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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探路
    每天都看着有人办手续,喜洋洋地从这里消失,不知道飘向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进墙来。
    走的人都象新郎官一般欢喜,不论外面等待大家的是什么,自由总是个巨大的诱惑。而从这里,从这惩戒罪恶也豢养罪恶的大墙里,除了怨恨和恐惧,他们不能带走任何东西。我没听到一个人说过想再回来,大抵也就是这个原因把,估计真正“洗心革面”的并不多,他们只是害怕回来。能够“害怕”就足够了。
    出去以后的未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要出去,出去!
    自由的门缝向我敞开得越来越大了,我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没有一个确定的思路,只有喜悦弥漫,虽然有时候那喜悦显得迷惘,未来一片空洞。偶尔想起中队里的人,感觉也淡漠,似乎不曾相识。
    心里只想着快走,快走。
    四川更是闹心,要不是被老四压制着,怕要被他烦死了。
    笔记本的事,是我的一块心病,我也不隐瞒老四他们了,我不太相信在这个时候,还有人会去检举,我的人缘还没混得那么惨。老四说:“得看运气,我以前开放,有的管教什么也不管,也有那把儿嫌的,特把自己当回事儿,恨不得把裤衩里都给你翻一把。”
    我苦笑道:“这事儿还真难办,按理咱有言论出版的自由啊,他们管不着,可到时候跟谁讲理去?我不能让他们给写个扣押条,然后再举着《宪法》回来打官司吧。”
    屋里人都很热心,帮我设计了各种逃过检查的方案,结果是弄得我越来越没信心。还有一天,四川就要开放的时候,我说:“到时候你把背包打得大点儿,我去帮忙的,直接送你到老张屋里,看看他到底检查到什么程度。”
    傻青提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方案:“不行你把它背下来,出去就默写不得了?”
    当时我好悬没抽他。
    转天早上,四川擦着黑就起来了,在那里打背包。老四骂道:“你他妈闹什么心?赶着戴孝帽子去?”
    我其实早就醒了,躺在那里想墙外的世界。
    这几天陆续地放人,弄得大家都浮躁起来,每个人的新生活都要破土了,心在最后的包装下面痒得难受。所有的喜悦、渴望以及不安和迷惘,都空前地饱满起来,每个人的心里,恐怕都和我一样杂乱吧。
    草草吃了早饭,四川就不断地扒门了望,终于喊名字了,叫了三四个人,却没有他。四川急了,跑出去喊韩东林:“韩组,还有我哪!”
    “没有你的名字!小黑板上没有你的名字!”
    “不对!你快给我查查,肯定你们记差了,我自己绝对记得没错!我12号进来的,11号开放,绝对没错!”四川心急火燎地咋呼。
    韩东林也不敢怠慢了,赶紧出去跟张老头核对,最后跑回来骂道:“你他妈诚心捣乱是吧?你档案上就是明天开放!”
    我们立刻大笑,记错自己开放日期的人,还真是稀罕物。老四更是不放过攻击的机会,上去就是一脚:“你他妈大老早起来折腾大伙,敢情还是虚的!”
    四川脸色通红,激动地说:“我自己的日子还能记错?我把生日忘了也不能把开放日忘了啊!”
    最后才闹明白,这小子是12号进的派出所,在狗笼子里关了一宿,13号才转的看守所,那一天没有给他算上。韩东林笑着说:“你赶紧让你家里去派出所开证明,再到法院去补充鉴定,还能给你找回来一天。”
    我说:“要不,就等出去了,要求国家赔偿,一天也不少钱呢,比打工划算。”
    四川气急败坏地骂天地君亲师,一直骂到污蔑国家政权和全人类前途的高度,最后在一片笑声里,气鼓鼓地重新铺床寤被,躺上去唉声叹气:“日他妈的,今天我哥哥还来接我呢。”
    闹了一出洋相,转天上午,我替他拎着背包,送到管教室,进门就看见清瘦和善的张老头,我笑道:“张大爷过年好。”
    “普通话说得挺好嘛。”他把我当四川了,四川赶紧挤到前面:“是我开放,昨天就耽误一天了,今天再叫人顶了,我不冤死?”
    张老头弄清我的身份后,立刻赶我回来,我心有不甘,还是乖乖地折进栅栏门,我对张老头的感觉不错,也希望能给他一个好印象。
    韩东林随手把门锁了。我站在那里不动,隐约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韩东林笑眯眯在旁边守着,也不催我。
    一小会儿,四川就出来了,把背包提进去,韩东林解说道:“检查背包。”
    “嚯,带这么多破鞋干什么?”我听见张老头咋呼道。
    “都是人家不要的,回去还能穿。”四川说。
    “行了,打好了吧,身上没东西吧?”
    “就几封信。”
    “走吧。”
    张老头押着四川出了屋,四川灿烂地笑着,回头说:“麦麦,外面见!”我挥挥手:“保重吧哥们儿。”四川一定在庆幸能比我先走一步,不然把他留在老四手里,岂不度日如年?
    韩东林我们俩一块往回走,韩东林说:“看着别人走,这心里越来越急啊。”
    我长出一口气:“明天我也走啦。”
    回了屋,我就开始料理后事,把不要的衣服全堆到傻青铺上,叫他挑,老四说:“给我留个电话吧。”
    我爽快地给他记了个号码,那是我进来以前用的手机号,早已经停机了。
    我又对傻青说:“青哥什么时候到城里了,找我喝酒去。”
    傻青笑道:“我长这么大就进过一次城,还是坐的警车。”
    老四抱怨道:“奶奶的,出监队就是不好弄酒,要不怎么也得喝喝。”
    说着话,我已经穿上了游平他们送来的衣服,皮夹克的毛领子叫我的脖子感觉到某种陌生的温暖,傻青一边急着下铺,说要把我的皮鞋打得亮亮的,我一把把他推了回去,弯腰把双脚塞进新皮鞋里,形象一变,感觉立刻就不同了——墙里墙外差的只是一套皮囊吗?
    老四笑道:“人靠衣服马靠鞍,马上就没有劳改味了。奶奶的我就不信了,要给我一身警服套上,不比他妈监狱长精神?”
    试了遍新,我又换上了囚服,开放前是不准穿便装混充“社会人”的。
    现在就盼天黑。吃了晚饭,又发愁睡不着觉。
    揣了两盒烟,到各屋转了转,又跑大郭那里打了个招呼,聊了个把钟头,禁不住我的吹捧,大郭终于把他的日记捧出来给我过目。
    翻开日记本,我险些掉铺底下去,这哥们儿也太牛了,开篇就挖掘自己犯罪的思想根源,把罪魁祸首推给人家“金钱”了,他是被纸醉金迷的世界给弄迷糊了,才把罪恶的黑手伸向了国家的钱包。然后又不厌其烦地记录改造道路上点点滴滴的进步,中间还大肆抄袭监狱的种种规章制度,不断地赞扬监管制度的正确性,尤其突出了白主任对他的耐心帮助,感激之情,流露字里行间。我越来越快地往后翻着,嘴里频繁地赞着:“好,好啊,深刻。你算来值了。”
    我鼓励他:“以后你可以写一本专著了,就通过监狱系统往下发,管教、罪犯人手一本,你还可以到各监狱去做报告,将来准火!”
    大郭兴奋地说:“我倒没想那么长远,这次进来,真是刻骨铭心啊,不给后人留下点教训,我自己都觉得不负责任。这两天听你讲了不少队里的事儿,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思索,还没有写上去,总的感觉就是:监狱的管理还是太仁慈。”
    我说:“是啊,是啊,你要是没留在教育科,肯定感触还深刻。”
    傻青跑过来找我:“麦麦,洗澡水弄好了。”我迫不及待地跟聊兴正酣的大郭告辞,跑去洗澡了,出监之前,每个人都要狠狠地洗个澡,谁也不想把一身晦气带出去。
    洗澡。
    当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被我兜头浇下时,我赤裸的身体舒畅地挺拔起来,每个寒毛孔好象都扩张开了,我紧闭双眼,感受着逐渐袭来的凉意,然后舀起一盆水,重新举上头顶,让它缓缓地淋下,温顺的水流,滑过面颊、颈项、肩背和腰腹,最后从腿脚溜开,轻歌着注入下水道,我细致地体验着整个沐浴的过程,一些岁月的痕迹,一些缭乱的声像,似乎也被轻轻地洗刷着。
    抚摩着光滑的身体,想到“新生”两个字,突然笑出声来。
    我感到了泪水就要从眼里溢出了。
    钻进被窝的时候,一种喜悦和混乱的感觉把我包围。
    自由,自由!亲人,家。
    我想我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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