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此次出巡,不到半个月就匆匆回宫。
隐约听说,是南朝出事了。继位不到一年的萧昭业被西昌侯萧鸾所废,萧鸾立萧昭业之弟萧昭文继位。昭文才十五岁,不过是个傀儡。按辈份来推,萧鸾是萧昭文的堂叔祖。他既大权在握,免不了靠杀戮来立威:南平王萧锐、晋熙王萧銶、宣都王萧铿、桂阳王萧铄、衡阳王萧钧、江夏王萧锋、建安王萧子真、巴陵王萧子伦……短短几个月间,二十多位亲王,相继被杀。
一面是南朝的腥风血雨;另一面,却是北朝的平地波澜。
拓跋宏甫一回宫,便于朝堂上当面评点各人政绩。或削禄,或解任,或黜官,当机立断,不容申辩:以“无勤恪之声,有阿党之迹”为由,免去了四弟广陵王拓跋羽的录尚书和廷尉之职,改为太子太保;以“近来偏颇懈怠”为由,夺尚书令陆叡的俸禄;以“神志骄傲”为由,解除任城王拓跋澄的少保之职;以“不勤政事”为由,削尚书于果的俸禄……
这其中,有他素来相重的兄弟,亦不乏平日亲近之臣,百官难以揣摩他的用意,不由得人心惶惶。
然而,这番人事的变动和吏治的调整,不过是一个开始。
深夜,拓跋宏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时,我起身从偏殿的小炉子上为他端来一碗一直温着的酪浆,并一叠奶皮。食物搁在案上一角。他并未看一眼,只是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漆黑,一丝月色也无。他的面容便藏在阴影里,让人捉摸不透。
“南齐的风波,你认为就此结束了么?”他感觉到我在他身后立了许久,忽然抛了这么一问。我惊愕,一时无言以对。他缓缓回过身,重复问了一遍,我这才犹犹豫豫地回答:“听说,如今的南朝天子是西昌侯萧鸾所立……”
他笑着接过话头:“不错。萧鸾能废萧昭业,自然也能废萧昭文。他尽杀皇族,迟早,他自己是要坐那个位置的。”我轻声叹道:“昔日,南朝宋顺帝被迫禅位时,说了一句……”他缓缓抬头,眸中分外清亮,声音却深沉:“愿生生世世勿复投生帝王之家!”
我暗惊,生怕过去的恩怨又摄住了他的心绪。孰料他一笑置之,目光定在最上面的一本奏折上,看似随意地说:“这是王肃的折子,他劝朕把握时机。”
我惊疑:“若是萧鸾当真取而代之……”
拓跋宏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说:“他若取而代之,朕便师出有名。”
到这一年十月,洛阳的宫室已初具规模。
甲辰,拓跋宏以东阳王拓跋丕为太傅、录尚书事,留守平城。戊申,亲告太庙,命高阳王拓跋雍和于烈将军迁神主于洛阳。
心知与他离别在即,我终于惶惶地问:“陛下为何不与六宫同迁?”六宫迁往洛阳,由皇后率领,安排在来年正月以后。拓跋宏微笑道:“洛阳草创,百废待举。朕岂能长留平城?”
我不信,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半是忧,半是怨。他心中到底不忍,又道:“朕领三军前往洛阳,日夜兼程,和六宫南迁是不一样的。”
南伐,那呼之欲出的两个字,他终究没有明说。然而暗地里的备战,却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我隐约知道,苦于无法相劝。王肃是复仇心切,拓跋宏是建功心切,谁又能劝?此刻,也只能再三叮嘱:“皇上这一路,千万当心啊。”
他与我对视,目中温柔而有深意,含笑道:“我们就在洛阳相见吧。”
终于到了离别前夕。他驾临昭阳殿,忽然极其恳切地对冯清说:“朕此去洛阳,政务庞杂,平城的事就交由东阳王代为摄理。”冯清端庄地点点头。
拓跋宏又说下去:“来年开春,六宫南迁,一路上杂务烦琐,就看你如何安排了。”冯清亦知责任重大,正色应道:“陛下放心,臣妾尽力而为。”
拓跋宏沉默片刻,一时无话,便将目光轻轻地移向我。我一味垂目,静静地坐着,心中不免转几个心思:他为何将我也一并召来?
他终于再度开口,温和而诚恳的:“你是皇后,该是朕的贤内助。”我心中一震,莫名的委屈刹那涌上心头。只见他望着冯清的目光,亦是温和而诚恳的。因我进宫,以及随后滋生的那些不快,使他对冯清尊敬而疏远。然而此刻,他们并排坐着,相敬如宾,无形中消泯了过去的嫌隙。
我心中郁积了恨意,面上却越发柔和起来。听他忽然唤我,我温柔移目,轻声道:“皇上有何吩咐?”他略一沉吟,才说:“皇后年纪还轻,这一路殊为不易,昭仪年长,可从旁协助。”
凭什么?这是我第一个念头。然而触到他深邃而诚挚的目光,到底也还是温顺地应道:“是。但凭皇后吩咐。”眼睑随着话音而低垂,适时避开了冯清的目光。拓跋宏终于微笑道:“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冯清又唤了郑充华出来见驾。碧梧行动不便,冯清特意接她在昭阳殿养胎。我虽然冷眼视之,心中却也有些忐忑:倘若她生了位皇子呢?
拓跋宏关切地问:“何时临盆?”冯清代她回答:“算日子,也在正月里。”她眉尖有些酸楚,然而欣喜期待之情也盛在眼中。拓跋宏不免叮嘱道:“日子这么近,千万当心。”冯清忙接过话:“陛下放心,臣妾会照顾好她们母子。”
母子?何以见得是“子”呢?我不禁冷笑。
这一夜,他留宿中宫。我踏着清辉,孤独地走回去,在起了霜的庭院里,披着风露,茕茕孑立至深夜。残月照拂我的落寞,无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