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日剧,自知来日不多,想起老母辛苦一生,老来孤苦,不禁凄然。
老母张魏氏,本乡魏村人,旧社会生人。兄妹四人,二男二女。自幼丧父,由外祖母一手拉扯成人,受尽艰难。十八岁即嫁到张家,与父结为夫妇。从此便下地干活,操持家务;相夫教子,饲养家畜,做着一个农村家庭妇女应做的一切。
老母前大半生饱受饥寒之苦,犹在“困难时期”几有性命之忧,吃糠咽菜,死里逃生,且抚养二女一男共三儿成人,实在劳苦功高。老来苦尽甘来,顿顿细米白面,一日三餐,衣食不愁。生儿张潇乾,吃着“皇粮”。偶来探望,常提些好吃的,买些好穿的,给些零用的,说些好听的,算是以前没享过的福了。老母一字不识,一生未出远门。唯有一次,去城里看病,坐过儿子的小车。
望着这位饱经风霜、白发苍苍的寡母,我如何再告诉她,她唯一的儿子,现在要先她而去,让老人断了生活唯一的依靠与希望?使老人人到暮年,再经受失子之痛,让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娘,我要调到外地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会不在您身边。”我唏嘘着。老母略微一怔,十分不舍,颤巍巍道:“去哪里?”“一个很远的地方。”“放心去吧!别惦记着我。”她从不肯拖累我。我给老母留了五千元,作为生活费。老母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不肯全收,我执意留下。
“娘,孩儿给您磕头了。”我双膝跪在老母面前,泪留满面。母亲终于也是忍耐不住,大放悲声。我一步一回头,洒泪而去。
儿去矣!莫牵连。
告别老母,我来到黄河岸边。黄河依旧,人是故人,却是地转星移,河水东逝。悠悠岁月数十载,悄然成败转头空。感怀身世,我感慨万千——
余自幼而家贫兮,历经磨难;
年少而立志兮,黄河岸边;
高考而得中兮,如愿以偿;
校园生活无忧虑兮,充满憧憬;
承蒙佳人而错爱兮,难以忘情。
毕业回乡兮,回归现实;
娶妻生子兮,居家过日;
不甘沉沦兮,入仕为官;
励精图治兮,造福乡里;
呕心沥血兮,但求父老得温饱;
吾纵不治兮,立赴九泉而无撼。
余自幼而坚信兮,有我有她;
年少而追求兮,矢志不渝;
不图权势与金钱兮,崇尚真情;
但求相知与相爱兮,永不变心。
相约终生兮,白头偕老;
共度人生兮,苦甘同当;
心心相印兮,心灵相通;
天生地配兮,世道人伦;
声声呼唤兮,可曾听见?
夜夜思念兮,可曾知道?
人生苦短兮,真缘难觅;
吾纵不遇兮,终生梦幻而无悔。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昨夜我作了一夜的梦。梦中又见到了我那久别了的、我已下决心不再相见的梦中情人——阿坤。
睡梦中,千万里,我又把她追寻。却见峰回路转,怎么也找不到潇坤山庄。情急之中,却找到了阿玲。两年不见,阿玲成熟了许多。一见到我,阿玲狠狠地说:“你还知道回来?”我惴惴道:“阿坤她还好吧?”“怎么?你还知道有个阿坤?”我嗫嗫道:“我去看她,却找不着山庄。”“要找她,天上去寻吧!”我吃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明天我带你去看。”阿玲说了这话,任我百般纠缠,不再理我。无奈只得蹇了回来,彻夜难眠,究不知阿坤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阿玲带我左转右转,终于见到潇坤山庄出现在眼前。走进院里,只见野草萋萋,满目萧凉。我心下疑惑,连声呼唤着阿坤,不见回应。急忙赶进房间,只见陈设依旧,却是到处尘土,只是不见阿坤踪影。冲进卧室,只见床幔高挂,却在床头摆着一个灵牌,上面赫然写着“阿坤之灵”。
我顿觉天旋地转,天崩地裂。一声惨叫,昏倒在了地上。
悠悠间听见阿玲急切的呼唤,见我转醒过来,她长出了一口气道:“哎呀!你可吓死我了。”
“阿玲,告诉我,阿坤怎么啦?”我已没了先前的焦躁,只有深深的悲哀。
“你先养好身子,慢慢再说。”她已没了先前的冷漠。
“告诉我!”我坚定地说。“那你要答应我,不能那么情绪冲动。”“你说吧!”
阿玲告诉我,我离开阿坤之后,阿坤不堪忍受相思之苦,便只身天涯海角,大江南北,开始了她千里寻夫的艰苦历程。可整整一年,历尽磨难,音讯全无,以致悲痛欲绝,痛不欲生,终在潇坤山庄背后跳下了山涧……
没有眼泪,没有哭泣。我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阿坤灵前,“扑嗵”一声跪倒尘埃。没有请求宽恕,没有追念往昔恩情。我默默地跪着,如同罪大恶极、已被判处极刑的囚徒,低沉着罪恶的头颅,神志已然昏聩不清,听不清阿玲在耳旁劝说着什么。
夜幕降临了,我跪了整整一天。阿玲端来晚饭,我丝纹不动,拉也拉不起来,阿玲哭得双眼通红。不觉饥饿,没有疲劳,灵魂已飘荡在黄泉路上,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阿坤!潇郎随你而来了。
就这样过了不知几天几夜。
“潇郎!”,突然身后隐约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声熟悉的呼唤。我猛然台起头来,聆耳细听。
“潇郎!”,千真万确,是阿坤在把我呼唤,莫非我们真在阴界相会了?
我遽然转过头来,只见我那朝思幕想的人儿,泪痕点点,目光中透着万般怜爱。令人不解的,是阿坤坐在一架轮椅上。
我将急切询问的目光投向阿玲。
“姐姐跳崖之前,打电话向我告别。等我急忙赶到,已是晚了一步。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却摔坏了双腿……”阿玲抽泣着说。
我一下扑向阿坤,跪在她的面前,抱祝糊的双腿,把头埋在她的膝盖间,失声痛哭。室内一片哭声。
我抬起泪眼,痛心地问:“阿坤,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心疼阿坤为什么要为我徇情?
“好好的尚且不能拴住你的心,何况如今已是残缺之躯。” 阿坤说的是假设灵堂之事。
“你真傻,我们不是还有一双腿吗?”
“我不想拖累你。”情到深处,已无自我。事到如今,阿坤犹自设想着我的感受。问苍天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阿坤!从今以后,你我寸步不离。我把双腿给你,供你驱使。”
阿坤伏在我的肩上,呜咽不止。我将阿坤轻轻抱起,缓缓朝前走去。
——情依依,难别离。剪不断,理还乱。天上人间,只有生死相
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