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维猛听得有人命令他“住手!”,大吃一惊,转身抓起帐篷,隐蔽自己,迅速猫腰半跪,向声音看去。什么人也没有发现。他大喝道:“什么人?出来!我要开枪了!”他用手指顶着帐篷,好像是枪。
“拿刀枪吓唬人,是什么本事?”还是声音,不见人影。
“出来,少罗嗦!”第八强硬地叫喊。
“你过来!”那人声调不高,但有威胁。
“你出来!”
“你过来,我就出来。”
两人僵持着,第八维在明处,有些患怯。密集的芦苇丛中,随时可能飞出一件凶器。
“我看见你了,你不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你不要吓唬土包子,你那是指头,不是枪。”
第八维已被这理智的揭穿挫了锐气,同时听出那人野气中透着文气。他直起腰来,篷布从手中滑下去,向前走了两步:“你也出来吧!我看你不是坏人……”话音未落,只听得脑后有异常的响动,他本能地扭头向后看,只见一根绳套向眼睛飞来,他仰头一让,绳套正好套住了他的脖子。他迅速抓住脖子上的绳子,绳子却已被收紧,一个猛拉,他被篷布绊了一下,被绳子拉倒了。他翻身快看那人,是个女的,短发短裤短衫,像个运动员,赤脚光臂,蓬头垢面,样子很凶,可一对大眼睛里闪着柔怯的光,一转身大肩大背使劲拖着他就要跑。“没那么容易!”第八维打了一个滚,双脚蹬住自己,掣出小刀,照绷紧的绳子一拉,将绳子割断了。那女人使劲过猛,绳子一断,猛然扑倒,差点儿摔了个额头捣地。与此同时,芦苇里窜出那个男人,一手拿着长柄铁锨,一手提起帐篷一角,绕过第八维使劲一拽,第八维便像落网之鱼,被帐篷裹住,软硬难施,没法跳弹了。
那男人挺着铁锨对着他的胸膛,女人拿绳子捆他。第八维束手就缚,被绳子胡乱绑住,然后坐在盐碱滩上受审。那一男一女看来年纪都比他大,男的有二十六七的样子,女的小一些,都装得很凶,但眼角眉梢都掩不住通常的文化人那种善良与智慧的文气。
“你是什么人?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驾着帐篷飞越罗布泊?”
“我是地质测量队的,是被风暴刮过来的。你们是什么人?”
“先把你搞清楚。你既不是搞地质的,也不是搞测量的,没有什么‘地质测量队’。”
“我说错了,不是‘地质’,是‘大地’。”
“还是不对,不是‘测量’,是‘测绘’。哪有说错自己单位和职业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测绘队的后勤人员,送补给的。昨晚帐篷被狂风刮倒,我是被帐篷卷到这里来的。我不是坏人,我看你们也不是坏人。”
“你不是坏人,我们可是坏人。”
“不,你们不是……我累坏了,我成了你们的俘虏,别虐待俘虏,给我松松绑,让我休息休息,有吃的喝的,给一点。我这帐篷就算送给你们的见面礼,你不是很想要吗?”
“我没说想要。”
“你对我那么粗暴,对它却那么爱惜:‘住手!’不是想要是什么?”
“唔,合乎逻辑,你的脑子还挺好使的。”男人和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女人点点头,男人给第八维松了绑,仍捆祝韩手,示意第八维向沙丘走去。第八维站起来,所有的紧张全部放松,搏斗的意识完全解除,又起的太猛,一阵恍惚,头一晕,腿一软,胸肺喉咙好像火烧,硬是支撑不住,倒下了。
第八维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一觉醒来,觉得自己的小宠物有精有神的。凭经验,这标志着他恢复了体力。他发现自己仰卧在一个“干打垒”里用芦苇堆起来的“床”上,那个女人坐在床边用罐头盒子给他喂水。罐头盒子上挂着一片苇叶,从半尺高处往下溜水,细细的水丝正好流到嘴里。他一睁眼,看到女人在愉快地、好玩地对着他笑。女人好美,猛一看很像一个熟人,像谁?一时又想不起来。除了那双大眼睛没变,整个面貌已经改变了他第一眼看到她时的印象。短黑发粗粗拢过,有些蓬松,却很好看,脸也干净了。他意识到她刚才那一脸黑灰是准备搏斗时临机抹上的。她上装也换了,她穿了一件遮胸的背心,肩上披着一件藏蓝小尖翻领女式制服。她的脸被晒成黑红的,脖子以下背心遮露的肌肤又白又嫩,正中微露一线乳沟,他感到亲切和性感,但也很惶然。他想坐起来,女人在他肩头一按,说:“多休息一会儿。大哥在给你做吃的。”
太阳照在门口,他看看手表,手表没了玻璃盖,指针也没了。他估计他睡了三、四个小时。他感到闷热。他坚持要起来。女人坐在门里靠墙一捆一尺来长齐刷刷的芦杆上,捆芦杆的是拧成两股的青嫩芦杆绳子。角落里还有一捆。这大约是他们的凳子,那绳子拧的好内行。门里有一把铁锨,一把镰刀,还有两块粗糙的木板。一看就知道这是“搓木取火”用的,第八维小时候玩得不要的。女人自己喝着水,说:“热开了,不想休息你就起来。你把上衣脱了吧!不打紧的。”
第八维坐起来,头碰着了穹形顶棚。室内约有七八平方米,“床”占了将近一半,显得又宽又厚,干软的苇叶上面铺着粗棉布床单,倒给人一种舒适感。
第八维下得床来,运动运动胳膊腿,除了有点饥饿,刀伤和踝骨有点感觉,其它还没有多少不自在的地方。他说:“谢谢大哥大姐!请问你贵姓?”
“我叫郦雍,《百家姓》上的‘冉宰郦雍’,刚好我妈姓雍,叫雍菊,所以我也叫小菊。”郦雍站了起来,退到门外,让第八维出来。在这一刹那,第八维听她提到“妈”,猛然感到,她眼角眉梢的闪动,好像叶子的妈,他无端地增加了亲和感。
“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刚才感到自己快要起火燃烧了!”
“也要谢谢你嘛!你给我们送来了好多东西。”
“我给你们送来好多东西?我送来什么啦?”
“帐篷呀!原来我们发愁怎么过冬,有这帐篷,我们紧缺的东西什么都有了。帆布还挺柔软的。被子、褥子、棉衣、棉鞋,床上的、身上的,应有尽有。芦花多的是,只要有布。你说,你给我们送来多少丈布。……啊,你贵姓?”
“我叫第八维,覆姓第八。”
“《百家姓》上有姓‘第五’的,没有姓‘第八’的。这‘第八’的来历,有什么故事吧?”
“有呢!可是太遥远了,是和‘第五’共祖先的。”
“说说看,成天没有个书看,没有个朋友说话,闷得慌。你说说看!”
“那我就和你说个详细。这要追溯到战国秦汉时代呢!”第八顿一顿,既然你是读书人,那就给你显示一下。他望着郦雍,看她想不想听。
“说,我喜欢历史。”郦雍笑着鼓励他。
“我们的祖先原来姓田,是齐国的王族。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想要统治万世,对东方大国齐国的旧贵族很不放心,就把姓田的统统赶出旧日的势力范围,迁徙到全国各地。不久,秦国倒台,六国纷纷反水。楚汉相争,齐国也复起了。刘邦派你们的祖先郦生去游说我们的祖先齐王田广,我们的祖先田广犯了一个大错误,把郦生给烹了。后来刘邦获胜,做了皇帝,沿用秦始皇的办法,继续迁徙六国贵族后代。齐国的田氏按照迁徙的次序改姓,第一批迁出的姓第一,田广的大孙子是第二批迁出的,姓第二。校猴子姓第三。田广的弟弟田英,劝过哥哥不要烹郦生,刘邦有点好感,开始没有让他迁徙,但是后来还是被迁徙到陈留,是第八批迁出的,就改姓第八。因为第五在后汉做过大官,所以《百家姓》上就有姓第五的。你们姓郦姓雍的都是祖先做过大官的,所以就上了《百家姓》。我们姓第八的再也没有人做过大官,所以姓氏就不见经传了。”
郦雍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你还挺会讲典故的,有头有尾,有滋有味,还把我们俩个人和两千年前的事都连到一起了。”
“那位大哥贵姓,他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在那边给你做吃的,也许在整帐篷。他叫冀北异,是冀北人,‘骏马秋风冀北’,把冀字拆开,叫了个北异。我说异字简化了,他的北异两个字就没有冀字的原汁原味儿了。”
“你们的名字都有文化含量,不易和别人重名。”第八维出门观察环境,郦雍陪着他指点介绍。
干打垒是筑在红柳沙丘下面的,掏空沙丘,把红柳根须编一编,糊上泥巴,就把沙给固住了。左右还各有一个小间作储藏室和厨房,上面茂密的红柳仍然长得很好。芦苇红柳作的门扇门坎,可巧妙地抵挡风沙。门前是一条三、五米宽的沙沟,对面又是红柳沙丘。出门向右走十几米,有一个面朝湖泊的豁口。这个地形,既能隐蔽自己,又能调节气流,消减风沙侵袭;不到跟前是根本不能发现有人迹的,任凭狂风暴雨袭击也是难以摧毁的。第八维暗暗叹服这两个人的智慧和能力。
“你是学历史的吧!哪个大学毕业的?”郦雍问道。
“在上海上过大专程度的干校,做梦都想上大学呀!”
“那就是肯钻研嘛!不简单。不,你挺厉害的。你竟然驾着帐篷飞越罗布泊,没有文化没有胆识早就喂鱼了。这可是能够轰传世界的奇迹哩!”
“‘轰传’?那是虚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权、财、酒、色四大贪欲,你总会贪一门的吧!”郦雍说着,从裤袋里摸出第八维的太极石,问道:“这是你的宝蛋儿?”
第八维这才想起他的太极石,折腾了一夜晚,幸好装在那茹也特制的吊袋里,没有把它丢了。他说:“谢谢你给我收藏起来。”伸手便去接太极石。
郦雍却缩回手,将太极石扪在心口,问道:“你这宝蛋儿是谁送给你的?”
“是我家里的。”
“不对,是一个女人送给你的。”郦雍说得非常肯定,盯着他,眼神有点咄咄逼人,又很有挑逗性。
“你怎么知道是一个女人送的?”第八维见她问得蹊跷,便不想绕弯子,倒要问出个究竟。
郦雍说:“你得先给我说清楚,这是谁送给你的?”
第八维说:“一个同学。”
“叫什么?”
“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会知道的,说不定就是我认定的那个女人。”
“你认定是谁?”第八想,这是个耐看的宝蛋儿,你看了老半天,还不瞎想出一些故事?
郦雍欲言又止,想了想,笑道:“咱们玩个游戏。你把身子背过去,你写,我也写,只要你不撒谎,肯定和我写的是一个人。”
“我没有必要撒谎。”第八维想,写出来反正你不认识。转过身,就在沙地上写了‘茹也’二字。
郦雍也写好了。两人各看对方写的,不约而同惊诧地“啊”了一声,又异口同声地说:“天下真小……”
第八维问道:“郦大姐,这真叫人感到玄之又玄。是怎么一回事?你一定是很清楚的。”
郦雍说:“这颗石头是我的。它叫太极石。你大概已经知道了这颗太极石的妙处。说穿了,一般人都把它当作一个惹人骚情的东西。‘益男钟情,益女怀春’,茹也跟你说过这话吧?”
“唔!有这个话。”
“那就是说,你和茹也的关系非同一般罗!”
“……”第八维不知郦雍和冀北异的来历,他们怎么知道茹也?和茹也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好贸然回答。
“不好说,是不是?那就不说吧!可这个石头非同一般。茹也给你讲过几大妙处?”
“她说放在身上冬暖夏凉……”
郦雍抢着接下说:“放在水中不浮不沉……”又故意停住等第八维说。
“放在药中滋阴壮阳,祛除百病……”第八维也停下等她说。
郦雍说:“放到人间,益女怀春,益男钟情。”
第八维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是从创造人那里知道的。”郦雍沉吟良久,叹息道:“可见这个东西,是个情物:除了家传,一般女人送人,必是男人;男人送人,必是女人。只要这四大特点不失传,再传多远也是一条情链。”
第八维听她话中有话,只当是说他,连忙开脱地说:“可她的文物价值是根本的。”
“是的。爱与情原是人的本能,但是人一但有了文化,那就都是文化的。可是硬要强调它是文物,那就不妥了;不是虚伪,就是狡黠。”
第八维低下眼皮,掩饰自己的心虚和心悦诚服。
郦雍摸抚着太极石说:“这个太极石是爱的象征。它专找有情有性的男人女人。石头的转移,就是情性的递迁,就是爱的流变。当然,爱要坚贞,但也是有流变转移的权利的。爱有深浅,爱有不同的基础,爱有随机性,爱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和理解方式,爱有七情的搅和,爱有意外的打击,爱还有……还有爱而不恋,好聚好散。──我把爱说得这么复杂,你赞成吗?”
“爱属于人,人大于爱。人是复杂的,爱还能简单得了?”
郦雍高兴地说:“精辟,很好。反右派批人性论,说这些观点是什么‘抽象的人性论’。”
“不抽象哪有科学,哪有人道。”
郦雍像被弹动了哪一根琴弦,不禁引起颤心的反响,返身拉着第八维的双手:“你也这么说!”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这是我辩驳他们的话,那些狗东西辩不过就动手打我。我没示弱,反手回敬了一耳光……好兄弟,我们有共同语言。这个石头本来是我的,现在归你了,我还没有理由要回来。先借给我玩几天,到时还给你。”停了停,郦雍正面站住,将双手按在第八维的肩上说:“所以,我这个石头,怎么转移,转移到哪里,并不重要,我是无所谓的。可是这里面有故事。转去转来,又转到我的手里,说明这一圈儿的人都有缘份,这我就有权听听故事了……”
“好香的清焖鱼嘞,招待贵客嘞!”冀北异用一个芦杆做的托盘托来一堆鱼状的干泥,喊着从另一座沙丘后面跑来,堵住郦雍和第八维:“走,回蔽舍,美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