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七岁嫁人,十八岁生下了女儿。
结婚后的第三年,丈夫死于矿塌。
为了摆脱镇上的流言,她用得到的赔偿金携女离乡,远居他处,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和女儿。
直到那天带女儿入城,游乐园外。
一个男人奔过人行道,闪避侧面的自行车,大掌不小心挥到女儿左眼珠上。
她惊慌失措地抱着眼珠溅血的女儿时,男人说,先去医院。
她得到女儿左眼瞎了的结果报告时,男人说,我赔偿你。
这时她才发觉男人其实不过二十多岁,异于常人的冷静让仍有稚气的面孔覆上成人的成熟。
男人刚毕业没一年,没有钱。他告诉女人,如果要得到最多的赔偿,那么就不要把他牵进法律中去,让他全心工作。
她感觉他是要赔偿人生,而不是金钱。
答应。
治好女儿的伤时,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她在城外开了一家小餐馆。
男人在城中工作,每周都去她的餐馆,给她一定量的钱。
开始不多,勉强够她和女儿的生活费。但没关系,这足以让她抛开经营餐馆的后顾之忧。
每次男人去,他都会就餐,而且付钱。
半年后男人给的钱第一次增加,翻了三倍。
她以为男人在压缩自己的用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她不想说什么,只是从此男人吃饭时再也未收过他的钱。
男人给的钱第二次增加是在又一个半年后,又翻了三倍。
她第一次拿到时大吃一惊,因为他每个星期给的钱已经比她渐有起色的餐馆的营业收入更高。她终于说出口来。
男人叫她拿着,这是他的赔偿。
她不好再说什么,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顿饭。
第三个半年结束后,已是年底。她抱着女儿看窗外的雪,突然想起家乡。
然后莫名地想起自己才二十四岁。
人生却已经被圈定。孤独异乡。
男人来了,她说你是好人,以后不用赔偿了。已经足够了。
男人一笑,说不喜欢保留不属于自己的钱。他要赔偿,这是一辈子的承诺,因为他损害的不只是一只眼睛,更是一个人的一生。
她无话可说。
女儿在幼儿园里被大家看作怪物,左眼上老是多块遮着眼珠的东西。女儿已经摔那东西摔了很多次了,哭闹。
她也想过女儿的人生还没开始,却已经在结束了。原来男人在出事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男人这次给的钱又翻了三倍。
她看着钱,心里突然担心起来。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她扯着男人问,担心他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男人笑着说他是一个有能力的男人,挣的是正大光明的钱,让她放心。
她稍微放了点儿心。
年底,她留男人一起过年。男人却摇头,因为要回家陪父母。
被拒绝时她第一次想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在“人”的角度考虑过他,而一直是在从“伤害与被害”的角度来看他。
年后他再来时,不但吃饭不用付钱,而且一定是由她下厨。
春天来时,镇里有个小伙子向她表露爱意。
那一刻,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真的还年轻,还有很强的魅力。心像春芽一般地活了过来。
她把镇上的房子卖了,带女儿一起搬进了城,加上他给的钱和自己餐馆挣的钱,重新在他所在的公司附近开了餐馆。
男人很惊讶,夸她。她心里很甜,要他每天都必须在她的餐馆里吃饭。
男人笑着答应。每个周末该给的钱仍然在给。
餐馆经营很辛苦,可是她不怕。
她注意到他衣服总穿很久而不勤洗,提醒无果,只好帮他洗衣服。这是一个生活马虎的人。
第四个半年结束时,她忽然发觉已经认识他两年了。
像闹钟般准时,他在第四个半年结束的第一个周末来时,给的钱再次翻了三倍。
她注意到他开始经常穿西装,于是找了很多衣服的杂志和资料,帮他选了一身。很合适。
可是一套衣服是不够的,他不能老是只穿一套衣服。她又选了一套。
后来又选了一套。
她注意到他开始注意发型,可是弄得很笨拙。她找了美发师拜学,自己买了一整套工具,花了不少钱。
但不心疼,还很开心。
他从此不再自己弄头发。
她觉得男人挣钱不像是一般的工薪族,但他确实不是老板级的人物。心里很奇怪,他的钱是怎么挣的?
明明第一次见他时,他是那么普通的一个上班族。搞不懂,不想了。
餐馆很挣钱,可是那是在付出百倍的辛苦之后才获得的回报。他不像是吃那么多苦的人,他是怎么挣钱的?
她没问。
女儿要上小学了。女儿开始懂得遮自己左眼的必要性,虽然太早,可是没办法不懂。
她看在眼里心里很疼,可是没办法。书是必须读的,不能像自己一样。
有时候她忙不过来,男人会帮她去接女儿。他看着女儿的眼神让她觉得很安心,温暖而安详。
好像那是他的女儿。
男人给的钱已经太多了,远远超过了治疗的费用和生活的费用。她不想要了。
她很直接地跟男人说。男人笑着摇摇头,答应不再给她钱。
第五个半年结束时,男人送了她一套公寓。不小,位置也好,价格不便宜,但她接受了。
这是一个家。她很快乐地想。
然后布置了一个温馨美丽的家。女儿非常喜欢。
他也很喜欢,直夸她。她有些得意,这些年在外,接触的不再是以前的乡村乡情,颇学了些东西。
餐馆很稳定,女儿也终于有了不少笑容。他一样的喜欢笑,一样的冷静,一样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想让他住进来。她想,一个男人送一套房子给一个年轻女人——虽然结过婚生了子——应该意思很明确了。
年底时她又邀他一起过年。他还是拒绝,要回家陪父母。
看他回答的表情,她突然想到,或者这就是他愿意原一辈子来赔偿自己的原因。因为他是那么地爱着父母,所以能用那样的爱来赔偿自己犯下的过失。
她想了想,说我陪你回去。男人又惊讶又笑,摇头。
她懵了。
年后,男人从老家带了一个女孩儿过来。相亲相到的女孩儿。
她第一次见到女孩儿,对方的腼腆给她的心一记重击。
男人来的频率大幅下降,有时一个月还来不了一次。
她全神投入餐馆,不想去想他。伤心不能给人看。
有时想起,觉得奇怪。他伤了自己的女儿,害女儿一生受障,为何自己还会喜欢那人?
不知道。
半年后,他结婚了。女孩儿变成了男人的夫人。
她没去参加他的婚礼,闭店修整一天。隔天找人送了礼物过去。
又过半年,她也结婚了。憨厚的丈夫,看着不像男人那么有内在,但待她好,听她的。
男人彻底不再去她的餐馆。
时间流逝,她生了个儿子,珍如掌珠。
一天听上初中的女儿说在所在中学的附属幼儿园看到过男人,是去接男人儿子的。她心里微酸,不过看到自己的女儿、儿子和丈夫,什么都放开了。
只是在心里最深处的某个地方,还保存了一些异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