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秋天,一番风雨一番凉。自从前天半夜陡起一阵狂风暴雨,将校园各条走道两旁的大字报扫光后,季节明显地更迭了。萧瑟秋风,毛毛秋雨,给人们带来了很深的凉意。“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还在困扰着第八维。校园里到处都有辩论的人群,政策性大问题倾向渐趋统一,只是学校的具体问题争论较多。第八维走出教室,碰到茹也从收发室过来。茹也说:“你来信了,叶子的。”便将厚厚的一封来信给他。他见茹也好像哭过似的,问:“你怎么了?来信没有?”茹也眼泪汪汪地说:“快看你的信去吧!运动中的来信,薄了没好事,厚了也没好事。”第八维想再问她,她已转身走了。
大家都去吃饭了,第八维回到宿舍,将信封胡乱一撕,抖出信瓤,只见叶子来信写得十分草放,叶子说她差一点被划为右派,却被本来可以不划右派的刘校长“包庇”下来,他自己去顶了名额报了右派。看到这些叙述,第八维打了一个寒噤,陡起一种同气连枝、雁阵惊寒的心冷。第八维连忙翻看下页,那字迹也渐趋平稳:
人的真正改变只在一刹那间,尽管以前会有渐变的积累。我是在刚才从刘校长那里出来,回头看到刘校长的飘然自若,令我破涕为笑的瞬间改变了的。大约这就是禅宗所谓的顿悟吧!我真的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老成了。
我想值得一提的是,目前这场政治斗争,不知你是怎样理解的?毛主席在解放前就说了,“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你看这定义种属概念互变,事实辩证交叉,是何等洒脱不羁、透彻老辣!现在又指出反右派斗争是“阳谋”,谁能不服?我不认为我的错误是立场问题。当然,“阳谋”未免残酷,但是我也懂。近日我家收到我二叔的信,他提到毛主席在战争中贡献了包括妻儿在内有五位亲人,几大战役单是牺牲的民兵民工就有上百万。有人说共产党可以交权,岂非痴人说梦?我二叔是《毛选》、《毛诗》英译组成员,他写这些是让我们“过好反右关”。可叹许多书生自作多情,不懂政治,不知不觉陷进去了。鲁迅先生有一篇《隔膜》,不知能有几人读过,几人读懂,几人消化。你呢?你是忙进去了,还是陷进去了?你有没有“隔膜”?
你为人嗜书如命,好发议论,好出风头。性情粘怪,常人难以把捉。你的家传文库,基本上是儒统。你的意识渊源,缺乏双向渗透。家法缺了老庄列禅,必将不可救药。但是只要有点古怪,就又大有希望。可这得付出多少跌绊的代价!眼前大风大浪,就是考验。你能平安过关,就是齐天大圣。我放心与担心参半,谁知道你在大鸣大放大字报中放了些什么呢?反正凭我的预感,要么你不会那么清静,要么你一定是发“呆”了,成了大忙人。要不你怎么老叫我望你的信?我想提醒你的是,许多忠诚有识之士在劫难逃,有些书呆子也难逃此劫,你若是忙进去了,劝你想想我们刘校长的品格。但是,出身不好,容易跌到。你若是陷进去了,也要像刘校长那样,随遇而安,一派坦荡。生活中常常遇到擦边球,有时是你打的,有时是打你的。但是如果没有你打的,那就尽是打你的。读书人千万不能被书读成一只呆鸟。人若尽为我,做人干什么?人若不为我,做人干什么?做人还是要多动动脑子,我妈常说“不要多事要多思”。我们每个人的头脑都是亿万斯年风雪苦寒的花果,如果不充分开发她,享用她,那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悲!
盼你的信,现在已不是我悬心之念,我最大的悬念是你在大风大浪中能否始终头脑清醒。当斗争发展到激烈高峰,你感到心地疲累的时候,你到我童年少年在那儿度过的黄家花园去走走,看看我的黄妈妈,打探一下“洋娃娃问题”。黄一青哥哥那里,有我的一本英语名言成语笔记,是我花了整整一年工夫收集的。他见了你,定会交你带给我。那本笔记本里还有毛主席的名言:
“Motionitselfisacontradiction.”(“运动本身就是矛盾。”) “Thereisnothingthatdoesnotcontaincontradiction;withoutcontradictionnothingwouldexist.”(“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
我用英语写给你,并不是像你(对不起!)给对方炫耀,英语在这里有特殊作用。望你记住这些格言,望你好好领会毛主席的话,好好联系实际。
第八维看完叶子的信,感到这封信见解独特,颇带情绪,份量很重,有点怵目惊心。来信有些话还没有搞懂,但是基本精神是“要多思”。叶子叫我不要作“呆鸟”,第一是不要自己陷进去,第二是不要去陷害别人。这很重要。叶子提到鲁迅的《隔膜》,看是看过,影影糊糊的,得翻出来看看。他撅着屁股扭着头,从床底下拖出书箱,七翻八翻,翻出了一挞子鲁迅杂文,又一本本查目录,将《隔膜》找着了。窗外秋雨绵绵,房子里反衬出一阵热闷。不想见人,不想去食堂吃饭,他收好叶子的信,揣上鲁迅杂文,拿了雨衣,便到校门旁边的餐馆去吃阳春面。
吃了晚饭回来,他见茹也在前面慢慢地走,似乎是在等他。他赶上去叫住了茹也。茹也说:“我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
“今天收到卜金一封信,说北京的运动如火如荼。他们办公楼对面有个单位,那天开会批判右派,一个批判对象心一横,就从窗户跳了楼,当常氦死了。卜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说好惨……”
第八维听了,默不作声,只是强烈地感到,运动真的短兵相接,你死我活了!想到叶子信中所引的话,“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他想,既然定义为战争,还有不流血的?他什么也不想说,也不看茹也一眼。茹也知道他表面平静,内心震动很大。茹也问:“你们班的批判对象都定了谁?”
第八维这才意识到,为了“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他根本没有顾得上打听班里的这件大事。他说:“班里的批判对象我还不知道哩!”
“这么说,你还不是积极分子罗?”
“问题还悬着的,还能当积极分子!你们班几个批判对象?”
“一个老师,两个学员。老师讲课说,‘如今有些领导,只靠估计,不靠统计’,有人说他整个宣扬的是资产阶级统计观。另外有一个学员是单位转来的言论,全都是牢骚怪话之类,比如有一条,说他老是唱‘吃菜要吃白菜心,偷人要偷新四军’,这个怎么批判呢?”
第八维不禁笑了起来:“这算右派那一条?真要算恐怕还得算左派哩,这是崇拜新四军嘛!”
茹也也笑了,说:“你看,就是要分析。那样想是坏话,是败坏新四军的形象。这样想是好话——你的分析真能救人。”
这话触动了第八维那“粘怪”的神经,茹也递给他的一个赞美的笑,扫掉了他脸上的愁云。他暗自思忖,是呀!分析能够救人,为什么不救救自己?叶子来信不是说要多思、要分析矛盾、要打擦边球吗?他猛然想到,关于“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他应该直接去见一见校党委冯书记。
茹也见已经走到岔路口,第八维却不知在想什么,便问:“刚才我说北京的情况,你怎么好像无动于衷?”
第八维在琢磨见了冯书记要说的话,已经扬手分路,往自己的宿舍楼走去。茹也暗暗摇头叹息道:“都成了泥菩萨过河。”
第八维需要冷静地想想关于“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的事理。不管阴谋阳谋,我也得谋一谋。人在逆境中是能开发体能智能的自卫本能的。他躺在床上想,我要是冯书记,现在最顾忌的是什么呢?作为一个领导,对于“事件”、“闹事”不能没有个人利害关系,他们应该对毛主席关于哪里闹事出乱子定和那里的官僚主义有联系的论断有所怯火,谁愿意将“闹事”和“官僚主义”的帽子联系在一起往自己头上戴呢?第八维想到此处,心里豁然贯通,想到了一个主动出击、彻底了结“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的关键一着。“如果没有你打的,那就尽是打你的。”叶子的“擦边球”有名堂。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一阵兴奋,一阵轻松,溜出宿舍楼,径向冯书记住处走去。
也是缘法凑巧,事随心愿。第八维走到教职员工楼前,碰见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一只大立柜,正往教职员工楼运去。三轮车摇摇晃晃,大立柜叮叮当当,一个年轻人左扶右顶,一面稳住柜子,一面推车帮助踩三轮的前进。年轻人满头大汗,甚是吃力。第八维心情正好,又是要进这个楼,便来一个助人为乐,帮助年轻人扶住柜子推车前行。年轻人获得帮助,感激不尽,有说有笑就到了一个单元门口。第八维又帮他把大立柜抬上三楼,直送到他家里。家里老干部父母见第八维帮忙,和儿子累得满头大汗,很高兴地让他在沙发上坐下休息。正要落座,第八维看那位老干部,原来正是党委冯书记。磕睡遇到了枕头,真顺。冯书记也认出他,见他帮爱子办了个大事,特别亲和:“这不是人家说‘闹事’的第八维吗?”
第八维说:“冯书记,我正要为大字报的事向您进一言呢!我对不起您,给您惹了麻烦。”
冯书记说:“麻烦是有一点呐!明天你们开会,要你检查,你准备好了吗?”
第八维说:“准备好了。我感谢您不是以下结论的方式而是以调查和帮助我的方式开这个会。实话给您交心说,把我紧张坏了,我害怕当作‘闹事’处理,那我就完了。”
冯书记说:“事情没有调查清楚,没有走群众路线,怎么会下结论呢?你说要进一言,有什么高见呀?”
第八维欠了欠身,和冯书记挨近了些,小声地说:“一点私心,为我也为您。”
冯书记很少听这口气,本能地望了望门,又好像毫不介意地说:“啊!鬼头鬼脑,说说看。”
第八维说:“我听说‘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是有人背着您说成‘闹事’,反映到上面去的,使您很伤脑筋。我不知此人是谁,但认为此人此举心怀叵测,是冲着您干的”。第八维说到这里,有意一顿。
冯书记连日来理不清此事的头绪,听他这么说,觉得心灯一亮,若有所悟。且听这敏感的年轻人如何见解,便说:“怎么讲,说下去!”起身将套间门拉上,外间只他们两人。
第八维说:“事情很明显,此人唯恐天下不乱,他好坐收渔利。中央领导讲了,‘哪里闹事,就说明哪里有官僚主义。’此人硬要说是‘闹事’,岂不硬是要栽您一顶‘官僚主义’帽子?”
冯书记被一语点明,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磕蹭,这个第八维看问题还真尖锐,完全合乎逻辑。真要是落下一顶官僚主义帽子,眼下反右派和整改方兴未艾,谁能担保下一步没有窄路险桥?他情不自禁地不耻下问道:“为今之计?”
第八维压低嗓门机警地说:“为今之计,你给我和茹也的系领导单独谈一谈,他们都比较客观,定能把我们作检查的会开好。然后汇报党委──党委开会缺一个人也没有关系嘛!”第八维顿住,眼望冯书记。
“嗯?唔!你说。”
“赶紧统一认识,实事求是写出报告,主动去向上级单独汇报,明确表示当事者是运动积极分子,一贯表现较好,这是一次孤立的、偶然的失误,动机还是维护党的声誉,当事人已对自己的失误作了检查,运动小组严肃认真地进行了调查批评教育,性质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也达到了团结教育的目的。报告要写得毫不含糊,不给人留下丝毫钻空子的余地。夜长梦多,事不宜拖。这个星期不解决,就会越拖越麻烦。”
冯书记听罢,豁然开朗,原先处于被动,感到压力,一下变得高屋建瓴、胸有成竹了。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半,清脆地打了一个点。冯书记一脸严肃,站起来点着第八维的鼻子道:“小伙子竟敢撞到我家游说,哪儿学的?”他推开套间房,叫着正在搬弄柜子的儿子说:“老二,送客人。”又对第八维说:“我得开会去,你准备认真作个检讨吧。”
第八维和茹也在各自的班里认真作了检讨,像犯罪嫌疑人听候审判,提心吊胆等了几天。这天星期六下午,茹也闯进第八维的宿舍,刚好只有第八维,茹也脸上多云转晴,格外豁朗:“好消息,辛书记不在,党委通过,汇报上级,上级批复: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加强教育!”第八维一听就明白,喜的发狂,忘了顾忌,猛地抱起茹也打旋,反把茹也搞慌了,连忙挣脱跑了。
晚上,第八维得意地在日记里写道:
命运本是擦边球,
打过来也打过去。
如果没有你打的,
那就尽是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