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冯夙进宫,照例要在太皇太后处盘桓些时候。
未至殿外,欢声笑语便已传达入耳。我和冯滢对视一眼,会心微笑。冯滢感慨道:“冯夙实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我莫名的怔忡起来。这话不错,然而总不是那么简单。
冯滢又道:“你尚有母弟,我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她说话时依然是恬静的模样。我心中微感酸涩,忙执了她的手,道:“妹妹,还有我呢。”她安静地笑了。半晌,将手慢慢地抽了出来。
进门,首先留意到的却是拓跋宏的六妹彭城公主。公主名瑶,方十四岁,向我和冯滢微微欠身,含笑道:“两位冯贵人到了。”诸多笑语,一时静歇。惟有冯夙,施施然起身,笑嚷道:“姐姐,我今日来是道喜的。”
我凝神一看。冯夙的个子又拔高了些,生就唇红齿白,更兼锦衣华服,看上去赏心悦目。他生得很像母亲。我的像,只是眉眼间的神韵,五官的底子却是父亲的、姑妈的;冯夙却不然,活脱脱就是母亲秀美的模样。
父亲宠他,太皇太后也宠他,几个哥哥待他也很客气。冯夙难免就过于任性和单纯。我暗暗皱了眉。只怕他如今固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是水中月、雾中花的恩遇。
我不作声。一径向太皇太后请安,再侧首向公主微笑示意,然后才转向冯夙:“你能有什么喜事呀?”是亲昵微嗔的语气。
“倒不是我有喜事……”冯夙抢着说,太皇太后却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声音是帘闱深垂下的一抹轻烟,却把冯夙的兴头给压了下去:“你大嫂又有身孕了。”
我只听得“身孕”二字,心中蓦然一惊,惶惶地问:“是谁?”太皇太后深看我一眼,缓缓地说:“你的大嫂,自然是乐安公主了。”我顿觉失仪,一时懊恼。其实,别人倒不觉得有何异样,我自己却要瞻前顾后,面面俱到。
于是,勉强作出欣喜的模样来,泛泛地向冯夙询问一二。心里却并非真正的关心。我更关心的,应是高贵人腹中的骨血。
我忽然转首看了冯滢一眼,她正好也向我注目。两下里一相撞,仿佛被什么刺痛了,我们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彼此的注视。心里的哀伤都是一样的。
大哥冯诞与乐安公主结缡三载,已育有一子,名冯穆。拓跋宏曾戏言,待他长成,要将公主许配给他。
然而,如今他只有一位公主。袁璎华不冷不热地说道:“只怕我们高攀不起冯家呢。”我当时不曾开口,拓跋宏却有些不悦:“朕的女儿,你就如此看轻么?”璎华亦凛然接口:“臣妾不敢。只怕有人仗着家中权势熏天,看轻了她。”我心中气急,却一句话也说不得。拓跋宏欲出言斥她,然而她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却是触到了他的痛处、我的忌讳。终是默默,说不得这盘根错节的关系。
神思回转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话题却换了。是太皇太后向冯夙说道:“你父亲许久不上朝,朝廷近来正在议论均田的事呢。”还是云淡风轻的口气。我心中却想,父亲应是刻意回避吧。太皇太后不会不明白,如此说起,也是试探的一种。
冯夙笑道:“近来都在议论均田。您也赞同么?”他这话问得幼稚,却很关键。太皇太后只微微一怔,和煦的微笑轻易就化解了这份期待:“那是朝廷的事了。看皇上和各位臣工如何商议执行。若真的利于国计民生,那还容得我这妇道人家不赞同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彭城公主忽然开口:“均田究竟要如何执行呢?”她的双眸适时扬起;顺手又一捋那垂覆的漆黑额发,光洁的额头倏然显露出来;那瞬间流露的神采有几分睿智,隐约又带着倔强。
这一问,倒让我一惊。不免另眼看她。冯夙却笑着接了口:“公主也如此关心国事么?巾帼不让须眉,佩服。”我心中暗暗埋怨冯夙的轻率。彭城公主望着他,问:“北平公能够解释一二么?”太皇太后亦注视着冯夙。
这其实是个绝好的机会。若他能说出一番见地来,只怕不久即可授之以实职——光有爵位终是不够的。然而,他却只是含糊地说道:“均田令大概不日就要执行,到时就是路人皆知了。”太皇太后低头抿了抿茶,亦不动声色地抿去了感慨之意。我留意到彭城公主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是和善的,却也有那么一丝的轻蔑。
冯夙告辞的时候,我忽然起身道:“母亲可好?”冯夙一愣。我又说:“听说她近来抱恙,可好些了?”目光紧紧地望着冯夙。冯夙很机灵,会意过来,立刻配合道:“这些日子正延医服药。”
太皇太后不禁关切道:“你母亲抱恙么,方才怎么没听你提起?”我心中一紧。冯夙却是有几分小聪明的,从容应答:“今日是来向太皇太后道喜的,家母再三叮嘱,不得贸然提起她的病症。”转首又道:“姐姐且送我一程,我与姐姐细说。”这是很合理的借口。毕竟这满室中人,唯有我和冯夙是同母所出。
出了殿,冯夙立刻嘻笑道:“亏了我机智。姐姐有什么要说的?”
我尚有些心惊,一时怔忡。他又说道:“娘提醒过我。每次进宫,要留神姐姐的暗示,若能单独面谈,就最好了。”
我心中不禁感慨。即刻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低语……“姐姐!”冯夙忽然打断我,惊诧,并有几分委屈。
我正色道:“夙,但将此言告知父亲即可。”
数日后,由冯诞出面,放弃既得的千顷良田,以促成均田令——那是父亲的授意吧。我所能够倚仗的,其实不是太皇太后的权势,而是拓跋宏对于我父亲的那一份敬重、感激和内疚。
太皇太后原是赞同均田的,此时,态度亦不得不明确坚决起来。
太和九年十月,在太皇太后的主持下,拓跋宏正式下诏,曰:“朕承乾在位,十有五年。每览先王之典,经纶百氏,储畜既积,黎元永安。爰暨季叶,斯道陵替。富强者并兼山泽,贫弱者望绝一廛,致令地有遗利,民无余财,或争亩畔以亡身,或因饥馑以弃业,而欲天下太平,百姓丰足,安可得哉?今遣使者,循行州郡,与牧守均给天下之田,还以生死为断,劝课农桑,兴富民之本。”
至此,朝廷正式推行“均田令”:十五岁以上的丁男受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有牛的,每头牛受三十亩,以四头为限。人死或年满七十,要向政府交还田地。初受田的,丁男另给桑田二十亩,用来种植桑树;种麻产布的地方,丁男给麻田十亩,妇人五亩。桑麻田作为世业,不必再交还官府。一夫一妇每年纳粟二石,谓之租;纳帛一匹,产麻之地改为布一匹,谓之调。此外,还有兵役和徭役。
注:彭城公主的名字是杜撰。因她的姐姐高阳公主,名瑛,我便也想当然地给她安了个王字旁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