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不可以成为母亲对我下毒手的理由,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提到空中,像摔打一只面口袋一样对付她的儿子。她怒吼:好啊好啊,你小小年纪就讨好女人,今天你不把橡皮给我要回来,就把你的皮扒下来。我掏心掏肺地大哭,嘴巴咧得老大,像个裂开口子的歪嘴葫芦,开口的一头悲惨地指向被吊起的耳朵。去,母亲一指大门口,给我要去,要不回来就别回家!我按住驴耳朵蹿向大门,妈呀,可是能跑啦。肺哭得火辣辣的,胸腔里一抽一抽无比空旷,但是终于能逃跑了,我浑身充满了快乐的泡泡,边跑边破裂,哔哔啵啵兴奋无比。快乐总是短暂的,只听我妈在背后大喝一声:站住!我一个大后转,面向她大放悲声,难道再落虎口?好在她没冲上来,而是继续大喝:鞋脱了。我不懂。把鞋脱了,你是个聋子呀你!我飞快地脱了漂亮的鞋子,赤脚踩上粗涩的大地,突然间感觉又凉爽又安全,我于是镇静了,哭声在继续,心却不慌了。滚,硌死你个龟孙子!母亲发音狠毒,我已不在意,赤脚踩在沙土上,踩在小石子上,踩在碎砖瓦上,很舒服,就是有一点疼,也痒得有意思。我踩来踩去,踩到小芳家去要我的半块橡皮。
母亲总是很不给我面子,尤其在女人面前,她对我大喝:要去,要去,要回你的半块橡皮。她的儿子,在男生面前是腌咸菜,在女生面前是要饭婆。他亲爱的姑娘们,曾经多么羡慕他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呀#糊们一直是他小心捧着的豆腐块,白白嫩嫩,摇摇晃晃,是他殷勤的目光和感恩的心脏照看的天使。我的讨好都来不及的女生们,千万不要看见我妈妈瞪大的眼睛,虽然它们那么好看,那么黑,那么亮。我的母亲她在若干年后捉了桃子般成熟的她们来,哄着骗着说:去,去,给他,全给他,瞧,这是钱。她们被她推向他,他一再被她们笑着剥光,一丝不挂,实验,再实验。眉开眼笑,眉开眼笑,我的女巫们,不要脸的乞儿。偿还,我的母亲,您在我的噩梦中哀求什么?您的儿子总把她们的雪白粉嫩撕裂,吞食,在口和鼻之间开一朵红花,盛开她们光滟滟的笑。最终,她们得到了她们想要的,而您却变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我的可怜的母亲,无谓的赎罪怎么比得上真诚的忏悔,儿子无可奈何,只得从您身边出发去寻找您。凭谁问,起点就是终点?
我们突然出现在省政府大院门前那一截短马路上,眼界为之一新,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然后深吸一口气,散开。师母在冬天正午树影很轻的马路上走来走去,开始是走直线,后来兜起了圈子。我站在其中一棵刷着白石灰的法国梧桐树下,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漫不经心地朝大院里张望。我猜想省长两口子还是爱住小二楼,哪怕不是凹字形的了。我突然欲泪,假如我还是那个小孩子,顺着这条路跑进去,一直就能跑到自己的家里,我的父亲不一定在家,他太忙,星期天也可能要办公,但我的母亲一定在,或者她也不在,但阿姨一定在吧,就算阿姨买菜去了,我自己也有钥匙,最坏我够不着锁子,说不定正好有一个兵跑过来帮我。瞧,他跑过来了,但没跑向我,而是给师母敬了一个礼,问道:同志,有什么事吗?
师母喊:过来。我跑过去,看着他们。师母挽住我的胳膊,歪着脑袋对那个标致的兵说,没什么,找他妈。那个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眉毛像两只昂起头准备打架的青蚕,他可能要赶我们了。但是他又笑了,对师母说,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呢。师母自信心大丧,背过身去飞快地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照,还做了一个鬼脸,但是她没挽回什么,因为她在镜子里只看到了我的后脑勺。这是很悲惨的事,大兵不解风情,只会煞风景。可恨的是大兵也不再看她,问我:你父母走失了吗,一定是你不孝顺,惹老人生气了,要不然怎么会两个人一块儿离家出走?我嗫嚅而言:不是走失,也不是父母,是我走失了。大兵眯了一下眼睛,又笑了,他问我走失几年了,我说快二十年了吧。有意思,他看着我笑得很亲切,一副最可爱的人的样子。他眨眨眼,用亲切的语调问,那么你敢肯定要找你的人就在这个院儿里?我说肯定,他们是省长和他爱人。
标致的兵不说话了,他先看看我,再看看正在我身后忙着照镜子的师母,礼貌地说,你们跟我来吧。我心中一荡。但人家没带我去凹形小二楼,却把我们带到了警卫值班室。
师母始终不抬头。坐在警卫室里,标致的兵给我们倒水,她也不说个谢谢。那个兵又喊来了几个最可爱的人,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做我的听众。我如此这般把我的故事倾诉一遍,然后开始大哭。师母早忘了她的角色,眼神散漫地看着我。我顾不了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收不住感情。兵们第一次交换了眼神,问我: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听听,这是多么温暖的话语,多么热情的心,多好的倾诉对象。
我倍受鼓舞,回答:我舅舅。
您舅舅是谁,他在哪里工作?
本村务农,开校耗轮。
哦,那你舅舅的姐姐和姐夫是谁?他们第二次交换眼神。
当然是我爸我妈了。我有点火了,绕什么弯弯呢,你们!
那省长和他爱人又是你什么人?
亲生父母!我亮了底牌,要不他们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
可是现在的省长并不是你说的那个姓。他们第三次交换眼神。
那,怎么会……我扭头去看师母,这小娘子正在茶杯里照影子。那,也可能是省委书记,要不……我把脑汁绞成了一锅玉米糊糊。乘我思考之机,他们很随便地站起来,慢慢向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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