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拓跋宏果然召王肃进宫,由诸位亲王作陪:咸阳王拓跋禧;原先的河南王、此时已改封为赵郡王的拓跋干;广陵王拓跋羽;高阳王拓跋雍;始平王拓跋勰;北海王拓跋详。这六位,都是他的异母弟弟。此外,亦有中书侍郎宋弁、中书博士郭祚等雅好文学之士。
王肃仍是便服赴宴。数月不见,他瘦削而略染风尘,但眉间清旷,目光深沉。我靓妆丽服,不期然地走进他的视野里,他却连一丝惊诧也无。拓跋宏不禁问道:“莫非王卿不认得冯昭仪?”他这才举目,须臾,拱手作揖:“恕臣眼拙。”我亦欠身致意。偶一抬头,却窥见他目中藏了笑意。我心下了然,面上也只是淡淡一笑。
听说拓跋宏已加封宋王刘昶为使持节、大将军,都督吴越楚诸地军事,镇守彭城。王肃也准备随军前往。彭城临近淮河,南齐与北魏,正是以这条淮河为界的。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拓跋宏此举,分明是对南方有所图谋了。
正是暮春时节。流化池芳林之下,绿竹猗猗,梧桐繁茂。一面太液池水,映彻三面碧色,亦有苍松翠柏间的白塔,漾于波心。堤岸上一行亭台楼榭,依势而起。尚不到清徽堂开筵的时辰,拓跋宏立于白石亭廊下,点头微笑道:“众卿皆是朝中饱学之士,当此胜日,可不拘礼数,赋诗应景。”
是日,新晋为中书令的拓跋勰最是风流蕴藉。天青长衫,玉笄栉发,流光滋润了他年轻朝气的面庞。他一直和拓跋宏并肩笑语。
遥遥听闻几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此地梧桐、翠竹并茂,会否有凤凰下降?”这是拓跋宏的声音。拓跋勰含笑应对:“凤凰是应德而来,梧桐、翠竹又有何用?”拓跋宏笑问:“何以见得?”
片刻之后,才听到恭谨的回答:“昔在虞舜,凤皇来仪;周朝之兴,鸑鷟鸣于岐山。可见凤凰之降,非关梧桐、翠竹,乃是感于君王德行。”拓跋宏心绪开朗,闻言大笑:“彦和,你是在讥笑朕德行不够?”拓跋勰微微一笑,拱手道:“臣不敢。”
“朕也不敢有此奢求,勉力而为罢了。”拓跋宏笑罢,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微带戏谑,“你的诗呢?仗着才思敏捷,这会儿还不构思落笔,难道想领罚酒?”拓跋勰道一声“遵旨”,这才面向池水,负手沉吟。
此刻,我正立于游廊间,指点宫人有条不紊地准备酒食。那酒,仍是昔日所藏的桑落酒。耳畔借助水声,可隐约听闻他们兄弟俩的谈笑,我心中欢喜而又怅惘。
忽然感觉身畔有异。侧目探去,却是王肃。我侧身相向,轻声问:“先生什么时候动身?”王肃的回答轻声而迅速:“七月。”我微微一惊:“这就要离开平城么?”他豁然一笑:“下次相见,大概是在洛阳。”
因他的笑容里有自信,亦有筹谋的心思,我不禁问:“先生抱南朝之利器,投北主之新知,不知要建怎样一番功业?”他仍然短促地回答:“助皇上汉化。”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追问道:“然后呢?”有短暂的踌躇,王肃侧目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衔着一丝苦痛,却又坚硬如冰,寒冷如冰。我心中先是一惊,果然,他坚决地吐出两个字:“南伐。”
我惊道:“先生?”极力将惊悸之情压下。
“我的父兄死于南齐,我的族兄王融因矫诏被杀,竟陵王失了势,如今也忧惧而死了。”他用低沉而决绝的声音说着,“我于南齐一无牵挂,有生之年,只望能引魏兵入建康,报我父兄之仇。”
我心中一沉,起了悲悯之心,却又缓缓摇头,“南伐须待汉化之后。”王肃但凝目远眺,不发一言。
此时,诸位亲王的诗已相继做成。拓跋宏命黄门侍郎崔光逐一诵读,他饶有兴味地听着,时而评点。王肃轻声道:“皇上气度不凡,有君人之度,兼有贤士之风。一旦汉化,天下将忘其为夷狄之君。”
“夷狄”二字,从汉人口里说出,就像“汉人”二字,辗转于鲜卑人的口舌。一样都有些轻蔑的味道。我轻轻蹙眉,心中不悦。王肃却已悄然离去。待我回过神,重整衣鬟,款款穿过游廊,拓跋宏评诗已毕。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恺悌君子,莫不令仪。”拓跋宏朗声吟哦,继而赞道,“今日众卿歌之咏之,诗酒相酬,其中的佼佼者,朕以为当属始平王。”
拓跋勰忙躬身辞谢。皇帝却笑了:“昔日,祁奚推举自己的儿子,天下以为至公;如今,看了彦和的诗,可见朕推举自己的弟弟为中书令,也可称得上无私了。”
我心中一动,拓跋宏少有这般恣意欢畅的时刻。今日,他眉宇间全是一片阔朗清明的笑,言行举止亦潇洒从容。我含笑望着,心中不自禁地欢愉起来。
拓跋勰却感到不安:“臣资质浅陋,全赖陛下方才为臣改动一字,这诗才能得此美誉。”拓跋宏不以为然,说道:“虽琢一字,但这诗原本就做得好。”
拓跋勰默然,随即又道:“《诗》三百,一言可蔽。今日蒙陛下雅正一字,价等连城。”拓跋宏一笑置之:“彦和,你太谦虚了。”
我心中却是深深一震,拓跋勰仍是温和淡泊的眉眼,舒袍广袖,立于和风丽日下。然而,这人却是陌生了。
皇帝赐他美酒。宫人依然奉上桑落酒,他谢恩,继而持杯,引颈,缓缓而尽。只在最初入口的瞬间,他的面上掠过一丝怔忡。
(注:流化池芳林之下的宴饮,拓跋宏、拓跋勰的对话,以及评诗、改诗,按史书记载,应该是在迁都洛阳以后。这里顺便用了,时间上提前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