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里尔.格雷伯克离开了,我们还要在黑暗中继续度过难熬的日子。时间现在变得非常可恶,一分一秒都任性地无限拉长自己。
“米利安。你觉得他可信吗?”我掰开那发硬的面包,一边啃着,一边用洞中岩壁上凝结的水珠湿润嘴唇。
“我们现在只能信他。”米利安平静地说,“我吃不下,你吃吧。”她靠着石壁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十分可怕,也许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缘故。我看到了许多飘浮在空中的虚幻悲伤的影子——他们有许多人,每个人都愁眉不展,有不少人的身上带着可怕的伤痕,他们在这狭小的空间无力地行走。
一个只有半个脑袋的孩子默默地朝我走来,每走一步挂在眼眶上的眼珠就一跳。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姑娘,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内脏流到了地上。
“你们是谁?”我问。那个半个脑袋的孩子抬起残缺不全的面孔冲着我傻笑着,招呼别的影子过来,“又来了一个,我们有新伙伴了,已经很久没有新伙伴加入了……”我害怕地往后退,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我我似得令我无法动弹,我想叫米利安也叫不出声。他们拉扯我,长长的瘦骨嶙峋的手掐着我……我拼命挣扎……拼命挣扎……
“不!——不!——滚开!——滚开!……”压力突然消失了,我惊醒了——原来是个梦。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个梦如此地让人不舒服,我甚至要窒息了。随手拿起手里摸到的一个东西扔出去,砸在了石壁上,发出响亮的回声。
再扔第二个——圆圆的,有两个孔洞的东西——我把那东西举到面前,就着从天顶的石缝间投下来的微弱的光线一看,是个龇牙咧嘴的骷髅。我一下子扔掉了它,站起身来,眼前的一切让人害怕——我们睡在一堆骸骨上面。
细碎的骨片平铺在地面上,宛若贝壳般晶莹闪亮,时不时地还有这么一两个完整的可辨面目的面颊骨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墙壁角落间一只只头盖骨像瓷碗一样码在一起,闪烁着微光。
“米利安!米利安!醒醒!”我使劲叫醒米利安。
“汤姆,你这两天怎么了?”米利安神色疲倦,不如刚开始的时候有精神。她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米利安,你……”
“你刚才怎么了?这两天老是吓人。”
“米利安,我们站在骸骨堆上,满地都是。还有那些墙壁,全都是人骨……”
“是吗?”米利安四下张望,“没有吗?哪儿来的枯骨?”她的最后一个字刚出口,我的脑袋就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一般,一阵眩晕。
周围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留下一片黑暗——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刚才我明明看见的呀?我发誓那不是梦!”
米利安一下子紧张起来,盯着我的眼睛看,“我相信你。”她说,眉头蹙到了一起,“你还看到了什么?”
“还有许多幽灵……也不像是幽灵……它们是有色彩的,不是平时看到的那种乳白色的幽灵。我觉得我甚至可以触摸到它们……它们全都是死的,全都死了……”
米利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满脸忧愁的表情,“还有没有了?”
我想了想说:“还有一次。一年前还有一次,我看到了我妈妈……”我没有再说下去——那天是我杀死父亲的夜晚,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幻影。
“怎么了?”我觉得米利安的表情让人担心。
“看见别人看不见得东西,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米利安离开我,走到墙壁的角落里,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个词——阴影之镜。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和米利安赶快坐下来门装作睡觉。慢慢开了,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在门边一晃,传来芬里尔的声音:“还在睡觉吗?你们醒醒!我把魔杖带来了。”芬里尔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米利安一跃而起,接过他手中的魔杖。“接着,汤姆!”她将魔杖抛给我。
“我想通了——我叔叔靠不住。我和你们一起离开,去找那些还忠于我父亲的人。我为你们带路。”芬里尔打开石门,解除了封锁石门的咒语,“我们要快,趁着他们出去喝酒还没回来快点离开这里。”
我们离开石洞,芬里尔在前,米利安殿后,三个人小心前进,沿途静得出奇,连一个巡逻兵也没见着。“芬里尔,你不觉得太安静了吗?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是啊,芬里尔,刚才有没有被人发现?”米利安停下来,她这一切太反常了。
“他们都去喝酒了,我是等他们出去之后才去拿魔杖的。应该没有人发现。”芬里尔说。
“现在就算有危险我们也要试试,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凡是小心为上。”米利安望着空荡荡的地道发呆,“前面的路是猜不透的,要看你敢不敢赌一把——好了,我们走吧,小心点。”
地道十分崎岖,峰回路转。芬里尔的行动迅速的出乎我们的预料,他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
穿过那些如同迷宫一般的地道,前面变得开阔起来。一个高达二十英尺的大厅出现在眼前,数道地道在这里汇合。
芬里尔停了下来,站在大厅中央。“这里是第二厅,前面是正厅,到了那儿我们直接向右跑,墙角处有一扇小门,小门外的小路直通后山,可以避开所有岗哨。”
“我们快些吧。”米利安说。
大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燃烧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它们跳动的影子,让整个大厅显得鬼气森森。在大厅的西墙下,有一扇小门,因该就是芬里尔提到的那扇门——出了它,自由近在眼前。这一切太顺利了,顺利的让人觉得不真实。
或许是近在眼前的自由让我们放松了思想,这一点可疑之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惕。我们没有考虑过多,兴奋得向那扇小门跑去。芬里尔打开了它,我们一拥而入,眼前的一切让人震惊——根本就没有路,面前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深坑,黑漆漆的,看不到底。
“我们上当了!快回去!我们走正门。”米利安冲着我们叫喊。可是,回去的路呢?回去的路没有了,有的只是湿漉漉的墙壁。四周霎时间灯火通明,席尔加特站在深坑的另一边,他的身边站着卡蒙达,还有狼人。席尔加特露出可怕的笑容,得意洋洋地说:“这是第二次了吧,我的小鸟。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现在怎么办?”我望着米利安。她紧张极了,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手指把魔杖握得嘎嘎作响。
“席尔加特。”米利安离开我们,朝着深坑走去。她轻轻地飘浮在半空中,缓缓移到深坑上面,“席尔加特,我们来个公平的比试,一对一地比试。如果我赢了,你就必须放我们走。”
“跟她罗嗦什么,先杀掉那两个,我的狼人饿了。”一个喑哑的声音在席尔加特身边响起,那就是狼人之王艾列勃克恩。
“退下!这件事我自会安排,你以为我会害怕一个女人的挑战?”席尔加特走出狼人群,像米利安一样轻轻飘浮在深坑之上,“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不过,你要是输了就把你此行的秘密告诉我,也不罔我照顾你们这么久。”
“比完了再说!”米利安举起魔杖。席尔加特也举起魔杖,他的魔杖很长,像一柄剑。
双方吟唱起我听不懂的如咒语般的歌曲,霎时间狂风四起,电闪雷鸣。席尔加特呼风唤雨,许多幻像在他身边出现,那是远古的战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幕幕的仇杀,一片片的血腥……咒语的力量让这座大山地动山摇,就连那些狼人都惊恐万状,卡蒙达花了一些力气才让他们平静下来。米利安以歌作答,从容应对,白色的光辉在她身边闪耀,所到之处,黑暗消散,幽灵退避,纯洁的光辉中映衬出鲜花朵朵,流水潺潺,她像一颗明星闪烁在无边的黑暗中。
席尔加特继续施法,他的魔力化作无数野兽,狼号四起,悲歌阵阵。阴影从远方降临,灾祸自萧墙而起。往日之光已去,精灵之时不再。回天无力,英雄末路。米利安竭力相抗,呼唤光明,呼唤希望,高唱着自由之歌,坚持着不变的理想,直到白花凋谢,流水干涸……“啪!”地一声,魔杖在她手中断裂了,变成毫无用处的木片。
“我赢了!米利安,你要兑现你的诺言。”席尔加特说。
“你这骗子,休想!”米利安扔掉裂成碎片的魔杖,挺直身子,像风雨中的一株白桦。
“那么,不要怪我!你和你的朋友将成为艾列勃克恩的食物。”席尔加特挥舞魔杖,我们脚下的岩石迸裂了,米利安,我,芬里尔全都摔进那深不见底的大坑,锁链自动锁主我们的手脚。
“米利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你此行的目的,我就放了你们。否则,你会和所有跌进这个大坑的人有相同的命运,成为狼人的盘中餐。”黑暗中,席尔加特的两只眼睛像鬼火一样闪烁。
“不可能!骗子,就算我说出了秘密,你一样不会放过我们!”米利安话语坚定,毫无回转的余地。
“那好吧,等你变成鬼魂,我一样会弄清楚的——先杀掉没用的,艾列勃克恩。”席尔加特说完离开了。狼人们围了上来,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他们开始撕咬坑底那些奄奄一息的被抓来的凡人和死尸。艾列勃克恩故意当着我们的面咬死那些牺牲品,为的是让米利安害怕。可是,他们错了,这样只能增加我们的厌恶感,米利安只字未吐,毫不畏惧,艾列勃克恩失望的离开,他说他还会再来。
黑暗中只剩下我们三个和那些行将死亡的人,以及满地的残肢和鲜血。米利安哭起来:“对不起,我把你们带进了绝境。”
“米利安……”我的心清楚地告诉我,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我们在劫难逃,“米利安,我们会出去的,外面清凉的风等着我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狼人们把深坑里的那些人一个一个吞噬了个干净,只留下我们三个。
席尔加特来到深坑边,“米利安,你想通了吗?狼人们已经没有别的吃的了?”米利安没有回答。狼人们蠢蠢欲动,艾列勃克恩兴奋地低声咆哮。
席尔加特恼怒地抽搐了一下,不耐烦地说:“我再问一遍,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没有话要对你说,你这忘恩负义的骗子!”米利安断然拒绝了他。
“杀了他们!”席尔加特咆哮着,“先杀掉那个小的!”
艾列勃克恩跃下深坑,他赶走了所有和他争食的狼人,慢慢向我们靠近。突然芬里尔爬了出去,摊在地上,抽泣起来。
“叔叔!别杀我!”他趴在地上,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叔叔,求求你!我只是一时糊涂,我没有想……”
“闭嘴!你这吃里爬外的东西!” 艾列勃克恩用脚踩祝蝴的脑袋,“我会收拾你的!”他把芬里尔提起来扔到一边,和那些吃剩的骨头躺在一起,“米利安,这个孩子的死是因为你!”
他的爪子够到了我的脸,我没有反抗的力量,没有魔杖——这下子完了……我想。
“王!”一个年轻的狼人跳进来,“席尔加特大人要您去。据说莫佳娜的信使爱斯塔来了,那个女人要这两个人。”
“该死,那只报丧的鸟进门了。”艾列勃克恩不情愿地哼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去,说我待会儿就来。凯斯!你来,只要留下一个活口就可以了,其余的按老规矩办。”他纵身一跃,攀上陡峭的石壁,爬出深坑。
芬里尔还在尸骨堆上哭泣,米利安像死了一样紧闭双目。狼人凯斯朝我走来,他很强壮,嘴巴张得很大,完全是一条狼,口水沿着嘴角流下来,身上的腥臭味能把人熏昏过去。
“住手!狼人!”米利安挺直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凯斯被他一喝,停下脚步,盯着她看,“住手!否则你会后悔的。你会像那里的死尸一样腐烂。”
狼人没有理她,继续向我走过来。我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喷到我的脸上,“这个一定很美味……哼哼……细嫩的少年……撕开他的喉咙,尝尝他的血……”他的牙齿够到了我的脖子,却没有刺进去。
突如其来的扭打声震耳欲聋,米利安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锁链,和狼人纠缠在一起。她的手臂紧紧勒住狼人的脖子,后者发出了痛苦的叫喊声。其他的狼人见到这副情景,纷纷夹着尾巴逃跑。
米利安的双手越勒越紧,指甲深深地嵌进狼人脖子里的皮肉里。紫黑色的血从伤口冒出来,喷到米利安的手上,身上。顺着她的手臂,狼人的身体流到地上,积起一滩摊血迹。狼人在地上翻滚,在空中腾跃,倒退着把米利安往石棱上撞。他的爪子到处乱抓,米利安的手臂上到处都是血痕……突然,他咬住了米利安的一条胳膊,骨头在牙齿中碎裂,胳膊从臂肘处被咬断,血一直喷到我的脸上。米利安顿时失去重心,从狼人背上摔下。狼人咆哮着向地面上的米利安俯下身子,犹如一堵崩裂的大山,他要把米利安的头咬下来。
我挣扎着揉断身上的绳索,手腕处的皮肉断开了,露出里面的白骨,不过,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拾起地上的断骨,使劲抽打狼人,把碎骨头往他身上戳。狼人凯斯怒吼一声,愤怒地冲向我,他的一只眼睛被戳瞎了,流着鲜血和黑色的液体。
一旁的芬里尔突然一跃而起,一口咬住凯斯的肩膀,撕下一大块肉来。凯斯负痛的嚎叫声震得周围的岩石簌簌地往下掉,他挥起一条手臂,把芬里尔扔出20码远,仍然向我冲过来。
米利安竭力从地面站起身,摇摇晃晃,断臂已经被血染透了,血还在往外流。她再次冲上前去,跳上凯斯的后背,把断臂伤口处的断骨插进狼人脖子上的伤口里,碎骨刺破了颈动脉,血液像自来水一样喷出来,狼人倒下不动了,米利安也不动了。
“米利安,米利安。”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没有反应。“米利安……”我努力爬过去,伸出手去抓她的手。
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呼唤声,米利安慢慢挣开眼睛。她清秀的面庞上沾满了鲜血,头发也被血水打湿凝在了一起——我们两个都倒在血泊中,地面上的大滩血迹滑腻腻的。
我搂着她,把她抱起来,忘记了手腕的剧痛。米利安动了动,抬起一只手:“他死了吗?”
“是的。”我苦笑着点点头,米利安露出宽慰的笑容。
“汤姆,我终于明白伊安的选择了,还有很久以前阿斯凯文的女儿洛斯罗琳的选择——她们都选择了短暂的永恒……”她的笑容惨淡,额头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她希望拥有的是自由……汤姆,不要让她失望……”
“米利安,我们会出去的。”我哭了,想尽办法为她的断臂止血。那血流渐渐缓下来,可米利安的眼睛却慢慢失去光彩。
“出去的只会是你,汤姆……我的时间到了,我将要离开这儿,到寂静之地休息了……那儿鲜花遍地,绿树如阴……还有永恒的光明……只是我以前从来不敢这样去想,现在……我相通了……”她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洞顶,仿佛那是明净的天空,美丽的天堂,“他们来了……我的朋友……”
米利安不再说话——她死了,一个生活在光明中的精灵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许多细小的光点从她的身体里慢慢跑出来,消散在黑暗之中,那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然后烟消云散。
黑暗中寒风习习,冷雾惨惨,一切的感觉离我远去。乳白色的雾气飘散开来,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幻影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有艾琳娜,小本尼,苏珊……还有许许多多死去的孩子。他们从浓雾中走出来,围着我打转。有的友好,有的充满敌意。埃斯特的幽灵用她的指甲抓我的脸,被一旁的苏珊驱赶到旁边。
“苏珊,你也?”我伸手要碰她,却被她喝止了。
“汤姆,离开这儿。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苏珊温柔地望着我,“阴影之境是死者的世界,不是你这个活人该来的地方。”
“离开这儿,汤姆。”艾琳娜走到苏珊的旁边,“你还没到来这儿的时候,回去。”
“快走……快走……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汤姆……”
影子散开了,如同她们到来时那么突然。眼前出现一片花园,我看见妈妈站在前面的花丛中。“妈妈!妈妈!”我大叫着向着她跑去,她听不见,我们俩越走越远。突然间,妈妈变成了伊尔安,她张开白色的羽翼,飞走了。脚下的那些花朵顷刻间凋谢,在地上腐烂,变成泥沼。黑色的、油腻腻的污泥越长越厚,慢慢吞噬我的身体。那些接触到污泥的皮肤变绿、腐烂、脱落,一长条一长条地往下掉,露出白骨……
“不!不!……”我绝望地叫喊着。白色的光从天而降——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学校医院洁白的天花板。窗外阳光明媚,鸟鸣婉转。四周的嘈杂声让我好奇地抬起头——波特躺在房间另一边的一张床上,周围站着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