地对林秀说:“你租在这里,是为了安静好读书的。像你这样的居住要求,整天搞卫生就够了,哪还有时间念书啊?”
林秀答:“不把房间收拾好,哪有心情读书!就当做运动锻炼身体了。”
想想我的阁楼,窗下摆了一张木桌,两张木椅,靠里摆了张床。除了一面隔开楼梯视线的整面绿色布帘,别无所有,看上去冷冷清清,看不出性别。就连爱看的校旱,也是武侠。
看来,我真的不是太像个女孩。
林秀和吴苹快乐地忙碌着,一点也没发现有人正为她们大发感概。
小屋的整理工作完毕之后,林秀正式重新开始复读。我和吴苹都经常去看看,一是陪陪她,二呢,也是为了经常提醒监督,看看她有没有好好读书。
林秀似乎真的下了决心,好几次去,都看见她坐在书桌前,做皱眉深思状。
林秀说:“一旦认真开始复读,才知道以前都落下了多少。很多老师讲的东西,发现自己都不懂……好像越是学习,不会的东西就越多一样,挫折感好强啊!太难了!”
然后又对我展颜一笑:“不过,万事开头难,反正就这么多东西,等到一点一点补上来,就会好很多吧!就是玩习惯了,坐在书桌上,心静不下来。其实只要静下心里,学习的速度还是很快的。所以,我一直要求自己,努力安心坐在这里。”
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高中的课程,我是不懂的。除了语文可以看懂大部份,别的我完全不了解,我也不可能陪她复习。林秀这么聪明,只是整天玩不用心读书而已。我相信,只要她静下心来,进入状态,一定能过关。
这种情形,持续了没几天,就被打破了。
打破这种状况的人,是林秀的爸爸。林秀的爸爸年纪已经不小,马上就要退休了。林秀平常都叫她“老爹”。
林老爹来找林秀,检查她学习的情况。结果来的时候林秀在学校上课,不在房间里。
林老爹就坐在房间里耐心的等,同时帮她整整桌上散乱的书籍……
等林秀回来的时候,林老爹劈头就问:“***是谁?***又是谁?这些人,跟你什么关系?”
林秀觉得很奇怪,爸爸怎么知道这些人的名字?口里回答说:“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
几封信摔到林秀面前的桌子上。
“普通朋友会这样频繁的来信吗?这还是普通朋友的界限吗?你现在还在读书,不能分心,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就不要交了!”
林秀当时就懵了,指着她爸问:“你偷看我的信件?”
“什么叫偷看,你是我的女儿,我看看你的信件能叫偷看吗?”
林秀又气又怒,当场就跟老爹吵了起来。
以上,是我刚刚从林秀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整理出来的事发过程。
我去的时候,林秀正流着眼泪,把一封一封的信,丢进一个铁锅里烧,地下层到处都是翻飞的纸灰。
林秀还在继续往铁锅里扔纸片,那是从日记本上一页一页撕下来的。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在我家里,随便乱放的纸制品,只有被人随手拿到厕所去当手纸的可能。爸爸妈妈哥哥嫂嫂从来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就算无意中看了,也只会笑笑就算了……若是我发现我的东西被人看了,只要是关于我自己的,我也不会太在意。事无不可对人言,你看就看了,也不算大不了的事——所以我只在日记本上写着:日记,请勿乱翻!就这样简单的放在书架之上。
我安慰林秀:“他可能是太关心你了,别太生气。”
林秀愤怒地说:“这叫什么关心,这叫侵犯隐私权!”
“可能老一辈的人没有这个观念吧#蝴就看一下,你也不用把它们都给烧了!”
“信件也就算了,日记是只能自己独享的东西,如果可以被别人知道,还记到日记里干什么?既然被别人看了,还留着干嘛#蝴还是个老师呢!连尊重自己的孩子都不懂!”
林秀看着手中的日记本,看过一页才撕一页,一边撕,一边掉眼泪,显然很有些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何必要烧掉呢?我试图说服她:“也许你爸并没有看到你的日记,只是看了信而已。这些,就不用烧了吧?”
“你不知道的……肯定是看过了。那些信件,我都是夹在书页里的,他都一一找了出来,肯定是一个一个地方找过去才找得到……在这里呆了一个下午,一定看过了!小时候就看过一次,我说过不准再看我的东西,他还这样!”
林秀哭得跟个小孩似的,小脸泪痕斑驳。我无话可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林秀慢慢的把她过去的记录,都丢进了火盆里。
第二天,当吴苹带着林秀的爸爸来到我家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
林秀的爸爸,是个骄傲传奇的人物。在中学当着老师之外,还自学成才,成了个神奇的草药郎中。听林秀和吴苹说,他精读医书,加上胆大心细勇于实践,现在医术已经十分高明。前不久,还乘着学校放假,独自去了云贵一带,去深山老林里寻找珍稀药草。
据说林秀的爸爸,依靠自己领悟的医术,治好了不少大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前段时间林秀的牙出了问题补了一处,他就曾向林秀建议,叫她干脆把病牙拨掉,他保证以药物加上针炙刺激,让她长出完好的新牙来——可惜林秀嫌麻烦拒绝了,所以我无法知道真伪。(按现在的情形看来,林秀会拒绝只怕是因为:长出新牙是个长久的过程,而林秀并不愿意因为一颗牙,就得跟父亲长久相处,受到更加严密的“监视”。)
林秀的爸爸,从没有来找过我。这次专程让吴苹带来,不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吧?
我挤出笑容,把他迎进客厅,一边疑惑地看看吴苹。吴苹向我做了个无奈的眼神,摊了摊手。
林老爹喝了一口我泡的浓茶,天生严肃的面容上,露出笑来。我松了口气。林老爹给我的印象是有些可怕的,虽然我见他的次数很少,面对面说话更是屈指可数。可是想一想他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林秀都顾忌无比,又是一个老师(我自小就对老师由敬而畏),我就忍不住紧张。
林老爹慢悠悠的说:“我今天来,是想说说林秀的事。你和吴苹两个,是她现在最好的朋友了吧?”
我点了点头。虽然吴苹和林秀的关系显然要更深一些,不过除此之外,与林秀在一起时间最多的,就是我了。
林老爹正色道:“林秀这孩子,天资是很好的。在她兄妹几个当中,从小我就最看好她。我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能让她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是我最大的心愿。这次高考没考好,我很意外。按理来说,她上大学,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我看她,就是年轻、贪玩、太不懂事,没有收心读书,所以才会造成这个结果。”
我唯唯喏喏,还是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老爹脸上现出热情的微笑(这个微笑和林秀想要说服别人做些什么事时的表情直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般相似,看得我心里发毛):“我了解过了,现在她一般都和你们两个一起玩。你们两个人,根据我的观察,还是可以交往的,都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今天来这里,就是希望你们能够多关心关心她,平常鼓励她好好学习,不要总是跑出去玩,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你也知道的,我平常都在镇里,不可能每天都在她身边盯着她。”
在林老爹眼神注视下,我低着头,几乎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知道了!”
林老爹达到了此行的,满意地走了。我和吴苹一直送他到村口,目送他背影远离,这才真正的放松了下来。
“你这家伙,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吓死我了!”我打了吴苹一拳。
吴苹苦笑:“我怎么知道呢#蝴到我家的时候,我还不是一样吓了一大跳#蝴刚才在我家里呆了更久,还和我妈说了半天……我也没想到他还要来你家啊!怎么通知?”
我们对视几秒,都觉得能通过林秀爸爸的考核,成为“可以交往的”而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假如我们不幸被归于后者,或许就不会看到林老爹的微笑,而是要等着承受他迁怒……
我突然深深了解了林秀叛逆执拗的根源。父母离异的事实,再加上这样一个无微不至的父亲,林秀要还肯做个循规蹈矩的乖小孩,就不是林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