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滢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里分娩的。
我卧病,挣扎着起身。拓跋宏却按住我的手,忧心忡忡道:“妙莲,你且躺下。”声音柔和,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说:“你不要担心。朕这就过去看看。”
他匆匆离开。翠羽挨了过来,我昏沉沉倚在床栏,凄惶地唤她:“翠羽,翠羽,怎么办,怎么办?”她见我如此神色,也深为不安,劝道:“贵人,时辰尚早,您再息一息吧。小冯贵人那边,自有人照料,您不必担心。”
我无语,只饮了些水,默默等候。日头却慢慢移上了窗阁的淡粉绫绡,晨曦映上倦意沉沉的脸,我却始终没有等来回话的宫人。
“皇上在哪儿?他在哪儿?”我惶惶地问着,欲下床来。然而,脚一点地,便是头晕目眩,身子微微一晃,翠羽急忙奔来扶住。周围又是一阵惶惶。
“贵人,您不要急啊!”翠羽拖着哭腔。我一惊,忙问:“小冯贵人那边怎么样了!”翠羽惊慌失措,只摇头道:“您快歇歇,喝点水,缓过气来再说……”我急火攻心,几乎是怒喊:“我问你,她那边究竟是怎样了!”
翠羽退后一步,跪下了。我心中一震,无力地跌坐在床沿。我终究是无情之人,首先问询的,竟然是:“孩子生下来没有?”翠羽凄然道:“孩子……一生下来便死了……”
长久以来的不祥预感,在刹那之间,得到了印证。我再问:“那么小冯贵人……”翠羽嗫嚅道:“难产,也过去了……”
我胸中大恸。五脏六腑,仿佛被强行撕扯着,喉中即刻涌上了一股腥甜之味。这一瞬间的绝望,让我如飘零之秋叶,身子晃悠悠地向前一倾,呕一声,仿佛连心肺也要倾吐出来。黏稠的液体,猩红的颜色,猝不及防地溅在足边青砖之上。
我的身子又往后仰去。周围大乱,惊叫声、奔跑声、呼喝声……然而,我顾不得,只是双目向上一插,沉沉睡去。
醒转之时,纱帐外只见一个青衣剪影。我喉中轻轻出声,纱帘轻卷,那影子亦随之转身,竟是太皇太后。
“姑妈!”我凄然唤她。再不叫她“太皇太后”,这一声家常称呼,或许可以唤来些许亲情的温暖。她面色黯然,柔和而悲悯地望着我,叹道:“妙莲,你怎么病得这么重。”
“姑妈,冯滢……”我喉中又有了哽咽之意。她以眼神制止我,轻声道:“妙莲,你如此伤痛,我现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我恍恍惚惚,却想起那日,冯滢的那一声“姐姐”。如今响彻心头的,只是凄凉的回声。她说:“没事。只是想好好看看姐姐罢了。”而一句,竟是永别。她声音里的绝望,以及泪眼中的诀别之意,我竟全然不觉。而我,又何曾好好看过她?
此刻,情不自禁,向着我眼前唯一的亲人,悲泣道:“我不曾照顾好她,我对不住滢儿……”心头千回百转,然而,这一层愧疚是无法以言语尽述的。
“妙莲!”太皇太后微带谴责地打断我,须臾,又叹道,“我的两个侄女,如今已经去了一个,我总该尽力保住那剩下的一个……”她的眼睛微微红着,然而泪水毕竟没有落下来,只是以一种看彻生死的绝然与凝重,最后向我说道:“冯滢已经过去了,你得顾着自己,好生养病才是。”
然而,我的病,终究是一日重过一日了。
那日,意料之外的,罗夫人竟单独前来探病。
我微微欠身,只礼节性地和她寒暄着。“怿儿可好?”我忽然问道。怿,那个欢喜的字,是我的意思啊。然而,欢喜的,终归是他人。
罗夫人微笑道:“他很好。日后我告诉他,让他亲自来向你道谢。”我亦微笑:“那倒不必。我只将这份薄愿移注到他身上,愿他一生欢愉。”这番话,却是真心的。尽管那孩子,我至今也只是在襁褓中见过几次。
罗夫人一怔,含笑轻叹:“是呀,这份心愿,于你我已不可得,那就寄托于他吧。”言毕,微微侧首,道:“贵人,请多保重。”我有些迷惘。对于她,毕竟是有些隔阂的。然而她这番话,似乎有别样情分,又让人心中熨贴。
“贵人不妨看开一些。”她微笑着,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小冯贵人的事……皇上已下诏厚葬。身后哀荣,尽管与死者无涉,但于生者,多多少少总有些安慰吧。”
话虽如此,只是我的心,并不能轻易释怀。我将她这番话全然当作客套,似笑非笑道:“多谢。”
她再一次迟疑。片刻之后,才又启齿:“皇上曾经说起北平王的事。他也是无奈,平阳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姑姑,如今又病入膏肓。她为世子求婚,皇上怎能拒绝呢?何况,太皇太后也……”她的声音,适时消融于微弱的气息中。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的眼中,隐约有担忧的神色。沉默了些时,又婉转说道:“皇上此举未尝不是在保护冯家呢。”
我心中惊疑。罗夫人又缓缓道来:“纸上谈兵的故事,你一定知道。赵括被任命为统帅,执掌天下兵马,他的母亲不喜反忧……知子莫若母,她知道赵括不能胜任,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我心中已然通明。冯夙无才无德,确实不堪承受这番荣耀。但,罗夫人通书史,却未曾见她如此这般。果然是深藏不露之人。
我有了敬意,同时亦有了更深的戒备。惘然一笑,问道:“你我平素并无特殊的交情。如今,你为何要如此宽慰我呢?”
罗夫人并不惊讶,亦不回避,只淡淡一笑:“其实,我仰慕贵人的才艺和学识。但你我之间,总因身份相关,无法相亲。如今,我说这些,只是希望能宽慰你心。”
我长叹一声。若在平时,我未必会信。但病中绝望的人,一颗心,因了寂寞,仿佛格外柔软、细腻。我丝毫不疑。其实,我心中,又何尝没有倾羡过她的素淡安宁呢。
此刻,我在枕上微微颔首,咽着泪意,道一声:“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