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蒙似乎有意把车开得很慢,但车里依旧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Selina一个人藏在最后排的座位里,把脸压得很低。小雁偶然瞥过去一眼,会和Selina不经意抬起的目光撞在一起,但两个人都会很快地躲开对方的视线,好像怕电到一样。
车子停下了,小雁看了看外面,混沌的夜里,闪亮的霓虹拼凑着东京喧闹的夜生活。“新宿”的字眼抢镜头似的蹦了进来。
“我下车了。”Selina竖起衣领,跳下了车。
“一会儿我送她回家,先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刘蒙看了看Selina,小雁诧异地看着Selina从那件皱皱巴巴的夹克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钱。刘蒙飞快地接了过来,顺手塞在了方向盘后面的仪表盘上。
“闵……小雁……”在车子启动的一刹那,Selina突然和小雁说话了,“再见……”
闵小雁已经来不及去拉开车门,当她摇下车窗的时候,刘蒙已经把车甩开了二三十米,Selina小小的身影早已消失,街道上一片空寂。
那声很微弱的再见让小雁想起了她和Selina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气若游丝的她和现在好像没什么分别,一样没有血色的细瘦的脸,一样孤独无助彷徨的目光,一样没有一点力气,挣扎似的声音。闵小雁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那个海豚发卡她一直都别在上衣的口袋沿儿上,冰冰凉凉,让她想起了在悉尼和岳童一起留过影的那只叫做Fenny的海豚,她认为那是自然界里最有灵气的生物,可是Selina丢弃了她的海豚,她就像一条被困在污染了的河流里的小鱼,得不到应该得到的,却一直在失去不该失去的。
“刘蒙,Selina现在在做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
“你哑巴啦?”
一辆又一辆车擦身而过,打过来的大灯把刘蒙的背影刻成了剪纸,那长长的头发依旧邋遢地耷着。小雁连珠炮似的疑问被挡驾回来,刘蒙闷头开着车,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想甩开小雁的一言一语。
东京的夜景被飞快地抛在了身后,小雁带着一脑袋问号,直到刘蒙把车停下,戛然而止的一刹那,小雁的思绪也在那一瞬间被切断。
“妈的,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小雁刚刚站起身,车门被刷地拉开了,岳童的嘴巴张得老大,闵小雁一手扶着车门,刚刚踏出去的一只脚悬在半空中,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小雁……”岳童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们住在这里吗?”
“租的房子?”
“你……”
从闵小雁进屋后,岳童似乎一直在有意地回避着她,他拿了把椅子给小雁坐下,然后就溜出去,过了一会拎了一个电水壶进来,烧上水,又跑出去找了一罐茶叶进来,然后又开始四下翻着杯子,找出来后又要拎出去洗。
“岳童,你不要忙了。”闵小雁拦住了他,“我有事情要问你。”
岳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杯子。
“你不是该住在新小岩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哪里?”
“中野。”岳童低着头,嘴里只冒出两个字。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呢?怎么不在原来那里住了?”
“雁子,我们分手吧。”岳童长出了一口气,看得出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完话后他站起了身,从桌上抓起一顶棒球帽扣在脑袋上。小雁想拦祝蝴,可分手两个字像一把剑一样把她的心划了道长长的口子,她能感觉到血慢慢地流了出来,滴在五脏六腑上。
“怎么了?”停好车走进来的刘蒙看出了屋子里尴尬的气氛。岳童没有说话,把他推在一旁,走了出去。刘蒙想劝小雁,又想拉岳童回来,他前后看了看,六神无主地杵在了原地。
“岳童,你不是人。”闵小雁哭着大喊了出来,可回应她的只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闵小雁膝头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你没错,岳童也没错,是我错了。”
刘蒙耷拉着脑袋,小雁躺在床上,头还有些疼,她才知道自己刚刚晕过去了。
“我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刘蒙,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闵小雁轻轻地问了一句,把这句话从嗓子里挤出去后,她再没有力气多说一句了。看着小雁直直的眼睛,在夜色下,里面几滴晶莹在滚来滚去,刘蒙狠狠地抽了口烟。
“好吧,我告诉你吧……”
刚刚来到东京的时候,刘蒙和岳童都是两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小子,在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花花世界着实大开了一把眼界,可是开眼界的代价就是钱包。随着日子一天天的紧凑起来,他们便琢磨开始打工弥补一下开销。
可是这两个粗糙的男生怎么会意识到在东京,赚钱远远比花钱难太多了。开始的日子里,岳童在一个福建料理打工,刷了几天盘子,就直不起身了,早上睡过头又要耽误功课,被记了几次过后便不敢再去了。而刘蒙则选择了送报纸,这个看似报酬奇高的工作,做起来却是苦不堪言。没过几天,两个人又凑到一起的时候,依旧两手空空。
做店长是刘蒙最先知道的事情。色情服务在日本几乎遍地都是,连报纸上都有招揽顾客的广告。而按摩院的小姐多了很难控制,而且有的客人电话打来了,还得有人负责把小姐送到客人住的地方去。所以按摩院就会招聘一些人来管这些妓女。因为妓女大多数是中国人,所以店长多会选择中国人,在留学生里做这个的人很多,刘蒙在新宿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家。月薪10万,负责11个女孩。岳童刚开始很犹豫,因为这个活虽然不累,但都要晚上去做,对睡眠很有影响,所以他开始只是偶尔帮刘蒙替几天。
随着生活日益艰难,岳童最终也做了店长,这样两个人才摆脱了生活上的困境,还存了不少积蓄。
自从认识了小雁,岳童愈发厌恶起这个肮脏的工作,刘蒙和他也吵过几次架,但他最终还是执意退出了,他不希望小雁知道自己赚来的钱上,带着娼妓的腐味。
从澳大利亚回来后,刘蒙知道岳童这一趟没少花钱,于是他又重新鼓动岳童做回本行,可完全劝不动,正好这个时候刘蒙认识了一个上海人要出兑房子。在东京到处都有这种小按摩院,可是中国人是没办法经营的。那个上海人的店地盘还好,生意也不错,刘蒙架不住蹿掇,于是决定接下来。
做老板的诱惑是没人能挡得住的,兑下来整个店合人民币要20万。于是刘蒙找到了岳童,正好岳童也在为钱的事情犯愁,刘蒙许诺店盘下来后他来经营,岳童只需要分红就行。几年的兄弟做下来了,岳童也没多想,就把钱给了刘蒙。
没有想到那个老奸巨猾的上海人竟然没告诉刘蒙那个店被警察冲过。在东京,做非法娼妓警察虽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偶尔抓到了哪个也不会轻易放过。被冲过的意思就是以前警察光顾过这里,自然以后被盯的日子也就多了,所以所有想做按摩院的人都最忌讳这个。刘蒙赚钱心切,拿到钱就签了合同,随便找了两个上海女孩就开了业。
知道冲店的事情是当天晚上,刘蒙数着手上的钱正在得意,一楼的KTV的老板娘也是中国人,两人聊天的时候偷偷地告诉了他。刘蒙当时就蒙了,赶紧给岳童打了电话。
岳童是学法律的,他知道在东京,中国人私下签订的合同是不具法律效应的,可毕竟钱已经进了人家的口袋,要回来也不是个容易事。最后两个人铤而走险,把那个上海人骗了出来,准备先礼后兵。
人家也是在东京混了10多年的人,算得了半个地头蛇了,自然不把两个毛孩子放在眼里,最后岳童和刘蒙一咬牙,把他堵在了墙角里准备拳脚说话。对方先软了,但只答应退一半。虽然不心甘,可也没有再多办法,岳童知道多少就是这一把了,如果对方就是不给,说实话他和刘蒙还真没别的办法。
10万块钱,一夜之间成了泡影,刘蒙想把钱都给岳童,但是岳童很干脆,只拿了3万,因为他知道刘蒙还有柳思琪要照顾,而他只是孑然一人。
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昨天还西服笔挺的老板,第二天就成了鬼鬼祟祟的店长。刘蒙很快在新宿找到了一家名叫虹的按摩院,又操起了老本行,岳童在不远的中野租了这套房子,也彻底地过起了贫民的生活。
“租到房子的那天,他哭了。”刘蒙用手擦了擦眼睛,“他说他曾经答应你要一直在你身边,可他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了。”
闵小雁咬着嘴唇听完了这个不算精彩的故事,她抬起手的时候,才发现眼角已经干了,那些鼓足勇气憋着的眼泪,早就不知不觉地流掉了。
“Selina……她也……”
“没办法。”刘蒙摇了摇头,“小雁,岳童还不知道,我答应过Selina不告诉他。”
“嗯。”小雁点了点头,又有新的泪水流了下来。
乔娜第二天给闵小雁打了电话,在蒲生的真锅咖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小心地回避了昨天夜里的事情。乔娜虽然精心地打扮了一下,但小雁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憔悴。
“小雁,这个是给你的。”乔娜拿出一个信封。小雁把它打开,里面是两把钥匙。
“看到对面那个楼了吗?”乔娜指了指窗外,小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她每天放学回家都会路过的朝日广场,“2单元的207,你的行李都搬过去了。”
“娜姐,我不能……”
“拿着吧,钱是你们的。还记得那30万吗?岳童后来又还给了我。”乔娜从兜里掏了掏,“还有这个,是你的。”
那只金色的ZIPPO,在乔娜细长的手指间跳着舞。
岳童的电话很长时间才接通,小雁好像看到了对面那张带着兴奋但却迟疑不定的脸。
“岳童,刘蒙告诉我你的事情了,你答应过我,会一直在我身边,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电话那边传来了小声的抽泣。
“岳童,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午后的朝日广场,小雁看到喷水池里跳动着金色的水花,那颜色,一点一滴地在眼前跳着,变成了眼泪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