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一个傍晚,夕阳西下,凉风习习,蝉儿乘兴恣意喧闹。九里镇中学的学生大多数都放暑假回家了。有几个参加过高考的女生,来校一面相聚话别,一面等候高考通知。这阵子,她们在女生宿舍后院洗洗涮涮搞卫生,嘻嘻哈哈地品评那个正在院中沐浴的“洋女子”。
这时有个戴茶色太阳镜的时髦后生,一手卷了一本书,一手捏弄着一颗奇石,在中学围墙外面的乱石墙根寻找配药方用的蛇蜕。他拨开乱石,发现了一条美丽的菜花蛇。这种蛇,乡民叫它美女蛇,传说谁在太阳落山之际见到这种蛇,便要交桃花运的。后生下意识地回头望望太阳是否落山,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见那蛇一面顺着墙根向前逶迤,一面望着他点头。后生站住看蛇,那蛇也站住看他。后生觉得蹊跷,将书塞进背心,拾了一根荆条向那蛇走去,那蛇却游一游又回头向他望一望,一直将后生诱到一个墙洞口,在那儿盘住,昂起头来向后生不停地吐信子。后生想,是不是那洞里有蛇蜕呢?听人说,美女蛇的蜕皮珍贵,尽蜕在洞里,不好找。后生这么想,一高兴,便向洞口趋去,赶走那蛇,去掏蛇蜕。那蛇见他来得猛,便倏溜一下钻进了洞口。后生用荆条向洞中探去,却轻易地往墙里头推掉了一块小石头。
墙洞无意中被捅穿了,他从洞外瞄进去,正好窥见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站在一个大盆子里沐浴。他连忙摘下茶色眼镜,塞进裤袋,仔细窥探,只见那女子好一身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的肌肤。浑身紧瓷瓷的,露着一对维纳斯一样标准的乳房,身段匀亭,线条优美,椭圆形的白脸蛋儿,水汪汪的大黑眼睛,睫毛长长的向上翘起,直棱棱细长长的鼻子,自来卷的黑头发理齐耳根。“维纳斯,活像希腊美人维纳斯!哪儿来的这么漂亮的洋女子?”后生暗暗惊叹不已,差一点儿叫了出来。他前不久刚刚学过建筑美学,范老师延长两节课的时间讲授古希腊罗马雕塑艺术,分析了各派艺术表现的维纳斯人体美。他被眼前活生生的维纳斯惊得发痴,竟然忘乎所以,干脆爬上墙头,探出大半个脑袋,肆无忌惮地观赏这美丽的裸女,同时还联想这女子太像他的同学茹也,可更比茹也白嫩、瓷实、匀亭、娟雅、慧秀;茹也也是细高鼻梁大眼睛,可不如这个女子美得洋气……
那女子低头在那里按摩洁白丰韵的胸玉,沉醉在顾影自怜中,对数步之外的动静全然不觉,忽听宿舍里传出两个女同学的尖声叫喊:“流氓!抓流氓!”女子蓦然抬头,正好发觉那后生在痴痴地呆望着自己。她先是一愣,与后生照面之际,只是略露愠色,蹙了蹙眉,等待那后生知趣而退。岂料后生正在那里入迷地将她与神话中的维纳斯和现实中的同学茹也进行复杂的审美对比,同时还在欣赏她那好有讲究的按摩手法,暗想这女子好一派文化气质,竟然堕入了一种鉴赏境界,一时醒不过来,呆呆地一动也没有动。女子勃然大怒,大喝一声:“狂徒!”跳出浴盆,顺手拾起一颗玛瑙石,直奔围墙。后生被这毫不掩饰的冲动和突如其来的暴怒惊醒,缩头跳下围墙便跑。惊吓之际,将手中的一颗奇石掉下墙头,滚在围墙里面。这女子好生厉害,竟然追到围墙根前,一脚踏上石礅,左手按在墙头,瞅准墙外正在向坡下逃窜的后生,右手一扬,石头便飞向毫无预觉的后生头部。只听后生“哎哟”一声,双手抱头,指缝间立刻渗出了鲜血。后生回头望了女子一眼,恨恨地说:“你太狠……”踉踉跄跄逃走了。他那扎在短裤腰里的背心散开来,里面掉下那本书,挂在山坡的一蓬荆棘上。女子也吓呆了,赤裸裸站在石礅上发怔。
女同学们奔向围墙,拍手哈哈大笑:“看呐!校花怒放出墙头啦!”那女子这才醒过神儿,跳下来拾起后生丢的那颗奇石,告诉同学,她把那后生打的太惨了。嘻哈之间,她们一双双湿漉漉的手把奇石传来递去,奇石被水沾湿后,奇特的形状、纹理和颜色都很显眼,五彩斑斓的,十分精美。
大家看那石头,个儿比乒乓球略大,呈鸡蛋形,大头天然生着一个浑圆的太极图,像黑白双鱼首尾相衔紧紧环抱追逐。黑鱼的白眼睛和白鱼的黑眼睛都生得鲜明端正。放在耳边摇摇,只听得石头中空有声,声如远钟。细心看去,太极图质底却是一朵女性之花,而稍微变一变角度看去,又会发现那是一颗男性之果。
那女子早已发现了石头奇特之处,她涵而不露,暗暗称奇。奇石在几个女生手中传去传来,那个喊“抓流氓”声音最尖的同学陈茵也注意到了奇石的奥秘,只是抿着嘴笑。
“叶子,你看呀!这是一个巧东西呢!”卢厚莲也看出了名堂,叫着那女子的名字,含蓄地说。
“上面有一个太极图呢,还有一层层花纹,真好看。叶子,给我吧,是我首先发现那个狂徒的。”吴淑贞喜欢这个石头,但显然还没有完全看出文章。
陈茵忍不住笑道:“给你?你仔细看看那是个什么宝贝。那是结姻缘的东西呢#涵和谁交接就是一对儿。”
吴淑贞细看一遍,也豁然有悟,一把塞在叶子手里,笑道:“是你的,人家爬上墙头就是给你送这个的。”
大家放声朗笑,都指着还没顾上穿衣服的叶子笑道:“真好看,今天叫那个狂徒看美了,有缘份啦!”
她忐忑不安地穿好衣服,说:“那狂徒还掉了一本书。”便和同学们一起绕出围墙,拾回了后生的那本书。叶子和同学们看那书,原来是一本《裴多菲诗选》,书的扉页上写有一个独特的名字:“第八维”。
吴淑贞说:“第八维?好像是第八坳的风流才子,绰号叫‘第八飞机’,又叫‘粘怪’。”
陈茵说:“是他,是茉莉的三哥。真是个‘飞机’,这么狂!”
卢厚莲嚷道:“嗨!叶子呀叶子!你是绝代佳人巧遇风流才子啦!”
叶子想:“这个‘飞机’,莫非真是第八坳的第八茉莉她三哥?”
叶子觉得这个人很怪,竟然使她心神牵拽,悬念不止。
吃罢晚饭,她便回到宿舍翻看那本《裴多菲诗选》。她发现,这人看书好认真。书中打了许多杠杠圈圈,写了不少批语。她翻到著名的《自由,爱情》一首,见诗下批注了另一种著名的五言译法:“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她立时起了一个想法,要和他开个正儿八经的玩笑。她从床头笔袋里抽出一只铅笔便批道:“理解了吗?怎么‘抛’?”又把人家写的“抛”字圈了拉出来,改上个“挑”字,得意地抿嘴暗笑。
黄昏过后,叶子听同学说,那小伙子就是“第八飞机”,茉莉的三哥第八维。第八维伤势不轻,住进了九里镇医院;有人反映到镇政府,听说要将第八维当流氓处理。叶子一听,吃惊不小,暗自思量:流氓是“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之一呀!现在又叫“地富反坏右”,这不是要害了人家吗?这算什么流氓?只怪我今天心情不好,一时冲动。其实那小伙子虽然不无书呆子气,却让人感到呆得有情,呆得有味,呆得可嘉,呆得可爱;那可不是村野无赖的眼光,不是流氓地痞的色欲。他那奇异的审美眼光,叫做“双思眸”,那是在将眼中痴望的人和心中所想的人进行审美对比。那种审美眼神实际上叩动了自己的心灵。母亲常说,“直觉好感的,就是有缘的”。他那爱美之心,是纯真无邪的。他那忘乎所以的审美痴呆,只能出自有着现代文化教养的青年。那奇石是他被吓掉的,还是有心丢给我的?小镇人心叵测,炒新闻找戏看的也大有人在。不能毁了人家,这得赶紧回去告诉母亲,向母亲讨个主意。她邀了最要好的同学吴淑贞做伴,摸黑走了五六里山路,回到叶家坳,见过父亲弟妹后,在煤油灯下,原原本本地向母亲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小伙子什么模样?”母亲问道。
“中高身材,五官端正,身体壮实,穿的白背心,枣红短裤,力士鞋,戴手表,不像农村人。可能叫第八维。”
“啊!是他?‘飞机’?”
“妈,你认识?”
“准是他。第八坳犁书堂的校猴子,叫第八维,外号‘飞机’,又叫‘粘怪’。这是一个怪才。家庭是地主成份,还算守法。我们回乡的前一年,他到武汉由哥哥接济考取了中专,毕业后当了干部。工作才四五年,立功受奖,入团入党,今年由单位培训考到工程部上海干部学校学习,这是放暑假回家探亲的。是一个很争气的小伙子呀!怎么碰到这个事儿呢?”
“妈,你能肯定是他吗?”
“能肯定。我上午到第八坳你三婶的娘家,还见了他,就是你说的那身穿戴。都说他没有谈对象,眼光高得很。我还想,你可能喜欢呢!”
叶子爽朗一笑,故意说:“我不喜欢,书呆子。”
“可不要这么说。对了,上午我听他妈叫他去找蛇蜕配个药方,他说太阳晒人,等傍晚他到中学围墙乱石堆里去找。这不就是去找蛇蜕碰上这事的吗?这算什么耍流氓?这种事儿,有些人就是心头痒痒,嘴头嚷嚷;嚷的越轰动,心里越受用。咱们还不清楚?还能跟着落俗?况且还把人家的头打伤了。你也真狠!”
吴淑贞说:“大妈,怕是镇上有人嫉妒他,借故要整他呢!”
“也难说,就是有那种狭隘的人,见人有出息就想踩一下。”
“这么说他还是有出息的人啦?可我看他就是一个书呆子。”
“叶子叶子,你还小着呐。哎哟!今天蚊子怎么这样猖狂……”母亲拍打着蚊子,挠着胳膊,继续说:“看人要一看根骨二看奇。今天这个事儿,说明这个小伙子还真的有点奇特。平庸之辈,哪个不是鬼鬼祟祟在墙洞里窥探?谁能忘乎所以大明大白地上墙?淑贞,你说是不是?”
吴淑贞笑道:“我不知道。”
“贼丫头,把你什么不知道?我听说过他又‘飞机’又‘粘怪’的一些故事,聪明好学,怪里怪气的。他小时候嘴馋,锁在柜子里的麻糖,他不开锁就能吃上,你们猜他是怎样弄到手的?他将铁丝拧弯了,烧烫了,伸进柜子七弯八拐摸着了麻糖,让糖融在铁丝上,等一等冷了,就轻轻巧巧地将麻糖粘出来了。”
两个姑娘听的咯咯地笑。吴淑贞逗趣说:“叶子,快表态,将来不缺糖吃。”
叶子胳肢她一下,说:“你最爱吃糖,你要上最好。”
母亲继续讲道:“他妈说他是‘馋猫’,他随口就编了个打油诗:
馋猫馋得狠,扛枪打日本。
日本投了降,馋猫得表扬。
他妈说,痞倒是有点儿痞,还痞得挺有名堂的。小时候读书特顽皮。他妈还说了一个笑话,真可以上《笑林广记》。”
吴淑贞说:“讲给我们听听。”
母亲说:“他读了《三字经》,就在书上写‘七成儿’,就是幽默。‘人之初,性本善’,你们要是能想得到,他写的是哪一个‘shan"字,我就服了你。”
吴淑贞抢着说:“‘性本散’,懒散。”
“那是‘san",也还不够‘七成儿’。”
叶子想了想,开始忍俊不禁,突然说声“粘怪!”笑的打滚。
吴淑贞急了,笑道:“什么?什么?快告诉我!”
叶子只是笑。母亲对着吴淑贞的耳朵悄悄说:“‘人之初,性本骟’,‘劁猪骟狗’的‘骟’。”吴淑贞就笑的去搂叶子。
母亲笑完了说:“他爸爸开始还以为是‘骗人’的‘骗’,后来看清了,也没责备,也没宣扬,悄悄把那本《三字经》藏了起来,重新给他买了一本。他很懂“七成”,越来越怪,也越来越爱读书。土改那年,他一面打柴,一面读书,听说把《共产党宣言》都背熟了半本,工作队长又嘲笑他,又喜欢他。”母亲说着说着就把话题往儿女亲事上引:“我倒也不是想包办你们的事儿,只是想认一个好胚子让你们谈去。上大学前定下这事有好处,省得在学校心上花花的。唉!娃儿长大了,事儿就多了。你不撩人人撩你,像你四姨,吃不完的苦果……”想到吴淑贞在旁,忙带住了。
妈又提到四姨,那天高考考完回来,她就听到妈和爸爸半夜说到“四姨的苦果”,这是个什么故事呀?叶子望望吴淑贞,也不好问。
母亲说:“来,咱们点两根蚊香,到帐子里面摊上凉席好好唠一唠,唠通了明天你去医院看第八维,我到镇上找副镇长你表叔去说一说情。我才不和小镇上那些人一般见识呢!流言蜚语,不要管他那一套。”
叶子被说得心痒痒的,拿出那颗奇石,让母亲看,说是从那‘飞机’手上掉到围墙里面的。母亲打亮手电,反复观赏,掂量那奇石,心中疑惑,暗暗吃了一惊;放在耳边摇了摇,只听石头中空有物,撞击有声,声如远钟。母亲更加惊奇,心里自言自语道:“天下不可能有第二颗这样的奇石,这不就是她四姨的那颗太极石吗?‘第八飞机’是从哪里弄来的?怎么就又这么巧,我刚提起叶子的婚事,它就像天上掉下来的,落到叶子手里了?”
叶子见母亲在出神儿,问道:“你见过这颗石头?”
母亲连忙掩饰地笑道:“这不就是禁书里说的‘太极石’吗?谁能有这宝贝蛋儿呢?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你得还给他,慢慢了解了解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吴淑贞说:“太极石,好像挺神秘的。大妈,禁书是什么书呀?”
“皇帝国王总统不让老百姓看,下令禁止出版流通的书呗!”
吴淑贞好奇地问:“大妈,你在上海看过好多禁书吧?”
“贼丫头,别胡扯。解放了,好书都读不过来呢!”
吴淑贞做了个“贼”脸,不再说了。她有点困,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但那母女俩还在唠个没完。
姑娘初恋的心,像初春的蝴蝶;花气袭来,她便翩翩然不能自己。叶子感到母亲的话好有份量,好对心思。“第八飞机”是个人物。母亲态度明朗,倾向性很强,直唠得女儿心儿化了蝴蝶,花气弥漫了心空。叶子恨不得赶快鸡叫天亮,她好上医院去看第八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