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江南下了第一场大雪之后去世了。这只是一个说法。
那天外婆让小野带我去看雪，因为江南下那么大的雪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这场雪让她显得更加苍老，她的脚步开始蹒跚地挪动，她陀着背很艰难地爬上阁楼，又进行每天必修的工作。不过这次她很快便从上面下来了，手上还拿着两件厚厚的毛线衣，是那种很鲜艳的金黄色，有一件衣服上镶着一些黄色的流苏。外婆把那件镶有流苏的递给我，另外一件则递给小野。我欣喜地接过来，然后放在身上量度。
“外婆的手好巧呢。总是不大不小的。”外婆的眉毛都笑弯了，依然是快乐的样子，她喜欢听我孜孜不倦地在她面前夸奖，总是显出很知足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身向阁楼走去，那地方那么黑，她的身影就这么隐没在黑暗之中。我大声地对着外婆的背影道别，关上家门和小野出去。
那年我十六岁，小野十七岁。我依然叫他小哥哥，是一个改不掉的习惯，就好像我习惯他牵着我的手走在世人面前，不顾任何人的流言蜚语一样。我看见一个个漂亮女生看着我恨不得用眼光杀死我的丑恶面孔，我会骄傲地把腰杆再挺直一些，那样显示着我的身材更加高挑一些，我会轻轻跳起打打小野的脑袋，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就是想让她们妒忌得窒息掉！哼哼！
我想小野是疼爱我的，他任由我撒娇调皮，我心里所有的心思他仿佛都明白，唯独，唯独……其实一切仍然像他十岁那年给我的承诺，他还是会叫我宝贝，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偶尔轻抚我的头发，傻乎乎地对我笑。如今他那么高大，我需要抬起头才可以看清他的脸。他现在看上去那么漂亮，刘海在冬季的阳光下闪着迷离的光彩。
“小野，小哥哥。”我计量着叫他，他俯下脸对着我，“小丫头，怎么了？”我轻轻地摇头，他笑着捏捏我的脸蛋，又继续拉着我的手走在江南的小镇上，他笑起来那么好看，白白的牙齿，左脸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我们跨过那么多座桥，可始终无法让我跨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时我只是叫他小野，他会不会答应我，他似乎已经对小哥哥这个称呼感到十分满足。我对心中的答案那么不确定。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很认真地拉着他，生怕他突然消失在我的视野，再也找不回来。
“小哥哥，再给我一个承诺吧。”
“傻丫头，我哪有给过你承诺呢？”
“没有？没有！……骗子，你这个骗子！你把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你要照顾我一辈子！你真的忘记了……”
原来誓言就是那么经不起任何的波涛，我的信念就那么流失在瑰丽的沙漠的浪潮中。我撒开小野的手，头也不回的跑走了，像午夜落荒而逃的灰姑娘，遗憾的是她的王子那么执着地爱着她，而我的爱人即使我在他身边也将我的爱忽略。呵，我看上去那么悲哀。
“落儿！落儿！”骗子，骗子，你别叫我，我什么都听不到！外婆，上帝是不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大骗子，你不是告诉过我，他说我和小野会在一起的对么？可是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的一切。为什么……原因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吧，我只是他的妹妹，他是不爱我的，只是怜惜我，可怜我没有人疼爱……
泪水夹着寒风和冰凉的雪花将我的脸一点一点地割破。那些红色的鲜艳的血就一滴一滴地残留在我的新衣上。此时的我是那么丑陋。
我一把推开门，房子里那么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我把房子里全部的灯都打开，可是房子里所有的东西却都不见了。外婆的床，她一直眷恋的梳妆台，还有，还有……我跑上阁楼，那上面也是空空荡荡的，所有的衣柜都不见了。那么我的外婆呢，她在哪里？我慌张地四处寻找，几乎把整间房子都掀起来了。可是始终没有外婆的影子。
外婆，外婆，我亲爱的外婆，你在哪里？你到哪里去了？我出去才那么一会儿，家怎么就空了，你怎么就不见了。我像疯子一样跑出房子，问着周围的邻居：“王婆婆，你有看见我外婆吗？”王家婆婆疑惑地摇摇头，说：“你外婆有出去吗？刚刚你和那男孩出去，你把门一带上，我就没有看到有谁出去，更没看到谁进来了。”“忻欣，你有看到我外婆吗？”“没有呢。”“森孜叔叔，你有看到谁来我家搬东西出去吗？”“没有啊，一个人影都没有。怎么？家里丢东西了？”我失望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失去亲人的悲痛。
外婆，你怎么在你的宝贝最需要你的时候消失不见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所看到的上帝是不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骗子呢……你到哪里去了。我全身痉挛地倒在地上，一种绝望涌上心头。在这里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说要好好守着她的，怎么，怎么把外婆丢了呢？！
忍冬花。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座郊外的山，那半山腰的忍冬花，还有那块碑文。外婆是去了2046找外公吗？是吗？可是为什么她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关灯就冲了出去，没想到跟那个骗子撞了个正着。
“落儿，你去哪里？”
“外婆……外婆……”小野也追着我跑了出去，或许他不应该跟着我，他应当放开他的手了，落儿应该长大了，我不能永远在他的庇护下活到永远。可是我没有力气叫他离开，我要去找我亲爱的外婆。
我们跑到山下的时候，看到了半山腰有一道耀眼的光。上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外婆一定在那里！我继续向山腰跑去，嘴里喊着：“外婆，你等我，等等我，千万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但一切都只是徒然，我的声音根本不足以让我亲爱的外婆听到。跑到山腰的时候那道光已经消失了，山腰上也是空空的，冷风像魔鬼的爪伸进我冰冷的心里让我颤粟。
我走近忍冬花，在那旁边发现了曾经镶嵌在外婆梳妆台上的钼堰镜，只是失去的往昔的光彩，它看起来那么破旧，连镜面都不见了，只剩一个银色的框架。还有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面写着——我最宝贝的落儿，落款是：冷刖糜。我知道那是外婆的名字，那么古有韵味的名字。
我蹲在地上，眼泪又掉了下来。泪水滴在忍冬花上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它那埋藏起来的花蕾，是金黄的，很刺眼的那种。这就是开不败的花朵，最真实的样子，它的美丽尽让天下间所有的花朵都黯然失色。这种美丽，是我这一生来第一次见到，也成了最后一次。
小野说：“落儿，不要难过，你的外婆只是去了一个更适合她的地方。”
“呵，骗子，不要假惺惺了。我的外婆她忘了告诉我上帝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大骗子，所以我就这么拜倒在你的手下。是他让我的爱无缘无故地付出再也找不到出路。”
“落儿！你冷静一点，听我解释！”
“算了吧。继小野这一辈子我都会恨透你！！是一辈子！！”我的声音那么大，在整个山谷里回想了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