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场里的那户人家哟》
小时候,屋场里十几户人家,我最不喜欢去的就是狗子叔家了。
他家那个不收不捡、又乱又脏,全村四十几户人家,他家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屋子不多,四间。灶屋、厅屋、睡屋、杂屋。灶屋东西不多,一个不动的灶、一口固定的大水缸、一个钉在墙上的碗柜,还有就是一担水桶、一只脸盆、灶门口的一张条凳和灶堂里的柴火。通共几样东西,也一样乱七八糟。没洗的碗筷,灶头一只碗,灶尾一双筷;脸盆不放在水缸盖上,要么在地下、要么在灶台上;两只水桶,横放一只、竖放一只。最可怕的是有一面墙都往外斜了,用一个木架子撑着。所谓厅屋,其实是过道,就摆了一张吃饭的四方桌、四张条凳。要去了他家,能坐人的地方,也就这四张条凳。唯一的一间睡屋,摆了四张床,三张睡人,一张放衣服。不管夏天冬天,床上垫的都是草席子,席子下面是稻草。别人家床上垫的草是年年换新的,自有一股清香味。只他家的,几年难得一换。帐子只有狗子叔他们睡的那张床上挂了。说是帐子,其实和没有差不多。好几个拳头大的洞眼,什么苍蝇蚊子进不去。抬头向上,你看不到楼板,七八根房梁之上,就是盖瓦。屋面也是多年没有请瓦匠来捡一下了,一条一条的天光自瓦缝里漏下来。外面下大雨,屋子里就下小雨。一到下雨,脸盆、大菜碗全得用上,睡觉时一样是湿床湿枕。那张放衣服的床更糟糕,没洗的、洗了的,夏天的单褂子、冬天的大棉袄,全搁一块。汗馊气、霉味,在你开门的时候,就鬼一样扑过来。杂屋里没什么好东西,几把锄头、铲子、镰刀,几只旧畚箕,两件旧蓑衣。杂屋那个小,小得安不下一扇窗子。乌黑嘛叽,白天进去找东西,不开灯,别想找得到。
他家六口人,狗子叔俩公婆、两个伢子、两个妹子。狗子叔壮得象头牛。狗子婶的蛮力也不小,挑了满满两桶水,上坳还能打飞脚。大伢子上山砍地柴了,大妹子下地打地猪草了。老三老四有娘养,不要娘管,家猫家狗似的,饿了自己去锅子里装饭吃,困了自己爬到床上睡。狗子叔在队里出工,出一天工十个公分。狗子婶出一天工,八个工分。按说,这样一户人家,有父有母、有儿有女,个个好手好脚,应该搞得好才是。偏偏就不成个样子。
这都怪狗子叔脾气太不好了。简直就是炮筒子,一点就着。三言两句不对,就开骂、就开打。打狗子婶是用拳头擂,用脚踢。打大伢子阿青,是用巴掌扇,用小木条抽。有一回,狗子婶被狗子叔一脚踢在腰上,在床上躺了七八天下不得地。三天两头,不是狗子婶被打后又哭又骂,就是阿青被打得做猪叫。唉,这么个闹腾,别说兴家,看着都不象骨肉至亲的一家人。
狗子婶挨打,是她嘴啐。她那个爱念哟,菩萨都要被她念烦的。早上淘米,米少,要掺很多红薯丝。她从米下锅时念起,一直念到吃早饭。晚上,在一盏十五瓦的电灯下给裂开了口子的衣裤缝线、给烂了的衣裤打补子,纳鞋底、做鞋面。线穿过布,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狗子婶的两张嘴皮子,也上下翻飞。就是睡着了,说梦话都是怨三怨四。
阿青是讨打。他太好吃、太顽劣了。别人家菜园子里种的黄瓜,黄瓜还没手指头大,他给摘了吃;种的红薯,红薯藤还没有一米长,红薯还是一把筋,他就挖来吃。最可气的,是他摘了瓜、挖了红薯之后,还要把黄瓜藤、红薯藤连根给拨掉。哪家的男人上高山做事去了,女人给男人留的饭菜热在锅子里,他把人家的饭菜吃了不算,还要撒一泡尿在人家的碗里。每有人来告状,狗子叔是顺手拿到什么东西,就用什么东西打。偏阿青不记打,手上脚上,一浪浪的条子印还一挨就痛,他又照样做孽了。不是偷别人家的鸡刚下的蛋吃,就是抢比他小的堂弟堂妹手上的东西吃。屋场里的人厌他,任狗子叔打他,都没有人劝的。
狗子叔对狗子婶、阿青是这个样,对大妹子阿莲也好不到哪里去。按她的观点,妹子是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生妹子,就是帮别人家养媳妇。所以,他骂阿莲用的最多的话就是“赔钱货”。老三老四还小,狗子叔不怎么理会。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狗子叔的开口就骂,抬手就打,狗子婶、阿青、阿莲是奋起反抗的。狗子婶的反抗,很蠢很可笑。除了用最恶毒的话骂狗子叔之外,就是她自己跟几个老娘们说的:晚上不准狗子叔近她的身子。这话很值得怀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阿青之后的阿莲三姐弟是怎么有的呢。阿青、阿莲的法子虽然消极,但挺管用,让他们少挨了打、少挨了骂。阿青是每每犯了事,就躲着不回家。生产队牛栏上面堆稻草的地方,是他躲的最多的地方。阿连则老是猴在她大伯家里,帮她大娘烧火喂猪扫地。她大伯大娘也由着她,无非是吃饭时多添一副碗筷。
村子里有爱管事的阿婆说狗子叔。“你的脾气不改,怕有一天要出事的。老婆是你的,你一个男子人,就不能让让她。她念由她念,你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就是啊。葸女是你的,真要打脱了手打脱了脚,你不害他们一辈子”。
狗子叔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也能好几天。随狗子婶去念,他就跟耳朵塞了棉花似的不听见。那几天哟,狗子婶比过年过节心里还舒服。阿青也老老实实猫在家里,不出去犯事。阿连烧火扫地带妹妹,不要狗子婶喊。
日子翻到了八十年代。原本属于生产队里的山、田,都承包到户了。不吃大锅饭了,不再是听队长的哨声出工,按队长的安排做事。那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窝蜂,做事磨洋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田是自家的责任田、山是自家的责任山,种多种少、种好种坏,和自家的利益是紧紧相连啦,哪个不用心哪个不尽力呢。田头、地尾,尽是埋头做事的人。
狗子叔会侍弄田,犁、耙、育秧、除虫样样行。他家田里的禾苗比别人家田里的壮,稻穗比别人家的长。一年两季,那沉甸甸的稻穗哟、那黄澄澄的谷子哟,是和风是细雨,吹去了狗子叔脸上的凶样、洗去了他心里的恶性。对狗子婶、对儿女,连不是原来的样了。狗子婶挑水、淋菜,若他在家,或者从外面回来遇上了,他会很主动地接过狗子婶肩头上的扁担。上高山做事,摘了什么野果子,会揣在蔸里,带回来给满妹子吃。狗子婶会种菜。她家的菜园子里,一年四季都不会空。春种辣椒、茄子,夏种黄瓜、丝瓜,挖了红薯又种大白菜。青菜青、辣椒红,磨盘大的男瓜喜死人。狗子婶还嫌不够,把家里责任山上一些平整的坡,也整成土,种红薯种洋芋种花生。吃不完,拿到集市上去卖。一块二块五张的票子哟,长了脚似的走进狗子婶的口袋里。口袋里有钱了,腰也直了,脸上的笑也多了。看男人看葸女,心也平了、气也顺了。看狗子叔是:手大脚大块头大劲更大。看阿青阿莲兄妹是:葸大娘好做。
粮有剩。想打糍粑吃就打糍粑吃,想吃糯米饭就吃糯米饭。有余钱。赶集的时候想称一斤新鲜肉就称一斤新鲜肉,夏添单衣、冬置夹衫。来年秋天,狗子叔就请了泥瓦匠,把灶屋拆了、盖了一间新的,把所有的屋面都翻捡了一遍,烂瓦丢掉,换上好瓦。
冬天是农闲时节。狗子叔不愿闲着,带阿青阿莲兄妹给责任山松土。做了一阵后,狗子叔嫌穿着大棉袄笨重,轮不开锄头。索兴脱了大棉袄,甩开膀子挖了起来。阿青看着身板硬朗、做事干净利落有力的狗子叔,脑子就转开了。“田就那么几丘,山就这么两块,实在再不得三四个人围着它转。除了双抢的时候,平常有阿爸阿妈两个人尽够了。我们两个还是要想想别的路子”。阿莲的脑筋也不慢,她接过阿青的话碴,就说了她的想法。“我们都去学一门手艺吧。你去学烧窑,学会后就自己开一个红砖厂子。我去学理发,学会了,也自己开一间理发店”。
晚上吃饭的时候,阿青阿莲把想法跟狗子叔狗子婶一说,当即就得到了狗子叔狗子婶的赞成。满妹子最是起劲阿莲去镇里学理发。“莲姐开了店子后,我就可以不在学校寄宿了。就住在莲姐店子里,不上课的时候还可以帮忙”。
经人介绍,阿青拜大窑红砖厂的郭陀子为师。郭陀子人陀心不陀。他除了把自己一身烧窑技术悉数教给阿青外,还鼓励阿青。“我们这里土瘦地贫,刨一世土也刨不出金蛋蛋。有机会一定要出去走走看看、闯一闯。我是老了,走不动了。不然,我还要去闯世界去”。阿青很用心地学。从选土、和泥、制坯、装窑到出窑,跟了几窑后,阿青就基本上掌握了其中的决窍。一年后,阿青在离村子不远的鸡公山办了一间红砖厂。阿青算是看到后脑勺了。农村实行联产责任制后,看着看着不少人家富了起来。口袋里有俩钱了,最先想的就是住的好一点。于是,拆旧屋、盖新屋,或另找宅基地盖房,一时在村子里风行起来。阿青的砖厂成了村子里最红火的地方。指挥人扮砖、出窑、装车,阿青就跟唱戏里面的将军一样,很是威风。
阿莲则在镇子里一家新开的广州发廊当学徒。阿莲没有阿青幸运,师傅收的学徒费不低,教技术却不那么利索,敢是害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吧。不用嘴巴教也就算了,她帮客人弄发型的时候,还总是把阿莲支开。阿莲很是气恼,又无可奈何。常光顾理发店的一位客人,看中阿莲的勤快和热情。要阿莲别学理发了,去他的饭店做事。阿莲回家和狗子叔和阿青商量,都赞成她去饭店做事。老板看中阿莲的为人,老板的儿子却看中了阿莲。阿莲到饭店不久,少老板就开始追求阿莲。赶集的时候,少老板会吩咐厨子炒几个好菜,开一瓶好酒,招待未来的岳父母……
再去狗子叔家里。嗨,你会以为是进了城里人盖的别墅呢。进门厅屋那个大,抵得原来他家的四间屋了。灶屋那个宽敞那个明亮,进去十个人可以打转身,晚边边做饭都不要开灯。睡屋就六间,床铺一色是家俱店买的,间间都有大衣柜。杂屋不杂,东西都堆得整整齐齐。对了,厅屋里还有一台十七寸的电视机呢,是金星牌的。晚上,屋场里的人都去他家看电视。这个场景,换了十年前,狗子叔怕是做梦都想不到吧。
《纤纤玉手》
一双玉手,十指纤纤。
男子轻轻地把其中的一只握在他的手上,就好像女子的手是一只做工烧制都极精致的磁器,稍为用力就会碎掉,眼睛里满是怜惜柔情。
这是他们在给女子的父亲上坟回家的车上,女子随意地将左手放在座位的扶手上。男子很自然地把女子的手拿起握在他的手上,就如女子的母亲在自家的菜园里,把辣椒树上的辣椒、茄子树上的茄子摘下来放进篮子里,无需征求辣椒树茄子树的同意一样。女子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用了用力,抽不动,干脆放弃,由着男子握着。是啊,都给自己的父亲上坟了,俩人的关系就算确定了吧。关系确定了的一对男女拉拉手,有什么关系呢。一抹如水莲花一般的娇羞,从女子的脸上浮出。
回到男子的家里,男子撸袖下厨准备晚饭。女子手端一杯清茶,倚在门框上看男子操刀。男子问:会做吗?女子摇头:不会。男子微笑:没关系,不会就学。女子撒娇:不学。男子大包大揽地:不学就不学,以后所有的家务活我包了就是。
谈爱结束,结婚。新房是租来的,没有专门的厨房,做饭菜就在走廊上。结婚后的最初一段时间,男人总是提前下班(男人的单位不在市区,远,每天都要坐单位的通勤车上下班),买菜、做饭、烧菜、洗碗筷、洗衣服、搞卫生,男人全包了。女人什么都不要做,扶起筷子吃饭,放了碗看电视看书。有和女人差不多时间结婚的女同事来她家串门子,见此情景,大发感慨。“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你十指不沾厨房水,我的一双手却被洗洁精、洗衣粉泡得脱了皮”。
男人升了职,不能再提前下班了。女人学着去菜场买菜,回家后笨手笨脚地选菜洗菜切菜煮饭,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单等男人回来炒菜。在通勤车上的时间,男人没办法缩短,他只有把下了通勤车后到家的那一长截路缩到最短,单车骑得飞快,进门就风风火火地系上围裙炒菜,边炒还边问女人,“老婆,饿了吗?”“老婆,饿了吗?”吃饭的时候,一个劲给女人挟菜。一天,女人想给男人一个惊喜,在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后,他学着男人的样子系上了围裙,把菜锅拿到火上,捉起了锅铲。男人进门,看到饭桌上摆好的碗筷饭菜,露出了自结婚以来最爽的笑,然后很夸张地把女人拉进他怀里,在女人的额头上给了一个很响的吻。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就成了习惯。女人上班,早饭、中饭在单位食堂吃,下午下了班就去菜场买菜,回到家洗菜做饭炒菜。吃过晚饭,男人很累的样子,不动,坐着抽烟。女人体谅男人工作辛苦坐车辛苦,自觉自愿又将饭后的打扫工作包了起来。不沾厨房水的十指,每日都要在充满油烟的厨房里沐浴十几遍。好在女人的手对她够友好,任由洗洁精泡、灶台的污垢侵略,还是一样柔软细嫩。只锅里的热油太过喜欢和她的手亲密接触,几个菜下来,总有几滴热油会跑到她的手上。第一回,男人很心疼很内疚,说都怪他没有把女人照顾好。日久,就不在意了,懒得听、懒得看、懒得将女人的手放到鼻子底下去吹。
男人停薪留职,北上内蒙做辣椒生意,南下深圳开饭店。女人一个人带着三岁多的女儿,自己要按时按刻上下班,同时还要按钟按点接送女儿上幼儿园。八小时以外,要买菜、要做饭、要洗衣服、要搞卫生,还要陪女儿玩,教女儿背唐诗、给女儿讲故事。女人累呀,累得晚上躺在床上,全身都跟散了架似的。那双曾经被男人称赞的手,没抓没靠地搁在身子的两边。
女人最无助的一次,是女儿读学前班的时候。单位有事,女人下班晚了,等她骑着单车匆匆赶到女儿学校,偌大的校园已是学生去校园空了。她没有问人,也无人可问,骑了单车又往家里赶。一路上,她左看右看,期望看到女儿小小的身影,差点和迎面来的一辆单车相撞,路上没有,家里也没有。女人调转车头,又往女儿的学校赶。夜幕已经一点点地降下来了,视力并不是太好的女人无心注意轮子底下的路,一边把单车骑得飞快,一边扯着喉咙喊女儿的名字。喉咙硬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夜风里飘荡。当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回到家门口,看到一条小小的人影靠在门上,听到女儿喊妈妈的哭泣声,女人有多么惊喜,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伸出她长长的双臂把女儿紧紧地揽在怀里。
男人的路子走得不顺,做辣椒生意亏了,开饭店又亏了,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了三年,也没有给留守的女人折腾出几张票子来。票子没有折腾出几个,大男人的脾气却长了很多。再不会自觉自愿地做饭洗衣搞卫生,就算女人开口喊,也是喊一喊动一动,或者老半天才动。女人喊得烦了,索兴不喊了,什么事都自己动手,权当男人还在外头做生意。
股风频吹。男人女人一同扑进了股海,先是男人去证券营业部炒,后来是电视上有实时行情,又开通了电话炒股,女人坐在家里也一样炒股了,再后来就买了电脑,开通了网上交易。男人不会打字,女人的纤纤玉指就又多了一项任务。收罗各大著名财经网站,获取各种资信信息。白天看盘盯盘,中午再困再累,也要苦撑着坐在电脑跟前。坐呀,坐呀,坐出了颈椎间盘突出,坐出了坐骨神经痛。眼累、手累、心累,手里有股、心里有股、连梦里都是起起落落的K线图。
男人不能体会女人的压力,或者说是根本就不顾及女人的感受,盈利、财富积累的诱惑,远大于女人的身心健康。尤其令女人恼火、生气的,是男人的瞎指挥。操盘的是女人的手。手听命于大脑,而女人的大脑受控于男人,女人的大脑是傀儡,女人的手是机器。不当买的时候,男人要她买,当卖的时候,男人不要她卖。女人的辛勤付出,往往被男人的一个错误决定吞噬掉。看着银子变水,女人心里那个窝火啊,几次发气说她再也不炒股了。
能不炒吗?一双脚已经陷进去,白天看盘、晚上看信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如每天要吃饭要睡觉一样,哪里还能甩得掉。
可怜女人的一双手,菜刀柄、锅铲柄、拖把、抹布、洗洁精、洗衣粉,等等日常生活的琐事,没有使它们起茧、变粗糙,日复一日的电脑辐射、劳心劳神,却使女人像秋天的树叶一般,快速的憔悴、老去、枯萎,隐隐的褐色斑点,如夏天的汗珠子一般从女人的手背上冒出来。
女人把她的手深深地藏起来,人前人后。
《远清叔》
癫子癫,癫子癫,不癫不癫,我怎么做得了神仙。
一群七八岁八九岁的山里伢子妹子在生产队的晒谷坪里,玩打陀螺、踢踺子、跳房子的游戏。“癫子来了”。不知道是哪个发一声喊,所有的伢子妹子们马上停止了他们手上脚上的游戏,一窝蜂似的朝“癫子”围过去,打巴掌、叫兮兮。喊得最凶的一个叫二狗子,双手插在腰上。“懒人子,装颠子。”
我没有跟着别的小伙伴们一起喊。阿妈不准我喊,还要我劝别的细伢子细妹子也不喊。我也看不得二狗子仗着他阿爸是大队民兵队长的势,耀武扬威的样子,瞪着眼睛看他。“喊喊喊,喊死啊。你以后再这么喊,就别想借我的作业抄。”二狗子疯、野是飞天蜈蚣,读书却是条木头虫。每次老师布置了作业,他都是眼巴巴地等我做完,腆着面借我的作业本去抄。我这么一说,二狗子就跟孙悟空被唐僧念了紧箍咒似的,马上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伸开双手拦住向“颠子”围拢的玩伴们。“去去去,一边玩去”。
被细伢子细妹子们叫做“癫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我的一位远房堂叔。单瘦,头勾勾的,背驼驼的,上身穿一件蓝汗衫,下身穿条黑色的裤子,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他的眼睛和耳朵好像都不怎么管用似的,对伢子妹子们的喊喊叫叫,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既不像村子里别的大人子那样,对小孩子的无礼大声责骂,也不挥手赶他们走,好像晒谷坪里就他一个人,没有任何阻碍他走路的人和事一样,走他自己的路,去他要去的地方,既不看带头起拱子的二狗子一眼,也不看间接给他解了围的我一眼。
看着远清叔堂堂一个大人子被小孩子欺负一条狗一只猫似地欺负,一点脾气都没有,反非常害怕似地一味躲避,我十分地不解,脑瓜子里打上了一千个一万个疑问号。
但阿妈没有满足我全部的好奇心。阿妈只说,远清叔原本是一个聪明人,就是聪明过了头,常在出工的时候,和人打闲讲的时候,讲些牢骚话怪话大不敬的话,被有心的人告到大队告到公社,结果上面就悄悄地派了人来村子里,一查,原来远清叔常偷偷地收听敌台,他平日里那些大不敬的话就是从他的话匣子里听来的。阿妈没有告诉我,远清叔是怎么被上面派来的人抓走的,怎么判了刑关进了牢里,什么时候判的,判了几年,是刑满释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放出来的。阿妈只说,远清婶子在远清叔被抓没多久就跟远清叔离了婚,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嫁给了别人。
我还想追问些什么。阿妈不耐烦,说“细妹子银,总问这些事干什么”。唉,我的阿妈呀,您不知道您的满闺女正为一件事愁着呢。事情是这样的,我给钢笔上墨水的时候,不小心滴了一滴墨水滴到我的新华字典的第一页上了,巧不巧正滴在毛主席语录五个字的毛字上,被我的对头云香看见了。云香威胁我,说我如果不什么事都让着她,她就要去告诉老师。我只好写作文的时候明明可以用三个成语的忍痛划掉一个,考数学的时候,明明做得出可以打一百分,故意不做或做错。尽管这样,我每天还是颤颤惊惊,生怕云香反悔去告诉老师。后来灵机一动,烧火的时候,趁阿妈不注意,将新华字典扔进灶炕里,一把火给烧了。字典被烧了后,我一身轻松,不怕云香告黑状了。
远清叔真是蠢得死,我一个八岁多的细妹子银晓得毁灭证据,他怎么就不晓得把那话匣子扔进他家的茅厕里呢。难不成真是村里的大人子说的,远清叔自己想吃那碗牢饭?牢饭虽然难吃,但总比没饭吃好,坐牢虽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总比饿死得好?
不可能是这样的吧。因为,打我记事起,我看见远清叔就跟电影里的犯人似地,总是低着头。走路,紧紧张张、左看右看,生怕走错了一步似地;站着,也总是两眼看地下。听见人说话,以为是说他,受惊似地飞快地抬起头看说话的人一眼,马上又低下头去。多数时间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也不知道他在房子里干些什么,一个早上一个上午都不出来。叔婆来喊他吃饭,能听到他以很快的速度来开门,开了门,两眼惶惶地看着叔婆。叔婆又是心疼又是气,说不知道是不是她上辈子造了孽,这一世要遭这样的报应,有时咒老天爷,为什么还不收了她去,留着她在世上受这样的罪,她两眼一闭两脚一伸,就什么事都不要管了。还有,远清叔的嘴巴就跟泥糊住了似的,从没见他跟村子里的哪个大人子说过话,更没见他笑过。村里的大人子也当没有远清叔这个人似的,面对面碰着,连点个头笑一笑都不肯,木着脸走开。村里的细伢子细妹子们受家里大人子的影响,该喊远清爷爷的不喊爷爷,该喊远清伯伯的不喊伯伯,“癫子,癫子”当面叫得跟打锣一样,更有顽劣的,追着远清叔的后面,捡小石子扔他。生产队更过份,连基本口粮都不分给他。叔婆蒸的饭,番薯丝远多过米,煮的稀饭,照得见饭勺子,几斤茶油、几斤菜油,要吃一年。
我忍不住又追问阿妈:远清叔是真的癫子吗?怎么都不见生产队安排他出工,也不见他帮着叔婆打柴挑水种菜。远清叔真的是故意躲懒,不想做事么。
阿妈很气愤。说是那几个当初整远清叔的人,怕村里的人说他们烂心烂肺,对共一个祠堂的本家都下那个辣手,小心以后有报应,所以造远清叔的谣,说他是装癫。那几个又是惹不得的人,村里多数人怕得罪人,明知道远清叔受了苦,也不敢站出来为远清叔说句公道话。最气人的,是他们几个编排远清叔,教给他们的孩子,要孩子拿出来当歌唱。二狗子的阿爸,就是其中的一个。
听着阿妈的讲述,我对几个不顾同姓同宗的情义,只顾巴结讨好上面的堂叔伯们憎恨起来。就算远清叔发了点牢骚、讲了些怪话大不敬的话,有什么大不了的,队干部还是队干部、社员还是社员,对谁都没有影响,为什么要没事生事,做那损人不利已的事?难道大人子也和我们小孩子一样小器吗?
阿妈打开了话头,有关远清叔的一些事就一件件地从阿妈的嘴里过到我的耳朵里。“你远清叔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写得一笔好字,早先屋场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过年,对联都是请他写。还会讲很多时文(故事),黑面的包公,白面的曹操,岳飞精忠报国,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借东风。不说细银子喜欢听他讲时文,就是我们这些娘儿们也爱听,你那远清婶子就是个时文迷。后来就慢慢地有些讨人嫌了。他不像一些生产队里的干部和社员,上面说什么,干部就传什么,社员就跟着做什么。大炼钢铁的时候,搞食堂的时候,就他一个人打破。说炼钢炼铁是要技术要专门的设备的,几把旧锄头、几把旧铲子、几只旧锅子,再怎么炼,烧再多的柴,也炼不出和炼钢厂炼铁厂一样的钢铁来。对拿着碗筷兴兴头头去食堂等饭吃的人,他说,你们现在笑,过半年、一年,你们哭都没有眼泪”。
我想像着一袭长衫的远清叔右手拿墨、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口,宁神静气磨墨,墨磨好后,铺红纸,唰唰唰、唰唰唰,一袋烟的功夫,就写好了一幅对联,因受人尊敬而意气风发的样子;先拿大摆架子,然后摇头晃脑、口若悬河讲时文的样子;更多的是讲牢骚话大不敬的话时的样子:沉痛地看着大队干部们生产队的干部们走进每一户人家,收走他们的旧锄头、铲子、煮潲的铁锅,命令社员把禁山里五十年一百年的老树砍掉,架起一口特大的铁锅,日夜安排人炼钢铁,最后炼出一个大铁坨。忧心忡忡地看着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到吃饭时,就欢欢喜喜一窝蜂地赶去食堂开饭,煮饭的尽着锅子下米,炒菜的尽着油桶里的油放……
阿妈丢开远清叔,说起过苦日子时的事来。“那个难啊,八张嘴问我要吃的,我一天到晚就想着去哪里弄吃的、做什么填饱八个肚皮,上高山挖春笋、挖蕨,番薯叶、南瓜叶,过下开水,加点盐,都是好东西”。
我放不下远清叔,心里总想着远清叔到底是怎么癫了的,发愁叔公叔婆百年后,谁帮他做饭谁帮他洗衣服,谁去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