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向西做着缓慢的挪动,不知不觉间,总算熬到了下午四点——晚餐时间。
在李建国的积极吆喝下,李志超和刘猛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盯着电视的目光,不情愿的拿着饭盆等候在铁栅栏内。而我,则成为待培养的对象,跟在二人后面当下手。
“几个?”伴随着嘎然而止的车轮声,从监室的铁栅栏外传入了冰冷的话语。
“大哥,九个。”刘猛习惯性的微笑道,让一个人用热脸去紧贴冷屁股,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那需要极高的毅力和涵养。与刘猛相比,我甘拜下风。
所以,要是在社会上,刘猛之流绝对比我吃得开,尽管,多数的时候,我活得比他真实许多。
用吕小刚的原话讲:只要坐了牢,哑巴会报告,傻子会来事,猫儿会做操。
我私下问及吕小刚,用何种方法可以达成这种辉煌的效果,他冲我淡淡一笑,报之以两字
——电棍——
趋利避害,猫儿尚且知道,何况人乎。
晚餐倒也搭配的挺科学,估计是出于照顾吃了一天咸菜发糕嘴角又干又咸的我们,每人面前都摆放了一盆汤。
汤。
白菜汤。
清水白菜汤。
清水咸盐白菜汤。
我之所以会如此描述,是因为在我第一次喝汤的时候,从漂浮着的菜叶子下捞起了一块还没有融化干净的盐块。
白菜是看守所自留地所出产,来自于专职囚犯兼职菜农的义务出产;而咸盐,则是市面上最为残次的大粒盐块。在当地,这种大粒盐除了做工业用盐,就是偶尔腌制咸菜时使用。
我无言以对,这样的带泥土的白菜+大粒盐+清水的混合物品,就可以称之为美味的“汤”,我由衷的为发明“汤”字的仓颉难过不已。
更为夸张的是,掌握分发道具的刘猛给我递过来一把残缺着勺子把的汤匙,断茬处露着塑料的灰白,汤匙底部密密麻麻的分布着若干裂纹,不知道的人,以为其是全部摔成碎片后一一粘接起来的。
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刘猛不以为然道:
“怎么了,受不了?”
说着,他将自己的汤匙递了过来。裂纹更多,残缺的勺子把更短,表面已经看不出来塑料原本的色彩。
“看见了吧,阿伟,人家刘猛多照顾你,把最差的勺子留给自己,你这人将来可要好好感激他。”吕小刚吃着他们订的份饭——老黄面作的窝窝头以及炒土豆片,时刻不忘体现他的精神领袖风采。
“看看咱猛哥,啧啧”亮亮称赞不已。
我靠着背后的墙壁,一脸无奈和怅惘——因为这样的饭菜,这样的汤匙,还有这样的人心。
看着周围众人啖汤的津津有味的表情,为了免于成为异类,我也皱着眉头,仰脖用汤匙往嘴里灌汤。菜汤除了一个“咸”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味道。而至于发糕,我直到此时才完全体会到了它的美味——中间不时搀杂着杂质的粗粮蛋糕,牙床和舌头时常可以觉察到来自于发糕的异样处。这样的汤品与发糕,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一口、两口、三口……为了维持我基本 的生存需要,我必须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饮食。想到这里,我不由豁然开朗,只要能活着再见到妻子,什么样的饭我也能吞食,什么样的菜我也能嚼咽。
只要内心信念不垮,对妻子的爱源源不断,在各种恶劣的环境中,我都能坚持着很好的存活下来。
九人当中,我吃的最慢,众人吃饭的速度一个塞过一个。最快的当属亮亮,他对于李建国所占据看电视的好位置一直虎视耽耽,好容易有此良机,怎能轻易错过。匆匆扒了两口汤,便甩掉拖鞋,一屁股坐在床头,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无间道2》里剧情的发展。
李志超吃的也不慢,但不巧的是,他是收拾卫生的义务工,等及众人纷纷坐上床头,继续欣赏电影。他才开始不紧不慢的收拾地面的一片狼籍,嘴中命令道:
“眼镜,洗碗去。”
分工明确,他清洁地面,我的活则要将所有的发糕、咸菜疙瘩、以及没用的剩菜汤处理完,再用水把餐具清洗干净。
这些活计过程,在早上刚目睹李志超演示一遍,心中尚自还反胃不已。现在却要全部摊至自己头上,其难度和压力可想而知。
宁去饭店洗三年,勿在监室呆一天。
但牢骚归牢骚,皱眉头归皱眉头,被分派的这些活,不会因为自己发牢骚皱眉头而减少分毫。
硬硬心,咬咬牙,将手指插进搀和着菜汤的发糕内,将其一一捏碎,倒进便池。
发曩的发糕,就如同被捂烂的番茄一般,粘手而充满异味,可惜这不是七绝山,我不会变身成猪悟能。
刺鼻着我的鼻,难受着我的手,恶心着我的心。
一一处理干净后,我不禁长嘘了口气,伸伸懒腰。
自我感觉没有纰漏,但我还是得到了背后的“奖励”声:
“靠,猫点腰不会?干活的,我是看你还是看电影!?”
这个声音源于何方,来自于何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监室内,谁都可以任意斥责辱骂一个新来的囚犯,这似乎成为了一种老囚犯的“资格”和“特权”。
欺生,是笼罩在所有监室上的一层浓厚的黑幕。
当畸形的规条成为所谓“惯例”,一贯如此,已经成为一种可怕的毒瘤,在感染异化着人心,导致这颗生长于仇视憎恨之间的毒瘤愈发庞大,其最终结果,不堪设想。
我听至此语,浑身微微一震,便顺从的弯下腰去摆弄饭盆及汤匙,将其摞成一摞,再搬放至角落的小几上。
“靠!便池和水池都没有冲刷干净,看那发糕末,象屎渣子。”一听之下,原来是杨所的训斥声。
狱警是铐子不离手,杨所是“靠”字不离口。
一个是肉体的折磨,一个是灵魂的摧残。
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仅此耳尔。
所以杨所被人称为杨所。
还好杨所不是真的杨所。
有个革命家教导我们说:奴隶主不可怕,奴隶成长为奴隶主,再反过来欺压奴隶才是可怕之极。
同样的道理亦适用于他,要是他成为了真的杨所,后世就会流传着关于杨所丰功伟绩的口头禅——不训的你满脸桃花开,怎知道杨所这样凶。
身处杨所之流的淫威下,我又能做何挣扎,任何挣扎都是徒劳。这里就和自然界一样,遵从法则,真实、野蛮、残忍。
猫腰潜行至水池,打开水龙头,任由自来水“哗——哗——”的冲洗着附着残渣的地面。
“开大一点,不开大能冲干净吗?又不是花你自家的水钱。靠”
估计杨所对《无间道2》这样的电影看不进去(懂?),所以无聊之余,才会将所有兴奋点和注意力转移至我身上,来个全程追踪曝光,一有不合心意之处便动辄呵斥训骂一番。
说实在的,亮亮和杨所都被埋没于此。若是不然,亮亮凭着他的丰富表情和灵活的嘴,无疑是绝好的脱口秀主持人;而杨所,更适合于当“焦点访谈”之类新闻监督节目的记者或编辑,这种察觉纰漏的敏锐度,足以为国人争光,让香港廉正公署汗颜。
我将水管拧至最大处,自来水喷涌而出,激打着池壁,泛起片片水花。再将塑料桶放置水池出水处用以盛水,忙不迭将捅中的水倾倒在便池里。
一时间,监室内水声“哗哗”一片。
看见水、便二池的表面业已冲刷的干净如新,我便将手伸向水龙头,多次的无妄之灾让我谨慎的回头望及杨所,征求意见。
“看什么看,干净了就快闭上,吵的人没法看电视。”真是破例,杨所口中竟然没有带出那个字眼。
这,也算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