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萍走了。
尽管,龙小羽已经不爱她了,但这样的分别仍然给了他出乎意料的失望。他在回公司的途中,脑子里一再跳出两年前在石桥镇通往绍兴城的河道上,他第一次见到四萍时的印象。他摇着一条乌篷船载着她们母女回城去,四萍扎着两条粗粗的黑小辫,穿着一件火热的红毛衣,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定定地看他。那个情形他终生难忘。
他很难将那个四萍,和今天板着脸像生意人一样和他讨价还价的四萍,在讨价还价时变得穷凶极恶的四萍,想象成一个人。尽管他不爱她了,但他不希望他爱过的女孩,成了这副德行。
龙小羽的这种心态,按照韩丁的分析,是缘于他和四萍本来就不是同路的人。他们同乡、同龄、同样出身寒微,但不同路。四萍思想简单,从小受母亲娇惯,凡事以自己为中心,又常被醉酒的父亲打骂,养得性格暴戾反叛。而龙小羽自幼在乡村戏班的集体中成长,受梨园行中师徒规矩的熏陶,懂得尊重前辈,先人后己。又受父亲的影响,对人知恩图报,较重感情。他不爱四萍了,但在感情上还是把她当作姐妹一样,所以他受不了四萍变成了这副德行。
其实四萍对龙小羽也同样没有绝情,这在后来韩丁的调查中被一再地证实。在后来的调查中韩丁还意外地发现:祝四萍和大雄的关系,也多少有些蹊跷,种种支离破碎的迹象让韩丁对他们的关系发生怀疑。从现象上看,四萍从老家来到平岭后一直没有找到什么正经工作,她基本是靠大雄生活的,换句话说,是靠大雄养着的。大雄这样的男人心甘情愿去供养一个女孩,尤其是四萍这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凭什么呢?韩丁曾把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去问龙小羽。龙小羽承认,四萍曾经告诉他,大雄对她是有那个意思的。四萍把大雄对她的那个意思告诉龙小羽的目的,既是炫耀,也是表白,同时也兼带着一点刺激龙小羽的作用——别看你现在冷淡我,追我的人多了,连大雄这样的人物都追我呢。但她每次向龙小羽提及大雄时都要表白一句:“我可没让大雄得了手,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大雄在平岭的绍兴人中是个名人,是个有势力、有本事的人。在绍兴人的圈子里,哪个女孩让大雄看上了也算是份荣耀。龙小羽知道四萍是靠着大雄的,她花他的钱,和他一起吃饭,管大雄叫“哥”……但他也知道四萍并不喜欢大雄,她和大雄在一起是生存的需要,除了吃喝不愁外,还可免受别人的欺负,当了大雄的“妹妹”就没人再敢动手动脚打主意了!龙小羽惟独不知道的,是四萍对大雄,是不是真的守身如玉,一次都没来过。
和四萍说好分手的这个晚上,龙小羽一夜失眠,脑子里杂乱无章地交替出现着两个他爱过的女人。当然更多的是想罗晶晶。罗晶晶真的生气了吗?真的不再理他了吗?他从罗晶晶又想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这两年,每当忧伤袭扰时,父亲的那张脸,他和他说话时的那种表情,在龙小羽的脑子里总是呼之即出。还有母亲。母亲的印象不深了,母亲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母爱的符号,散发着固定不变的光辉。那天晚上他想了父母,想了自己早不存在的家,想了这两年的流离失所,想了和罗晶晶的相遇和相处……他最后的思绪,在他被罗晶晶拒之门外的那个刹那变得破碎不堪。此时此刻,他突然害怕孤单,他甚至为自己的孤苦零丁,掉了几颗眼泪,眼泪在黑暗中从两边的眼角滚下去,留下两道冰凉的痕迹。这冰凉的感觉让他终于明白自己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是一份固定的工作,是一个未来的家,是有一个人能像父亲那样,真心地爱他!
龙小羽向韩丁坦白过他的这份脆弱,这份灵魂深处的脆弱和他健康阳光的外表有着巨大的反差。他对韩叮旱到罗晶晶将他拒之门外时的表情非常可怜,他说他害怕罗晶晶不爱他了,他害怕极了。
在罗晶晶不理他的那些天里,龙小羽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上班时总是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和人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王主任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他说没有没有,搪塞过去。那些天他除了应付日常的工作外,还要留意能够拿到扩建工程预算书的机会。工程标底和预算书都存放在工程筹建处,筹建处就设在制药厂的办公区里,他曾经找理由到那里去了一趟,还进了马主任办公的屋子,屋里很触目地放了一组文件柜和一个带暗锁的铁皮柜。在他和马主任不到五分钟的事务性交谈中,有好几拨人来来往往,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接近那个柜子。
但这事四萍逼得很急,逼命似的,不仅电话不断,而且口吻和几天前见面时一样,忽软忽硬,忽缓忽急,有时还夹着几句直来直去言辞露骨的威胁。龙小羽压抑着心里的反感,耐着性子向她解释,材料不在他的手边,在筹建处,不是他想拿就能随便拿得出来的。四萍在他最后一次解释时沉默下来,她沉默了半晌突然用哽咽的声音异常短促地说了句:
“我爱你小羽,真难为你了。”
然后,电话就挂了。
在四萍反复催逼威胁的时候,他真想在电话里大吼一句:我不干了!你愿意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吧!可四萍的这声哽咽,让他的心又软下来了。他知道四萍拿不到这东西在大雄那边就交不了差,他和四萍分手了他反倒更加担忧她衣食无着。所以在挂上电话以后他还是决定尽快为她把这事办成。
这一天是周末,傍晚快下班时,罗保春亲自打电话给龙小羽,告诉龙小羽他打算到福建的云清山去休养几天,指示他到财务部拿点现金,把这两天没有看过的文件统统带上,明天早上随他一起飞到福建去。去福建的机票王主任已经办好了,龙小羽只需备好去机场的车子。他放了电话,急急忙忙地通知司机、去财务部取钱,然后回办公室手忙脚乱地收拾文件。收拾文件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犹豫再三,迟疑再四,最后还是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他把电话打到了扩建工程的筹建处,电话接通后他说我找马主任。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说马主任上环保局去了,不在。
龙小羽到这一刻的口气依然是犹疑不定的,让人听上去有些底气不足,他甚至还结巴了一下,才说:“呃……我是董事长办公室的,我是龙小羽,董事长想再看一下扩建工程的标底文件,还有监理公司做的那份工程预算。那预算在你们那里吗,还是在财务部?”
那女的说:“在我们这里呢,是董事长要看吗?那好,明天一上班我马上告诉马主任。明天马主任不休息。”
龙小羽说:“董事长明天一早就走了,你们能今天送过来吗?”
女的说:“哎呀,标底文件都放在保险柜里呢,钥匙在马主任手上,他今天大概不回来了,所以今天恐怕拿不出来了。董事长一定今天要吗,要不要我们呼一下马主任?”
龙小羽要张嘴的那一瞬间,突然胆怯了,一口气本来已经顶在喉咙口,不知怎么呼的一下泄下来,以致声音都泄得散掉了。他说:“啊,啊,不用了,那再说吧。”随即挂掉了电话。
他不敢惊动马主任,马主任和董事长常有热线联系,万一拍马屁直接给罗保春打电话要把材料送过去,岂不闹出事来。龙小羽显然也等不到第二天那位马主任上班了,他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必须起床,七点整就要和司机老赵一起,把车停在城外黄鹤湖别墅的大门口,好接上董事长罗保春一起到机场去。
这是龙小羽第一次奉命陪罗保春出远门,而且是陪他去休假,这对他当然是一份巨大的鼓舞。这似乎标志着罗保春对他的信任已达到了特别亲信的程度。他早早地起床,带好该带的全部东西,在七点之前,就把汽车停在了黄鹤湖别墅的大门口,等着罗保春出来。
十分钟后,罗保春出来了。龙小羽惊喜地看到,跟着他一同走出别墅的,还有他的女儿罗晶晶。他惊喜地看到,罗晶晶和她的父亲一样,手上都提了出门旅行的行李。他兴奋地和司机老赵一起把那两只行李安置在汽车的后箱里,上车后他回头先注目地看了一眼后座上的罗晶晶,罗晶晶马上把脸转开了,看窗外。龙小羽转而向罗保春打招呼。
“早上好,董事长。”
罗保春唔了一声,随即吩咐司机老赵:“开车吧。”
车子开动起来,半小时后就到了飞机场。司机把车开回去了。龙小羽把自己的一只双肩背的背包背在身上,手里拖了罗保春的一只带滚轮的皮箱,又伸出另一只手想接过罗晶晶拖的小提箱,但罗晶晶闪开了,冷冷地拖着自己的皮箱向旅客入口处走去。罗保春笑笑,对一脸尴尬的龙小羽说:
“你叫她自己提吧,她也不小了,以后免不了出门在外,得早点锻炼锻炼。”
他们一行进了机场,在候机时罗保春一脸慈祥地和女儿唠唠叨叨地说着家常话,龙小羽坐在他们对面,静静地一言不发。他能注意到罗晶晶对她父亲的唠叨心不在焉,偶尔会把目光向他这边偷偷扫上一眼,虽然总是回避和他对视,但那一次次貌似无意的扫视,则分明是刻意的,龙小羽能感觉到!
很快,他们检票上了飞机,飞机是小飞机,座位两人一排。自然,罗晶晶和她父亲坐在一起,龙小羽坐在他们后面。让龙小羽感到高兴的是,在入座前往头顶上的行李柜里放行李时,罗晶晶的箱子是他帮她放上去的,她托着箱子举了半天举不上去,龙小羽连忙过来帮忙,箱子正僵持在半空,所以这个忙是难以拒绝的。龙小羽帮她把箱子放好后,罗晶晶的表情有些尴尬,习惯地想说谢谢,但没说出口,想冲龙小羽微笑一下,刚咧开嘴角,又收回去了,脸孔依然板着。龙小羽也不知道她是在做戏,还是真在生气。但他想,罗晶晶肯定是知道她和父亲的这次度假有他同行的。如果她真的不能原谅他,她会同意父亲带他来吗?
两个小时的飞行很快就结束了,当他们走出福建漳岩机场时立刻感到热风扑面——这里的空气像夏天一样的湿闷。他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往云清山方向开。罗保春像是此地的常客,一脸轻车熟路的样子,罗晶晶也像是来过,路上父女二人的话题不外是山上的气温食宿如何如何……
云清山这地方龙小羽虽未经历,但有耳闻。他在绍兴上大学时就听一名漳岩来的学生在班里大吹特吹他们的云清胜境,但胜在哪里,龙小羽并未留意去听。印象中是一处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和湖北的神农架差不太多。此时真入此山,才发现这里其实离都市很近,它的原始气息可能缘于它的僻静。进山的公路虽然修得非常正规,正规得甚至可以称得上讲究,但沿途没有什么人迹,连个放牛的农人都未见一个。当汽车在山路上辗转盘桓一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片依坡而建的松木小屋,龙小羽才发觉这里显然是一处早已被人精心打造深度开发的度假胜地,人工建筑与山林景观相得益彰,结合得恰到好处。龙小羽一生还从未到过这样清幽秀丽的地方。
那片木屋就是罗保春路上说过的云清山旅游度假村,那度假村里的每一座松木小屋都是一幢功能齐全的独栋别墅。他们在一栋木屋里住下后去度假村的野味餐厅里吃了午饭。饭后罗保春父女回木屋休息,龙小羽去餐厅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些鸡鱼肉菜和一应调料。他们的木屋有三间卧室和一间客厅,还有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宽大的厨房。罗保春路上随意问龙小羽会不会做饭,说到做饭龙小羽看了一眼罗晶晶然后说会,令罗保春不由大为惊讶:你真行,用你当秘书,连保镖、厨子都算请了。然后他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对罗晶晶说:晶晶,那咱们这几天就自己做饭吃,尝尝小羽的手艺怎么样?龙小羽看着罗晶晶,说:谁知道晶晶能不能吃得惯呢。罗晶晶爱搭不理地说:我最讨厌男的爱做饭了,男不男女不女的。罗保春则笑着鼓励龙小羽:做饭也是一种生存技能,对不对?你好好做,给我们露一手!
于是龙小羽就从商店大兜小兜地把各种食物拎回了他们的木屋。一进屋就看见罗晶晶一身短打扮,背着一只小小的坤式背兜正在系鞋带,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龙小羽问:“你出去?”罗晶晶唔了一声,不多搭理。龙小羽硬着头皮,又问一句:“你去哪里?”罗晶晶说:“去山里转转。”龙小羽问:“要我陪你吗?”罗晶晶还未答言,罗保春从卧室里出来了,对女儿说:“你不能一个人出去,这周围都是深山野林,万一迷了路或者碰上野兽可不得了。”罗保春又用命令的口吻对龙小羽说:“小羽,你陪她去,记住路,不要走远了。”
龙小羽马上应了一声,飞快地跑进厨房放下采购回来的东西。他还没有离开厨房就听到客厅里罗晶晶反抗父亲的声音:“我不要他陪,我想自己转转,不要他跟着我。”龙小羽心里明明知道,罗晶晶是故意说给他听呢,可他还是走出厨房,他站在厨房门口,说:“晶晶,你爸爸担心你出事情,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罗晶晶不看他,低声说:“我不要和你一起去。”
罗保春见女儿出来第一天就这样任性耍脾气,有些不高兴,板起脸来粗声说:“那你也就不要出去,你一个人出去不行!”
罗晶晶愣了一下,脸涨红了。龙小羽知道她是因为父亲当着他的面用这样训斥的口气,让她有点下不来台了。她瞪了父亲半天,然后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龙小羽看看罗保春,罗保春说:“别理她!搞不懂她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了。”
罗保春说完,也回自己房间去了。
客厅里只留下了龙小羽。
龙小羽心里真不是滋味!
整个一下午龙小羽都躺在床上,透过木墙上的一扇小窗看外面的天空。天空半灰半红,有些雾气。雾气不仅在天上,仿佛也弥漫进这间小屋,弥漫进龙小羽的心里。整整一下午,龙小羽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的动静,但客厅里始终没有动静。到傍晚五点钟龙小羽起来了,到厨房去准备晚上的饭。他认认真真做了四个菜,一个汤,两荤两素,还做了一个水果盘,是鸭梨苹果和橘子的杂拼,样子颇为讲究,米饭也蒸得恰到好处。晚上吃饭时罗保春把他的手艺大大夸奖了一通,说比想象的好,好多了。还问他这手艺是打哪儿学的。龙小羽简单说是跟过去戏班的一个师傅学的。他和罗保春说话时始终注意着罗晶晶,他发现罗晶晶只盛了小半碗米饭,菜吃得更少,她很潦草地低头吃完碗里的那一点点米饭便起身离座,回她的房间去了。罗保春皱眉问她怎么吃这么少她也不搭腔,还是“砰”的一声把卧房的门关上了,弄得罗保春只能对龙小羽长吁短叹:“我这个女儿啊,从小惯坏了,不过她以前也不这样的,要闹脾气也是跟我一个人闹,有个外人在常糊还是很顾场面的,连我那老保姆在她都不这样子。所以我那些朋友,还有公司里的人,还都说她特别懂事呢,这回出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搞的。不过也好,说明她不把你当外人了。”罗保春这么说,龙小羽这么听,听罢不作呼应,未置一词。
晚饭后各自休息。连电视都没人看。龙小羽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往外看,除了近处有几盏星星点点的路灯外,四周都被浓墨般的黑暗包围着。云清山的夜晚真是静极了。这样安静的夜晚他却无法睡眠,整整一夜他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声音。和他一壁之隔,就睡着他倾心所爱的那个女孩,那个不知还爱不爱他的女孩。
他反复推理,结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罗晶晶依然爱他#糊要是不爱他了,何苦还要一起出来?何苦还要这样成心故意地跟他任性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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