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之事,冯清其实毫不知情。但拓跋宏既然对东阳王等人抱着冷眼旁观之心,自然不可能当面与她对质。他待她,原本就来得勉强的情分,如今越发淡薄起来;我和冯清,人后失和,如今连人前的和气都无法维持了。
越是如此,我却越发恭顺起来。依例请安,当着人面,一句厉害的话也不说。冯清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见我姗姗而来,怒火几乎燃到了眉梢。郑充华见她神情有异,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这才回过神,向堂下轻扫了一眼,唯独不看我。
“罢了,我今天有些乏,你们都退下吧。”说着,她站起身来,郑充华顺势扶祝糊的手。众人起身相送。我在她的背影里,平静地问:“皇后是在生我的气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冯清猛然回头,怒不可遏:“你不该昧着良心,一味攀附皇上!”我依然平静地望着她。她又道:“我们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你忍心让博陵长公主迁葬,这也罢了;但我们是同一个父亲,你竟不为他争取应有的尊荣……”
何谓尊荣?我忽然笑了,既可悲,又可笑。她所有的尊严与自信,尽是得自这所谓的尊荣。我怆然说道:“皇后,你并不了解父亲,他并不要这些……”说着,眼圈不觉一红。冯清的泪几欲夺眶而出,她发狠地盯着我,片刻之后,终于转身离去。
我仍站在原地,直到周围都静了,才慢慢地转身。穿过前庭,暮春的落花一阵一阵,稀疏地从身畔拂过。我一抬头,却与冯妍不期而遇。
我微笑道:“妍儿,你母亲可好?”她迟疑地唤了一声:“昭仪。”却并不上前。我心知她对我也有隔阂了,不禁苦笑起来:“妍儿,你对姑姑也生了嫌隙么?”
她这才轻声问:“昭仪,您为何要阻止皇上回平城奔丧呢?祖父的灵柩……”我打断她:“妍儿,你相信皇上会这般无情么?”她摇摇头。我又问:“那么我呢?”她稍一犹豫,再次摇头。我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该谅解。皇上是有苦衷的,平城的局面并不稳定……”
冯妍忽然说:“可是,皇太子并没有说平城有什么不稳定啊。”我心念一动,莫非拓跋恂与平城有联系?他是储君,若他也站在守旧的那一方……我试探道:“皇后也信皇太子的话么?”冯妍说:“皇太子和东阳王他们那么亲密,怎能不信。”
我不动声色地笑了:“妍儿,这样的话可不许随便说。”
这一日,拓跋宏巡视洛阳。甫一回宫,就于清徽堂召见中书令李冲等人,狠狠发了一顿脾气。
苏兴寿向我禀报时,我正拈了花钿,前后比照着,连头也不回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声:“你下去领赏吧。”心中却悄然转了几个念头。
薄暮时分,待拓跋宏回转后宫时,面色稍霁,我才小心翼翼地问起:“咦,皇上今日心情不好么?”一面凝神打量着他。
“朕今日出巡,在城中看见不少穿夹领小袖衣的……”他一起头,我便已意会,温言道:“就为这事,您责罚了李中书?”拓跋宏一怔,目光在我面上略微凝滞,忽然问:“你也知道李中书受罚么?”我心里吃了一惊,有些目眩,一时却寻不到合适的措辞。
然而,他不过一笑置之,仍然就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朕早已下令禁穿胡服,而平城那边,东阳王他们仍着鲜卑装,朕苦于目前无法威慑;倘若连洛阳都是如此,朕……”
我忽然涩涩地笑了,将头轻轻转开,心里含着一句话:漫说平城、洛阳,单是后宫之内,连皇后都不肯换装,又如何苛求天下人?拓跋宏起初有些诧异,欲问,似乎又联想到什么,终于苦笑一声,一味沉默着。
我倒有些不忍了,觉得此时不必逼他,于是笑着拣了句可有可无的话:“移风易俗也需要时日,陛下不必过于担心。”
他沉吟道:“朕虽然罚了李中书的俸禄,不过是作作样子罢了。这事并不能怪他。”我轻轻颔首。他眉心一皱,颇有些自嘲的味道:“王肃倒是直言不讳,弄得朕很难下台。”
“哦?”我认真地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他为李中书不平。他说,‘陛下宽于内而严于外。洛阳百姓穿胡服,李中书受罚;那皇后着胡服,陛下是否也该受罚?’……”他未说完,我已掩口笑出声来:“王大人这话可真是厉害。”心里却明镜一般,王肃是在暗中帮我,也是帮他自己。
拓跋宏仍然苦笑。我试探道:“那么,陛下亲自去劝皇后?”他先是一怔,随即摇头道:“不。朕不愿再踏进中宫。”说得那般决绝,我不禁笑了:“难道以后都是如此?您还是以大局为重罢。旁人去劝,肯定是要碰钉子的。”
他并不接口,忽然另起一问:“对了,离开平城前夕,你父亲曾叮嘱过什么?”我黯然神伤,低声道:“他劝皇后着汉装……”拓跋宏惟有叹息,久久不作声。
“皇上?”等了许久,我终于轻声唤他。他回过神,胸中似早已有了一番安排,执我之手,细细说来:“朕一直想对冯家想做一些补偿。你看,将冯妍许配给太子如何?”我怔了怔,冯妍与恪儿同岁,我心里自有计较,却不料……但眼前,拓跋宏极其诚恳地望着我,我只能含笑点头。他又说下去:“彭城公主如今寡居,待三年期满,朕打算为她和冯夙主婚……”
我这才真正吃了一惊。心中惘然,惟其默默。他笑道:“朕当年失信于你,如今再补偿,还来得及么?”我眼中流下泪来,含嗔含悲地笑着,什么也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