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龙门和归云庄的日子里,觉明的功夫不但没有撂下,而且还参照他从少林寺偷出来的经书再加上他自己独特的领悟有了不少进益,而他也是个很会把握时机的人。他一剑刺向蝶袖的时候,正是蝶袖正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与上官彦分别的痛苦与失落之中的时候,所以觉明没有遇到任何意料之外的抵抗,很轻易地就给了蝶袖致命的伤害。
不过蝶袖被他刺中心脏的时候,样子却并不怎么惊讶。觉明甚至觉得她一直都在等待着这来自背后的一剑。“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或许做杀手的,在心中给自己预想的结局都和这大同小异吧。可是觉明是真的一心一意、也一直都很努力地让自己有一个更好的结局的,为此他不惜用尽自己每一分的智慧与力量,以便确保他的人生能朝着他选定的方向前进、并且最终在他选定的那一点终结。他人生的开头与中段都被别人和他自己弄得一团糟,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他自然不想轻易放手。
幸好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都还算是顺利。蝶袖和裴映宣死后青龙门里也并未有什么责问下来,觉明暗自松了口气,又回到归云庄继续他平静安逸的日子,仿佛发生在暗夜中的所有杀戮都只不过是一场惊梦,等到天明的时候便都自动散去了。
这时觉明看见了上官彦。他看见这个潇洒的年轻人的时候,心里却立即往下一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了。第一次,这个年轻人是被琪菁当做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他和文婷的,当时人称凤尾帮第一少年高手的郭彦超已经颇有侠名,他还为琪菁有个这样的好朋友感到有些高兴;第二次再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却是为了扬州知府的命案找上门来,而且居然还怀疑上了卓铭。觉明在经历了很快的思考以后便决定顺水推舟,将嫌疑转移到卓铭身上去,而真正偷学了“搜神一指”、并且有意在知府命案现场留下这门绝学痕迹的裴映宣,他却碍于青龙门的命令不能动手除去。
觉明早已对青龙门强令自己把“心意剑”传授给裴映宣感到不满,只是不敢违抗青龙门的命令。在无意中发现裴映宣竟然哄骗容燕偷学了“搜神一指”之后,觉明更视裴映宣为眼中钉肉中刺,唯欲除之而后快。裴映宣亦是个精明之人,心气又是极高,除了对青龙门门主还有几分忌惮和敬畏以外,其他人历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裴映宣发现觉明欲对自己不利之后,也明里暗里地和他作对,甚至故意在知府命案现场留下计划外的“搜神一指”的痕迹,而觉明发现之后也毫不示弱,转头便在那个中了“搜神一指”的受害人身上扎上了裴家的如意金枪,其后如意金枪刺杀秦永祥一事,亦是觉明的杰作。虽然事后两人都接到了青龙门主的训斥,不得不有所收敛,但这梁子是越结越深了。所以裴映宣被上官彦等人拿住的时候,觉明虽然收到了蝶袖的求援信号却并未现身相救,反倒以敌手太强的理由要蝶袖领着人撤退,其后亦借故没有参与冲进扬州大牢的行动。最后那次行动果真失败了,而他杀蝶袖的原因里,亦有部分是想将这次行动失败的罪责全推到蝶袖身上的意思。
觉明在进行这一系列的杀戮与嫁祸的时候,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仿佛已经把早年在少林寺受到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并且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为了守住自己的幸福而不惜变成恶鬼的男人。他似乎已经不再奢望任何形式的宽恕与拯救,而仅仅是在奋力握祝蝴好不容易才抓到手里的一点希望而已,正如溺水的人奋力去抓住那根仅有的稻草,而不去管那根稻草会引诱他陷入更深的沉沦。
可是觉明再次见到上官彦的时候却有了一种感觉――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美梦,恐怕都快要终结了,而实际上上官彦只是静静地站在池子的另一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偏偏觉明就是有了这种一切就快要结束的感觉。
觉明一剑刺完蝶袖之后,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上官彦。他在暗处见上官彦告别蝶袖走远的时候,知道这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因为那时候的蝶袖已经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个走远的人身上。觉明一招得手便立刻飞退,这时远处的上官彦正好回头,看见了月光下的这一幕,立即转身朝高台上飞掠而来。月光照在上官彦年轻英俊的脸上,觉明看见那上面满是震惊,还有一种他从未在这张总是挂着闲适平和的笑容的脸上见到过的神情。
那是一种被悲哀和愤怒灼痛了的表情。觉明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神情,直到他潜回归云庄又躺在妻子身边的时候方才想起,原来这样的神情,也曾经在被自己一掌击断心脉的子净大师脸上见到过。
那一夜,觉明噩梦不断。很多他以为已经已经隐藏得很好的往事又一次在梦中栩栩如生地出现了。觉明的面前仿佛又展开了一幅他不愿意看到、却又无法转过头不看的画卷。觉明在似乎永无止境的噩梦中再度展开绝望的逃亡,等到被惊醒过来的妻子唤醒的时候,已是汗透重衣,简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卓文婷在黑暗中凝视了他一会,却只说了句:“睡吧。天就快亮了。”他听了这句话之后那晚便奇迹般地不再做那些让他直冒冷汗的梦了。以后他再做噩梦,总是卓文婷将他从梦中唤醒,然后他再入睡便总能睡得安稳些。
所以觉明看着卓文婷的时候,总觉得她是上天对自己最大的恩赐,也总能找回内心中难得的平静与安宁。可是当上官彦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便连这最后的安宁也失去了。他看了仍旧在舞剑的卓文婷一眼,迎着上官彦走了过去。在他的身后,卓文婷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可是她仍然在舞剑,而且舞得非常地专心,仿佛那柄剑已是天地间唯一可以支撑她的东西。
上官彦见着这剑舞的时候,却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曾经在扬州城中舞得惊世绝艳颠倒众生的女子,心里又是一颤,随即便转头看向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陆千山。
陆千山走到他身前的时候,居然还笑了笑,然后又跟上官彦来问他卓铭是否练过“搜神一指”的那次一样,领着他从“归云水榭”一直走到园子另一头无人的角落方才停下了脚步,上官彦也同上次一样没有说什么,只静立着等陆千山自己开口。
陆千山吸了口气,问道:“你这次的来意?”上官彦垂下眼帘,只说了两个字:“蝶袖”。陆千山的身体仿佛微微地晃了晃,紧跟着却又问道:“怎么想到来找我?”
上官彦霍地抬起了头,盯着陆千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该陷害卓铭的。”陆千山听得苦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我早知道他是鹰眼的人,就不会陷害他了。”上官彦听得怔了怔,脸上也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当你说卓铭如果是真凶便要协助缉拿他归案的时候,我还很敬佩你的。”
陆千山也听得怔了怔,却又淡淡道:“好人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上官彦听得眉毛一耸,却道:“所以就只好去做坏人?”
陆千山闻言皱了皱眉,说道:“好坏的标准不是绝对的。就好像虽然有很多人因我而死,却也有很多人因我才能活下去,否则便早已倒毙路边成为一堆枯骨。归云庄这些年做的善事并不少。”
上官彦吸了口气,说道:“只可惜人命却不是账面上的数字,可以这样简单地一加一减,一进一出。”
陆千山闻言沉默良久方才说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折辩的?”
上官彦叹了口气,说道:“不是。”
陆千山双眉一轩,问道:“那你还不动手?”
上官彦看了陆千山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你不想在这里动手的。”
陆千山又静默了一会,肃然道:“多谢。”他注视着园子另一头妻子矫健的身影,深吸了口气说道:“三日后,你到归云庄外的繁花洞等我。”
上官彦看了陆千山的眼睛一会,忽然道:“好。”居然真就转身准备离去了,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过身来问道:“你认不认识少林寺的觉明?”
陆千山闻言叹了口气,说道:“认识。非但认识,简直还他妈的熟得不能再熟了。”归云庄庄主说起粗话来,居然也顺口得很。
上官彦听得怔了怔,却又点了点头说道:“难怪我看到‘金刚掌’和‘搜神一指’留下的伤口的时候,总有种眼熟的感觉。”陆千山眼光一跳,却见上官彦随意一笑,拱拱手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