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算了?不说清楚,您又该以为我出身不明,不配和您家打交道了。”
“……”
曲怀瑾将小包往身后拽了拽,小心翼翼将带过来的白菊摆在墓碑前,伸手,触上中上方的黑白照。
那是她外婆,确切的说,是她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
十七八的少女模样,长发及腰,眸色黝黑,唇畔噙笑,着了一套及膝洋装,娇俏不失气质,是个标致的美人。
类似的照片,一周之前,她在叶岭的摄影展上看过。
一个名为老照片主题的专区。
林牧尘告诉她:“这是我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我妈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她只有这张照片,一直珍藏着,叶岭去我家做客时候一眼相中,说什么符合这次主题,和我妈借来的,我妈还百般不乐意……”
曲怀瑾微眯着眼:“你外婆,叫什么名字?”
林牧尘不疑有他,只当她对自己家里的事感兴趣:“周安慈,那时候城东周记嫁坊的独女,老一辈的人大概都听过。”
“周安慈?”
“嗯。”
然后,她再次回城东小屋,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不起眼的挂画后面发现个小暗格,里头,是一个积满灰尘的黑色木盒。
盒子里装得是破损的纸张,大多是报章杂志上剪下来的,内容皆和一个叫林凝芝的女人有关。
那里面,还有一张合照。
衣着鲜艳的新人,女的表情略僵,挺不情愿,男的眉清目朗,满面春风。
大概是她的父母。她想。
低头自嘲一笑,曲怀瑾说:“打我记事起,我外婆就告诉我,我爸抑郁症自杀,我妈经受不起打击,跟着去了,我一直深信不疑。”
淡漠扫了嘴唇略微颤抖的妇人一眼,她继续说:“我外婆会点儿手艺,靠一台旧式缝纫机,给人缝补衣裳,实在过不下去,就牵着我出去翻垃圾堆,跑遍大半个城市,能捡两大麻袋的空水瓶,一毛钱四个,一天能卖个十几块钱的,买一个盒饭,她自己只吃几口,剩的都给我,因为我要长身体……”
“有回买了个巴掌大的烤红薯,她把皮剥了给我,她一口没吃,她说她不喜欢,我半夜听到响动,睁眼一看,她正蹲在小木床边啃皮上那层薄薄的黄心儿……邻居家的小孩不懂事,见了我就扔石头,多可笑,就因为我没有爸爸妈妈,穿得又脏又破。”
“……”
快速眨眨眼,将快溢出的液体又憋回去:“我问过她,她只告诉我,我妈姓周,叫周念曲,因为她想念外公,外公姓曲……我爸叫梅竞之,落魄读书人一个,家徒四壁,空有一身抱负,找工作时候四处碰壁,抑郁加重,在家里上吊死的,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说梅姓不好,让我跟着她姓,其实不然,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姓也是改的,她叫我怀瑾,因为外公名字里有个瑾字……”
林夫人泪流满面,颓然瘫坐在地上。
手镯有些大,不慎滑落,砸到水泥地上,稀碎。
曲怀瑾淡然看着:“我说我的事,林夫人激动什么?呵,或许这样说,周念曲女士?”
妇人捂着耳朵一个劲儿摇头,泪水滑过脸侧,带下一些脂粉:“我不是!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问过老一辈的,她们说周家小姐并未出嫁,因为她收养了个放在她家店门口的弃婴,曲家一口咬定是她和别的野男人苟合生下的,悔婚了,曲家少爷转头娶了个书香门第的小姐,之后周记嫁坊不知挡了哪路人的财路,店面被封,周家人搬离x市,曲家少爷第二年沉湖自杀……也有人说,周家怪那弃婴是个丧门星,和执意收养她的周小姐断绝了亲缘关系,那周小姐靠朋友接济,另开了家小裁缝店,专为人做嫁衣,一手把那孩子抚养长大。”
“不是那样的……”
曲怀瑾弯身,捏着妇人保养良好的脸颊,迫使对方抬眼看她:“您说,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儿,毁了几个人的人生,最后她却拍拍屁.股走人,改名换姓,当上了富家太太?甚至不知道当初自己抛下的女儿,究竟叫个什么名字,跑她跟前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出身不明?到这个地步,林夫人,您说,我是不是够冤枉的?”
林夫人情绪失控,抱着她的胳膊又哭又喊,嘴里只重复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
曲怀瑾冷笑,甩开女人,直起身子,居高临下望着:“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我倒宁愿我妈真是为情自杀,而不是一个贪慕虚荣的贱女人!”
“怀瑾,我可以解释的。”
“解释?解释你其实舍不得我,你其实是爱我的?”省去尊称,曲怀瑾心里舒服一些,“林凝芝,你不是改名换姓了?留着我外婆的照片做什么?证明你出身并不卑微,能配得上林家?”
“我爱他,我是真的爱他才会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我走的时候,是想带你一起走的,可、可是,那疯男人抱着你不撒手,我没办法啊,怀瑾啊,妈妈不是那样想的……我回来找过你们,周家老宅和裁缝店都去过,找不到,我找不到啊……”
曲怀瑾着急退了两步,躲开那人的触碰:“别碰我,我嫌恶心!”
妇人果真不动了,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曲怀瑾气不过,心里又堵,冷言冷语道:“看你对林牧尘也挺好,当初就那么狠得下心抛下我和外婆?你他妈良心是石头变的?不知道自己是个捡来的?知恩图报懂不懂?抛夫弃女去当小三,怎么能有脸活到现在?”
妇人崩溃大喊:“你要我怎么办?你让我去死吗?是不是我死了你才开心?”
“开心?呵!”她冷眼看妇人挣扎着起身,想碰她,嫌弃躲开,“你死了有什么用?我外婆和我爸能活过来?贱命一条!”
“怀瑾……”小声唤了她的名字,妇人又捂脸哭得悲戚。
曲怀瑾耸耸肩,问她:“你现在,还想我和你一起去林家?”
对方摇头。
“不是要给林牧尘一个惊喜?我教你,把这事儿告诉他,他绝对又惊又喜,他之前和我说,家里只他一个孩子很孤独来着,多好,让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姐姐,他肯定开心。”
“对不起,对不起,怀瑾。”
“也是,你们这种人家,怎么看得上我这样的?以后见面估计都要绕道走了吧?林太太。”
“你别这样,怀瑾。”
曲怀瑾觉着好笑,扯了嘴角:“就这样吧,没别的意思,只是带你来看看,省得你想祭奠都找不着地方,我是不想再见你了,外婆大概是想的,她在家里留了好多你的东西,临死时候嘴里还念叨着“念曲”这个名字……看看,你为你那见不得光的爱情,辜负了多少人?”
妇人低垂着脑袋不敢吭气儿了。
“林牧尘那边随你怎么说去,别让他再来找我,现在见了你们林家人就烦,我还有事,先走了。”
“怀瑾!”
她头也不回,揪着小包的肩带拐入来时的小路。那人没追上来,传到耳朵里的哭喊声逐渐远去。
踏上主路,赶巧碰到锁了车慌忙往里赶的男人。
不争气地红了眼,哽咽出声:“沐念阳。”
对方什么也没问,几个大步过来,拥她入怀,安慰的话也一成不变:“没事了,我在。”
曲怀瑾在他白色衬衫上蹭了蹭脸,留下一小块湿迹,神情委屈又可怜。沐念阳说她:“你这几天也太能哭了。”
“我难受还不能哭了?”
“就是这样外婆才不让我告诉你。”
曲怀瑾略略吃惊:“你知道?”
“她和我提过。”
“啧,还是不知道的好,憋屈死了。”
沐念阳说:“就当没发生过。”
她咕哝:“怎么当作没发生?”
“不提就能当做没发生,你自己说的。”
“……你怎么找过来的?”
“护士站的人说的。”
曲怀瑾抽着鼻子抹眼泪,分开些,任人牵着往外走:“你都知道我在这里,还急成那样?”
沐念阳低叹:“我知道你会哭。”
她说:“哭就哭呗,又哭不死人。”
“不喜欢看你哭,非常的,不喜欢。”
“……瞎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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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我想睡你
没回家,沐念阳说带她去散散心,开车去了海边。
心里难受归难受,但也不至于到影响食欲的地步。曲怀瑾到地方就说肚子饿,又不爱吃水产,在美食街转悠了许久,找了家卖水饺的。
附近有游乐园和海滨浴场,来的多是学生。曲怀瑾没来过,沐念阳这个外地的倒是熟门熟路的。
那人跑了两条街去给她买了花生汤过来,她眼皮也不抬一下,问:“你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沐念阳正忙着将打了死结的塑料袋打开,随口答:“读书时候来过。”
“和谁?”
听出不对,男人这才看她,似笑非笑:“你以为是和谁?”
“李韵迟呗,就不信肖淮铭他们对这种地方感兴趣。”
“不是。”
曲怀瑾不信,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瞒的?我只是随便问问。”
“如果是呢?”
“膈应呗,你知道我讨厌她,还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带我到你们曾经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是个人都得炸。”
沐念阳将花生汤往她面前一放,自己拆了双一次性筷子:“我去上海那年建起来的,易辉的主意,出来两天一夜游,当给我送行了,我那时候和她还没分,一并过来了,也没什么,十几个人一起来的,女的还是有两三个的,夏漫也在。”
没料到他真会仔细答,曲怀瑾倒被噎了一下,假咳一声,又支支吾吾说:“我真的只是随便问问。”
“我不想骗你。”
“那你开始还说不是……咳,嗯,没什么。”
沐念阳低声笑笑,不接话了,任她自己纠结别扭。
那台手术结束后还没好好吃过一顿,昨晚上吃了两个小面包就睡下,现在肚子都瘪了大截,难免吃得多些。
沐念阳倒吃得少,几个饺子下肚,便不再动筷子,支着脑袋在边上等她。
“你不饿啊?”曲怀瑾问。
“早上去医院食堂吃过一顿,还好。”
“哦。”
沐念阳眸子微亮:“怎么?担心我?”
“你想多了,只是看不惯男的比我吃得少。”低头喝了口花生汤,砸砸嘴,又说,“我们等会儿干嘛去?”
觉得“我们”那两字十分顺耳,男人眼底笑意更浓:“你决定。”
“我对这地方不熟。”
“钓鱼,烧烤,或者游泳,嗯……游泳还是算了,要么进游乐园玩一圈,你不是喜欢摩天轮那些小女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