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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负重而行
    成月再次看到三叔公,是她的父亲走后满七天。三叔公特意上门找她,商讨办一场为她父亲超度亡灵的法事。
    操办法事那天,和三叔公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老女人,她是成月最害怕见的女人,这里的人都叫她老庆婆,成月私下里却叫她巫婆。
    她专门靠为人算命占卦和卖些香烛冥币等为生。
    看上去,她六十多岁,一副干瘦矮小的身子,套在一件黑色的衣襟中,长满些深浅不一雀斑的花脸,增添她几分诡秘的色彩。
    她的眼睛浑浊和暗淡,但灵活得会说话,特别是为人算卦的时候,她的眼珠子就上下左右地转动着,一会儿斜乜着人,一会儿上翻着天,一会儿紧盯着来人的脸,一会儿露出邪恶的眼神,一会儿又装扮出可怜无助的死人样子,再经过她两片干瘪的嘴唇上下相碰后,吐出一串串的话来,把来人想知道的事情算得七七八八,心甘情愿地把口袋里那点钱,全掏给她,才肯离去。
    所以,附近一带村子里的许多人认为,她有通天通神鬼的本事,每当有人家要办丧事法事,都喜欢请她到现场装神弄鬼表演一番。
    成家曾经请过她,那是在成母病逝办丧事那年,成月看见这个巫婆表演过。
    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巫婆面对着死者的牌位,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然后,突然象鬼神附身一样,她上窜下跳地扭动着身子,嘴里还不时地发出一两声令人惊恐的呻吟声和凄厉的鬼叫声。
    成月躲在围观的人后面,从缝隙中观看她的表演,觉得这个女人很邪恶,是个可怕神秘的女人,像童话中的巫婆,从此,她害怕见到她,就像害怕村后荒地上的白屋一样。
    几年没见到这个女人,再次这么近距离面对她,成月不敢直视她的脸,她的样子更加可怖,脸上的黑斑,深藏在那深密的皱纹里,全身仍旧裹在一套深黑色的衣服里,一头花白的头发,则一丝不乱地盘结在脑后,这是她身上唯一让成月感到顺眼的地方。
    法事是在一场锣鼓的敲击声中开始的。
    成月和成磊的身上披着两片麻布,头上戴着白带子,成磊手捧着一块写着他父亲名字的木牌位,走在队伍最前面,成月跟随其后。
    在他们后面,是一队敲锣吹喇叭的人,还请来一些会哭会闹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哭唱。
    他们从白沙洲的家出发,一直走到成村,绕着附近的山岭走上一圈后,大队人马才在一块空旷的地方停下,这地方已经布置好,摆着一个供台,上面放着点燃的香和香烛,还有一些米饭和包子类的供品。
    在一侧,一面宽幅条红色布条子绑在一根很长的竹竿上,随风飘动着,据说这布条子是巫婆请神灵下凡的神幡。
    大家围成一圈,轮到巫婆上场装神弄鬼地表演,随后,是几名道士打扮的人出场,在供台前唱念,谁也听不清的词句。
    成磊和成月就像两尊没有感觉的木偶,幕后扯线操纵他俩的人是三叔公,他俩机械地任由三叔公摆布。
    夜幕降临的时候,这场法事到了最后一道程序,成月和成磊要赤脚走过木炭铺成的路,一块块点燃的木炭,带着火星冒着青烟,被摊开铺成两米长。
    成月首先脱下鞋,她从烫脚的炭上一步步地走了过去,成磊紧跟她的后面。
    当在场围观的人,欢声笑语地开始拿起碗碟大聚餐时,这场冗长沉闷的法事结束。
    成月没参加最后的会餐,她拖着疲倦的身子,躲到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里。
    远远地,她注视着那些喧闹的人群,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实在不清楚,她和弟弟像个小丑一样被人来回折腾一整天,给死去的父亲魂灵,带去多少安宁?以这种折磨活人慰藉已不知人间尘烟事故去的父亲,可以让他的灵魂升到天堂,觅到宁静福地吗?她善良的父亲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为他遭罪,安心地升天?
    只是一天的时间,成磊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变成一个任人玩弄摆布的木头人,她和成磊小丑般的表演,实际上,是表演给围观的活人看。
    三叔公这么积极地操办是为了她的父亲吗?那丑陋的巫婆在场上卖力地表演真的想帮她父亲避鬼驱邪吗?那几个道士是真心为她父亲超度亡灵吗?还有那帮又哭又唱的女人的眼泪,真的是为父亲而流吗?他们为了什么,这其中的道道成月心中能不明白?
    这些都是冲着她和陈耀的腰包来。
    她和陈耀从城里回到岛上办农庄,村民们以为他们是有钱人,所以,个个都想借这场法事,从他们身上尽可能地捞些油水。
    虽然明白这场法事对死去的父亲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成月还是答应了三叔公的所有要求。
    即使她和陈耀的农庄刚遭受一场台风的摧残,损失惨重,负债累累,她仍然要为父亲举办这场无聊的法事。
    她并不是为了表演给活人看,为自己的脸贴上孝子的好名声,而是因为她内心愧对父亲。
    他生前,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她没有给他带去快乐,没尽到一份孝心,让老人家操劳操心至死,他死后,她要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不惜钱财地挥洒,让她的良心好受些!
    是的,说到底,她这样做还是为了她自己,为了排解心中那份对父亲的愧疚感。
    她揉着起水泡的脚板,她不想面对三叔公,不想再看见那个巫婆,不想看到那些像来赶墟的众人,只等着那些兴高采烈正在会餐的人群散去,等着陈耀用钱把请来的人一一地打发走。
    “成月—”在众人散尽后,陈耀看到从远处回来的成月,“你去哪了?”
    “我累了,找个地方歇会,结束了?我们回岛吧!成磊呢?”
    “他搭顺风的货车回白沙洲去了!我们走吧!”
    他俩找到成根,搭船回到岛上。
    这一晚,白月神岛像个侧卧的女子,恬静地睡着,深蓝色的天空,月儿像弯弯的镰刀,牵浩缺损一角的银盘子。
    陈耀望了一眼天空那轮月亮。
    “再美的风景,在悲伤的眼睛里,也感觉不出它的美来,月亮那张惨白的脸好刺眼,它凄凉孤寂,好像在哭泣。”
    成月叹息道:“我明白,乡下的生活艰难,但是,没想到,比我当初想象的还要艰难许多!本想寻一块清静的地方,建个安乐园,远离喧嚣拥挤的大都市,但是,同样在,也远离了先进现代的文明生活,离封闭、落后、封建迷信和愚昧却是近了!”成月感到身子疲惫不堪,而且,心很累!
    “你后悔了?”他问她时,心头也涌上一丝沮丧。
    当初,他认为自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而乐于和老天爷土地爷打交道,但是,一场天灾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鼻青脸肿地败下阵来。
    “没有!既然我们选择了这条路,就得坚持下去!”
    成月的倔强脾气上来了,“我打算,一年后,把父亲和母亲的坟墓迁到岛上,让他们安息在这岛上,陪伴着我们。我要把岛上的农庄重新建得更好,让老人家看到农庄丰收的那一天,这样,他们在九泉之下才会安息!”
    “这几天,我在想办法筹措资金,原来那个合伙人,听到农庄损失惨重的消息后,决定撤资散伙,雪上加霜啊。但是,我不会放弃!明天,我回镇上,想办法向银行或者信用社贷款,重建农庄,需要很大一笔资金,你和我一块去吗?”
    “不用了!我得留下,处理岛上的许多事,你自己去吧,看到你父母,代我向他们问好!”成月连忙回答。
    她从城里回到乡下,每次陈耀到镇上看望父母,成月都找出不去的理由。
    她不愿意回到那个石楼,不想面对陈叔!
    尤其是现在,当她心中的那个猜测,得到一些印证后,她对陈叔就更加厌恨!
    陈耀没有说话,他实在不明白,回来这么久了,成月一次都没有和他一起回镇上父母的家。
    他俩回到那间茅草屋里。陈耀打算筹到资金后,拆除这些屋子,重新建一栋两层高的楼房。
    这一晚,陈耀满脑子想着如何建一栋生态楼。
    成月也没睡好,辗转反侧,那个困扰她的问题,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成磊竟然不是爸爸的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迷糊中,她回到了从前的记忆。
    那年,她七岁,最小的妹妹成婷只有两岁,正好农忙,父母下地干活,她要带着两个妹妹,哄她们睡觉。
    陈叔刚好来到白沙洲下乡劳动,他每天吃住在成家,成家隔壁有一间屋子,打扫清理后,专门给下乡的干部住。
    陈叔在成家里吃饭,成月很高兴,因为这样,她在饭桌上,偶尔可尝到肉香味,在那一段日子,陈叔和成爹结下了一段交情,老实善良的成爹对陈叔热情周到,陈叔也亲切地对待成家每一个人,整日笑呵呵。
    有一天,陈叔对成爹说:“老成,你真有福气啊!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生养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你就别寒碜我了!都是妹仔,就缺个带把的!”成爹苦笑地摇头。
    “说实话,我老婆一连为我生了三个儿子,我倒希望有一个女儿,瞧你这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水灵,惹人爱!”
    听陈叔这么说,成月和妹妹们都害羞地躲开来。
    成月还发现,陈叔的目光常停在妈妈身上。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一头短发的弯曲发角,常汗湿地垂落在她秀丽的脸边,妈妈丰满结实的身材,罩在朴素的衣衫里,仍然透出几分性感来,特别是妈妈对人一笑时,嘴角边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让她那张脸生色迷人。
    一个中午,成月背着睡着的成婷从外面回到家里。
    她要把妹妹放到床上去,刚想进家门,就给一边的成香拦住,并把她扯到屋后,神色紧张地抓住成月的手不放。
    “怎么啦?成婷睡着了,我要把她放下……”
    成月不高兴地甩开姐姐的手,姐姐把她的手拽疼了。
    “嘘—别出声!妈妈在屋子里…”成香不让成月大声说话。
    “妈妈回来了,刚好,我把妹妹给她,我背着成婷大半天,累了!”成月奇怪姐姐脸上的表情,“你到底怎么了?”
    “不是,妈妈她…她不舒服,正在床上……躺着,她不喜欢我们进去打搅,你知道,妈妈生气时会怎样了。”成香结结巴巴地说着。
    “妈妈病了?真的?她不愿意我们进去烦她?”成月似乎明白了,成香拼命地朝她点头。
    “那我只好背着成婷,让妈妈好好休息一下。姐,你今天怎么不用到地里干活呀?”
    “我刚从地里回来,想把午饭捎上,给地里的爸爸送去。”成香的眼睛仍然不安地望着家门口,回答成月。
    “陈叔不在地里吗?”
    “陈叔他…”成香支支吾吾地没有回答。
    这时,成月看到陈叔从她家的屋子走了出来,感到纳闷,问:“是不是妈妈不舒服,陈叔送妈回到家里?”
    “是的…”成香看到陈叔匆匆离去的身影,涨红小脸的她才缓过一口气来。年幼的成月也没当回事,把这事丢在脑后。
    现在,从前那一幕,隐约地,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成月的记忆屏幕上,她理出了一点头绪,难怪陈叔会匆忙地离开了白沙洲,几个月后,妈妈的肚子隆起,第二年就生下成磊。
    她爸爸看到生了个儿子,高兴坏了,而妈妈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而且时常对着成磊发呆,很忧郁的样子。
    后来,她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不是妈妈因为心事太重而拖垮身子?她的心事只能独自默默地承受,她的心病无法用药治愈,她被这个心病折磨着。
    成月又想起了一件事,难怪那年她到镇上读书,要住在陈叔的石楼里。
    她妈妈一听到她要住在陈叔家里,便强烈地反对成月出去读书,后来经不住成月和成香两姐妹的苦苦哀求,才勉强默许。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妈妈到镇医院看病,顺道到学校给成月送伙食费和自家腌的菜干。
    在校门口,成月看到母亲喜出望外,看到天色不早了,她想和母亲多呆一些时间,好久没见面,想和妈妈说说话,便劝道:“妈,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在陈叔家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不行!”妈妈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得赶回去!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忙,你在这里读书,要爱护自己……身体,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委屈得忍着,千万不能使性子遭人嫌,懂吗?”
    听妈妈这么说,成月只想哭,她拼命忍着,冲妈妈点头。
    成月回到石楼,把妈妈带来的东西拿出来,请大家吃,陈叔在家,当他听到成月的妈妈到过镇上,傻地看着成月出神,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回过头想,成月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肯到石楼,她怕见到陈叔,肯定是陈叔曾经欺负过妈妈,而且,姐姐成香肯定看到陈叔欺负妈妈,要不然,那天她也不会阻止她进屋子。
    虽然她妈妈病逝多年,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那个衣冠禽兽的陈叔外,就只有她和成香知道。
    她爸爸肯定蒙在鼓里,他不知道成磊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这样也许更好,对他,只要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延续成家香火,他就知足了。
    现在他撒手而去,成月不再担心这件事会让他知道,让他伤心痛苦。但是,陈耀和成磊并不知道这事,当成磊得知一直宠他爱他辛苦养育他的爸爸,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会怎样想?
    可怜的成磊!不,可怜的爸爸,说到底,还是可怜的妈妈!
    天啊!成月的思绪又搅成一团,她搞不清谁更可怜,只希望这一切只是胡思乱想,是她一个不真实的梦而已#糊感到头好疼,不愿再想这件事。
    她翻转身,正对着陈耀那张熟睡的脸。
    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朦胧月光,她仔细打量着陈耀的脸,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猜测是对的!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滚落耳边,凉凉的。
    这个秘密曾经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妈妈的心中,一个藏着沉重秘密的女人又怎能活得轻松呢?妈妈郁郁而终。
    但是,她没有把这个秘密带走,这个秘密现在开始压在成月的心里,一想到那个对妈妈兽行的家伙,她恨不得杀了那个伪君子!
    如果陈耀知道他的父亲是这样的人,他会怎样?
    他和她都处在一个困难重重的窘境中,摆在他俩面前的事太多,果园要重建,鸡场要重建,房子要重建,还有……
    成月想,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让陈耀知道这件事,最好,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还有成磊,不能让他知道。
    成月希望,这个秘密永远地藏在她的内心深处,这份沉重只由她来承担,虽然她并不想像母亲那样沉重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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