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家宴,觥筹交错中淡化了勾心斗角。拓跋宏心情甚好,随口说道:“朕这次走的是水路,因而费了许多天。”他面容清穆,这次分别又是半年,这中间诸多变故,他眼中分明有悲凉之意,却又沉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冯清一直是郁郁寡欢的模样,此刻,勉强打起精神,和婉地劝道:“河流捍猛,陛下万金之体,岂能轻易涉险?”拓跋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随即在他身侧笑道:“皇后此言差矣。陛下洪福,自有神灵庇佑。”冯清的目光带着恨意,斜扫过来。我视若无睹,只望着拓跋宏稍有几丝暖意的眼睛,又道:“陛下此举另有收获也未可知。迁都洛阳,可通四方之运,但百姓惮于河流之险,因而水运不兴。眼下,他们见陛下也走水路……”
他终于开怀一笑:“妙莲说得不错,朕正有此意。”这笑容中有他昔日酣畅的影子,却分明不似旧时。冯清蹙眉,带着轻微的不满,启齿道:“陛下……”
拓跋宏的笑意徐徐收起,面色忽然一沉,有些突兀地质问道:“朕已下诏换汉装,你们这是存心抗旨?”问罢,环顾四周。众人立时静默,不安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鲜卑衣裙。冯清却是仰面直视,见他虽然只是三分怒容,却有十分威严,不得已,欲言又止。
“皇后。”拓跋宏或许念及冯家之丧,稍有不忍之色,但仍然严厉地说,“朕意欲革新,你身为六宫之主,该为后宫做一个表率。”冯清不言,只将头默默地转了过去。拓跋宏的唇角微微一动,却并非笑意。
终于承受不了这冷凝的气息,冯清忽然起身,悲切道:“陛下,禁穿胡服,天下所不欲。您该听听长者之言,东阳王、尚书令等老臣,他们在平城仍著鲜卑装,期待皇上收回成命……”她忽然噎住,半截话仿佛被外力生生斩断。因为拓跋宏冷静的目光中,忽然泛出一丝无声的冷笑。
旁观者清,我心中猛然一震。东阳王、尚书令!旋即联想到拓跋宏拒绝回平城奔丧,态度竟强硬至此……我心中大惊,暗道:竟是如此?思绪在信马由缰的奔腾中渐渐拼凑起一个模糊的因果。近来惊惶不安的感觉,终于在此刻寻到了缘由。
我忽然怕了,原来他的危险曾擦身而过。然而,转瞬却有另一个主意,顺水推舟地成形于胸……
冯清显然不明白自己这番话哪里出了问题,但拓跋宏这般神色,却是她从未见过的。起初是懵然与委屈,随后,她终于沉默,渐渐红了眼圈。
随之而来的沉默中,我忽然转向冯清,仿佛姊妹俩并无嫌隙一般,推心置腹地说:“皇后难道忘了,我们离开平城前夕,父亲是如何叮嘱的?”
冯清的身子猛然一颤。她望着我,泪光一闪,怨恨与悲恸兼而有之。又过了半晌,她猛然掉头,上前几步,朝拓跋宏跪下。似郁积了许久的悲和怨,于瞬间汹涌,她带着泪声求道:“臣妾求陛下开恩!收回成命,让臣妾之父在平城下葬吧!臣妾的母亲,去世已有多年,求陛下念在死者的份上,让她清清静静的,勿为异乡之魂……”
拓跋宏起初有不忍之色,欲扶她起来,待这几句入耳,面色却变了。他居高临下,只漠然望着她,徐徐摆首。
“皇上……”冯清心酸,膝行几步,攀住了他衣袍一角,泣道:“皇上难道不顾念臣妾的兄长么?臣妾之父为国为君尽心竭力,求皇上回平城,亲自送一送他吧……”正如我意料的一样,听得“平城”二字,拓跋宏神色一凛,若有所思。
我几乎不能再思考了。在这当口,猝然出声,轻声而坚决:“不,皇上不可!”
刹那寂静。冯清愣愣地望着我,我决绝的神色更坚定了这冒险的一步。她的泪水瞬间凝住,不置信地颤声问:“你……你说什么?”我跪下,深深稽首,重复道:“陛下万万不可回平城。”
我垂首,看不见拓跋宏的表情,然而他的震动,却随着暗涌的气息清晰地传达到我心中。冯清不解,然而恨极、怨极,霍然起身,一个踉跄,几欲甩手掴我一掌……冷不防,拓跋宏适时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力道很大,冯清的面上现出苦痛的神色。拓跋宏的目光亦锐利地逼视着,那是前所未有的疏离、戒备,以及憎恨。
冯清的恨,终于褪去了,只剩茫然无措。拓跋宏终于松开手,决绝地、毫无眷恋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