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第八维的精神包袱越背越重了。不见叶子来信，他有被叶子蹬掉的感觉，他不怪叶子，只感到自己是叶子的罪人，不配叶子给他来信。茹也缠他，他一面提高警惕，虚与委蛇，一面又忘不了可爱的酒哥儿，不时偷偷摸摸去瞅上一眼，茹也只是暗中发笑，守株待兔。更有反右倾的精神折磨，像绞神经的螺丝，越拧越紧，比前两个包袱还严峻地令他脑晕如沸，心冷如冰。这个星期的学习会上，党组已经两次不点名地指出过他的右倾，好像他那“得不偿失”的情况反映已经转回单位，单位要组织批判他了。昨夜一场狂风暴雪，雪裹黄沙封门三尺，戈壁滩出现了奇寒。第八维睡不安稳，清晨起来扫雪铲沙，一会儿广播响了，新闻里播出了一篇批判右倾的文章。批判的锋芒，是集中对准“大炼钢铁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谬论”的，文章指摘这话有“污蔑”，有“挑拨”，有“煽动”。那冷峻的词锋，使他产生一种恐惧感，好像要被人剥光衣服抛在戈壁滩上承受锥心刺骨般的寒风。他使劲铲沙雪，背心汗湿透了，但是暖不了他那寒怯的心。他觉得有效的精神逃避和抗争，就是劳动、读书：拼命的体力支付，出几身汗，累得骨头散架，五体熬汤，收工回来，倒头便睡，什么也来不及去想，他把这叫热逃法；或者作超人的脑力深耕，夜以继日地苦读，废寝忘食地思考，也可以累得头昏脑胀，去绕开或消减心上受到的折磨，以至升华自己的精神境界，参透这苦涩的人生况味，他把这叫冷逃法。他更有一宗潜意识的准备：一但下放或劳改，他就提前有了神经和筋骨的磨练，不怕无名的摧折，可以逆来顺受，顶着活下去。
这一天休假，雪化天晴，办事处抽人去黑河下游巴丹吉林大沙漠边缘的胡杨林里去打柴。公差还没有轮到他，他本来可以不去，但是，他知道，今天不干点活，光看书也看不进。他还怕撞上茹也，怕茹也来找他……不管怎样，今天还是去打柴。临走，他揣了一本珍藏的书──《被炒的心》。
汽车过了黑河新桥，绕过他亲自参与建设的电厂双子冷却塔，直往胡杨林里开。沙窝、沙包、沙棘、沙枣树，汽车在沙滩上自己找路。一群黄羊吓得转身就往树林里钻，汽车也尾随着跟进了胡杨林。胡杨树不像别的林子里的树那样不扶自直，它长得畸里拐弯的。汽车停在一片沙多树少、枯枝乱横的林中荒地里。第八维跳下车，就被眼前一棵怪树吸引住了。这棵树弯拐得活像一个吃亏的“亏”字；下半部分扭曲得那么怪，已经干枯了，上头却横了两片耐旱耐冻的绿枝。他围着它转了一圈，去打自己的柴，那棵“亏”字形怪树的影子却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打柴的方式是奇特的，有趣的。像“亏”字那样带一点绿的树，甚至倒在沙地上的枯树，一概不取；这些树木看来是枯干的，烧起来却烟多火少。要的是埋在沙里的好像硅化了的枯僵的枝干。要找这种枯枝并不难，在沙地上拖着一只脚向前抹去，脚下就会感觉到有一个树枝挂你一下。你扒开浮沙，就扒出一个枯枝。抓住枯枝使劲一提，就提起一个胳膊粗的枝桠，再将这枝桠一扳，就扳起一大棵碳化中的枯僵的树干。巴山雨说那种枯僵的树干得上万年才能形成。三千三百年是带绿的，三千三百年是干枯的，再埋在沙里经过三千三百年的初期碳化过程，扒出来当柴禾，无烟无臭，易燃耐烧，恐怕比焦炭的火功还硬。人家是诗人，那三个三千三百年就是诗化了的。第八维从没干过这种有趣的活儿，感到新鲜，一扫精神上的重负，干脆脱了大头皮鞋，用脚在沙地上横拖直扫，连连拔出几棵粗大的枯树。两辆卡车很快装满了，休息吃喝，他们就点起干柴烤馒头。闹了一阵子，第八维就去那棵“亏”字形的树下，背靠树干，坐在那里一面嚼着馒头，一面浏览《被炒的心》。书中有一句话，忽然撞击了他的敏感神经：“心能熬到爆炒时，炒也炒不焦。”这是说的意志宁静的抗争力。他想，这些树都长得畸里拐弯的，也是一种顽强生存的标志。这里沙地松软，沙层浮厚，大漠风狂，树根扎了又拔，拔了又扎。风与沙是树的两害，可是既然投生在这里了，树就要把两害变成两利。风摇树，树根便往深处扎，风是扎根的催动力，浮厚的沙层也就成了好扎的条件。刮倒一次，再扎根生长一次。管你刮得东倒西歪，它只顾顽强地重新扎根生长。这就是那些树都长得奇形怪状的原因。第八维想自己眼前的危机，也有两大害：茹也问题和运动压力。能把两害变成两利吗？他脑海一阵风暴过后，突然清醒——
能！利用茹也和她爸的关系来解救运动折磨，利用运动来拖磨茹也的纠缠；面对磨难就要磨，磨过了这两面夹攻的劫难，前头春光明媚的大道就是你和叶子的。
第八维悟了这个关系，精神亢奋起来：“‘亏’，畸形的活法。”他妈的，“亏”也得生存！我第八维还不信我不如这棵胡杨树！
情绪灰了多日的第八维，自从这次打柴回来，好像感悟了一般世事人情，走通了畸里拐弯的迷宫，甩掉了压心的包袱，找到了一种曲折生存的方式，神情又开朗起来。他不再强装笑脸，不再回避茹也。不但不回避，还主动和她周旋。他感到这是一种“孽缘”或“劫缘”，得熬，时间熬到头了，神经摧折木了，刁顽磨炼精了，一切代价付够了，问题也就会解决了。这天，他主动到书店找到茹也，给她三十元钱，说以后每月最少给二十元，作为酒哥儿的抚养费。这以后，他竟感到“茹也问题”没有多少压力了，沈中义对他也不时露露笑容。
茹也喜出望外，心想沈书记给他施加了压力后，他乖了，顺了。茹也说：“二十元虽然少了一点，但我还没有想到你有这个心；你不够花了，到我这儿来拿，我知道你月月还得给父母寄钱。”
第八维说：“我只要手头宽裕，每月再多给些也没什么。”
茹也说：“咱们也该往细处筹划筹划了。”
第八维说：“先不谈这个好吗？运动快来了，我肯定还得过这一关；能不能过得去，还是未知数。你找沈书记聊聊，可能对我会有好处。”
茹也说：“那是肯定的。你不用神经过敏，谁也没有说要搞运动。就是真有运动，我相信沈书记会保你。”
第八维说：“我的预感不会错的；到时候，当然需要领导和同志‘高抬贵手’，但最终还得靠自己救自己。”
茹也说：“晚上到我那儿吃饭去，我爸又从北京回来了，你也该多见见他了。”
第八维突然磨转话题说：“叶子疯了……”
茹也说：“我听说了。群众还说你难听的话呢！”
“说什么？”
“说‘家里恋一个，手头玩一个’。”
第八维毛了：“我什么时候‘手头玩一个’？来九号以后，谁玩谁，你心里还不明白？”
茹也见他变脸、心烦，知道不能加油点火；只要他来就不错了，不能急。主动承认抚养酒哥儿，不就是一大进步＃蝴连忙转弯道：“好好，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说多余的话好吧！”
第八维头也没回就走了。茹也在窗口望着他的背影，喜忧参半。卜金的悲剧她还没有淡忘，第八维要是真的又撞到运动上去了，那又会出现什么不测呢？
第八维实践着他那“亏”的活法，觉得茹也问题不难解决，但要花点钱，花点时间和精神。花就花吧！书店他还是常去，茹也每星期站两天柜台，他也就把住这时间，或利用它撮空去见见她，聊聊酒哥儿，看看给他留没留什么好书，或避开她去浏览开架书籍。他还决定每月给茹也二十或二十五元钱，通过邮局寄到书店，不当面交给她。第八维第一次去寄钱，营业员看了汇款单，把第八维瞅了一眼，递给对面的同事说：“你看怪不？书店不就在隔壁，亲自交给收款人不省事？”同事知道第八维的“大名”，看了汇款单笑道：“你少见多怪，尊重顾客意愿就是了！”
茹也第一次从邮局收到第八维的钱，很有点生气，心里嘀咕道：“这人怎么了？怕我不认帐吗？还要利用邮局做个旁证！”过了几天她见了第八维，冲冲地说：“你干事真巧妙呀！也不想想人家是否受得了。”第八维说：“没有别的意思，我从来不使那种小心眼。我不瞒你，你也知道，无非是不想多说话；我还要考虑怎样挨批判过关嘛！”茹也经历过卜金撞到运动上的苦恼，记忆犹新，也只好认了。
第八维感到他那“亏”的活法对了路数，回去就给叶子写信。心很累，信写的也很乱：
多时没有收到你的信，心里空得慌，不知你的病情是否有所好转。我从陈小根那里得知，你已经知道我要家里寄来我小时候的照片的事，分析我是拿来和茹也的孩子“对模子”。这使你很伤脑筋，是我的“乱飞”害苦了你。是的，你是百分之百猜对了。我把实情告诉你，相信你不会误解我是故意气你。茹也生了个儿子，和照片太像了。但是，即使如此，茹也也奈何我不得。我没忘记我在黛金山口和你告别时的誓言，也真正懂了你妈教你的“只要心不变，别的也难管”这句话。我做事是有分寸的，我要照片只是想证明那么一点点罢了，不会有别的意思。这也是想参悟人生的戏剧性，这你会理解的。请你相信我，请你一百个放心。我也撞到运动上了，我向各级领导反映家乡情况的报告，可能打回我单位，单位开始对我不点名的批判了。我现在走的是一条非常无奈和苦恼的曲折自救的道路，我得利用一下她，同时也利用运动，用运动来叫她不忘卜金悲剧，用她和她爸与单位领导的关系来解救我在运动中的危机。这也是受你打擦边球思想的影响。只要你坚守原来对我的宽容，我就能心安理得过完这一关；实际上我的心始终是向着你的。你的病很快就会好，我心里清楚，因为很大程度是我的错误造成的；我的错误造成了你的错觉，但你知道我没有异心，你的错觉就会云散烟消。现在，我们的任务很紧，我不能请假回家探亲。今给你寄去五十元钱，希望你静下心来养病。
你不来信，我心里也不踏实，也很受折磨。但我无权说这话，我给你的折磨太多了。
叶子看了这封信，开始心中好恼火。你老是坦白认错，还要我宽容，使你“心安理得”，你真不怕把人气死。看到他说为了过好运动关而打擦边球，看到他寄钱，看到最后一段，又看出了他的真诚。她想，其实，也真的并没有新的错误，假如我不知道他要照片的事，不去那么敏感地想，哪里又有那么多的烦恼？可是，可是这个“飞机”，做事总是这么出格反常，谁碰上都能气疯了。况且男女之事，见不得一方死缠，一方软绵。我让你“心安理得”？我没有那么傻，再说，什么“曲折自救”？谁知真假？叶子不想去龋蝴寄的钱，可是，在家养病，只领百分之四十的病假工资，她太需要资助了。逆境中又老是悬念自己的身世“洋娃娃问题”，总是说寄希望于第八维帮她解决（其实她是一番苦心，是要第八维知道她有这个事，有个说不清楚有什么麻烦的身世问题）。她近来不止一次听到爸和妈悄悄议论，那颗太极石，到底是怎么转到“飞机”手里去的？昨天她甚至听到爸爸说，是不是茹也就是叶子？妈妈断然地说，我说了不是，你别瞎扯！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说，我和这个太极石过手的一个女孩子，是互换了母亲的吗？这事还真的得靠第八维去弄清楚。况且人无完人，没本事的毛病少，有能耐的事情多，你到哪里去找书中才有的圣贤豪杰？你要么喜欢松包去？思来想去，叹叹气，摇摇头，她还是取了钱。但也还是气恼，她没好气地给第八维简短地回了一封以问号结尾的信：
钱我取出，权当借用，气恨难消，不敢相信你。我真不愿为你费笔墨，只是你为我卷进了运动，我不能无情，你给我寄了钱，我得给你一个欠条。我的病总算有所康复，可是精神感到空缺，无端地总是想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的那颗太极石，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八维收到这封信，心上又像塞了一个砣子，叶子这封信好冷淡。他忽略了叶子提到太极石的本意，以为她只是恨他还在和茹也纠葛。他的注意力偏到“茹也问题”上去了，他还在为运动烦心，说是利用两大害，实际上也是在两害之间的一条夹缝中求生存，他还得侧着脚走路。
“大辩论”一直在进行，第八维一直在挨批判作检讨。这样捱到了秋天，果然庐山上起了一场秋风秋雨，一下刮到了全国。中央庐山会议结束，全国展开了反右倾运动。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央庐山会议精神刚刚在基层传达完毕，第八维就接到政工办一个通知，叫他交待工作，脱产到指挥部去“学习”。“好事来了！”他想。这天下午，他交完工作，抽时间去书店给茹也当面交二十元钱。正好茹也提前下班，在书店门口碰上了。他告诉茹也，说通知他去指挥部学习。茹也吃惊地问：“你们还有谁？”第八维说：“就我一个。”茹也说：“你钱不够花，下个月再给吧！走，到我那儿去坐坐，有重要消息告诉你。我爸爸回北京了，你不用怯火碰上他。”第八维心想有“重要消息”，权且走一趟吧！便信步随他走着，问“你爸爸啥时候走的？”茹也说，“都快一个礼拜了，京郊有新任务，可能要调回去。”第八维问，“酒哥儿这些天怎样？”茹也说：“成长可快了，能自己开门关门，很会说话。前天我请金芝兰吃饭，酒哥儿在边上叫‘阿姨，你吃呀！怕个什么人呢？讲个什么礼呢？’你听，左一句，右一句，两层意思都说到了，还真有你那‘太极思维’味儿呢！你说心疼不？”
酒哥儿的聪明实在叫第八维高兴，他的确想看看酒哥儿。他说：“酒哥儿真聪明，这话的确是太极图式的。你好好教他，多教他背背诗词民谣，教他当儿歌唱。”
茹也说：“我教他背了不少诗词，他还挺喜欢李白呢！老是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那好嘛！李白浪漫。”
“我说李白斗酒诗百篇，他说那你也给我喝酒，我也给你诗百篇，他还听懂了，会接话。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个诗才？”
“很难说，诗和酒有关系，诗道无方，痴醉颠狂嘛！”
说着就到了茹也的宿舍。
茹也把门推上，就要和第八维亲热。第八维用手挡着说：“有什么重要消息？”
茹也只是暗笑，解开衣服扣子说：“我胀的好难受，帮我消一消，你也补一补！”
第八维想转身就走，但是茹也已经拽祝蝴了。茹也的胸脯那么白嫩。茹也使劲拉着他，他也就就上去了。
托儿所阿姨牵着一个氢气球送酒哥儿，刚才见茹也领着第八维上楼了，就将酒哥儿送到楼道里，把气球给了他，让他自己回家。酒哥儿捻着气球线，走到门口，想和妈妈逗个乐。他轻轻拧开了门，悄悄进去，却见哪个叔叔在吃他妈妈的奶，他急了，上去照叔叔脸上就是一耳光，嚷道：
“你又不是孩子＃糊又不是妈妈！”
第八维大吃一惊，放开茹也。酒哥儿的话好有味儿，左一句，右一句，真的又是太极图式的呢！喜得第八维抱起酒哥儿乱亲；他又不敢言喘，抽出手掏着口袋，将装钱的口袋掏的翻了过来，将一把连整带零的钞票全部塞在酒哥儿的围兜里。酒哥儿挣扎着，手一松，气球往天花板飞去，酒哥儿叫道：“要我的气球儿……”第八维放下酒哥儿，纵身一跳，抓住了气球的线，落地时手一甩，不料气球擦在墙上，“啪！”爆了。酒哥儿大声哭叫：“要我的气球儿，要我会飞的气球儿！”第八维被叫的惊惶失措，说：“叔叔明日赔你好多会飞的气球儿！”和茹也招呼也没敢打一个就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