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令狐盛默不作声退了出去,一直侍立在旁的长史柳载轻声道:“没料到并州竟有如此多难缠人物。将军此战,怕是要费些功夫。”
柳载也是济阴人士,门第虽远远比不上裴氏,但是善于逢迎,又长于谋略,才被裴盾看重,擢为长史。既然是心腹,他自然清楚自家将军现在的心思。
果不其然,裴盾的表情愈发不悦起来:“晋阳如今武库充盈,并不缺军粮,这些人还推三阻四,实在不把朝廷放在眼中!”
这顶“皆可杀”的大帽子扣下来,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吗?柳载轻咳一声:“怕是这些并州军,还惦念着自守,哪肯为将军效命?不过说回来,如今上党也有些屯兵,梁刺史虽然脾气倔强,但是也并非全然不通事理。不如晓之以理,若有此人相助,攻克离石才有把握……”
“晓之以理?”裴盾皱了皱眉。
柳载只说了两个字:“盐池。”
听到这两字,裴盾的表情才稍稍舒缓了些:“柳长史言之有理,便让薛仁走一遭吧。”
※
看到奕延扶着梁峰回到了府中,段钦便觉不妙:“主公,怎的这么快就回府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而且梁峰虽然身体虚弱,却也极少让搀扶,今日这是怎么了?
“裴都督想要攻打离石,以解河东之围!”梁峰脚步不停,向内堂走去。
“什么?!”只是一瞬,段钦便猜到了事情原委。河东裴,可不是要为自家出力吗?只是现在晋阳局势,哪里经得起波折?流民尚未安置妥当,再起兵锋,冬耕要怎么办?守在新兴郡的白部鲜卑要怎么办?
“须得想个办法,让并州士族站在主公一边!”段钦脱口而出。
梁峰并没反驳,在奕延的搀扶下,步入内堂,倚在隐几之上:“唤孙别驾前来见我。”
孙礼是孙氏旁嗣不错,但是毕竟也是太原孙氏之人。不如从他嘴里透出些风声,让并州士族们知晓,新来的都督究竟心系何方。这些人,可是经历过战乱兵祸的,若是朝廷为了大局兴兵,勉强还能容忍。若是一姓之人为了自家,可就冒犯了他们的利益。就算裴盾是东海王的妻兄,他们也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唯命是从。
有了犹豫,便有了他能够切入的点。推波助澜,未必不能收拢人心。
很快,孙礼就从官署赶了过来。骤然擢升别驾,这个本就克己的青年,变得更为严肃,一派不容分毫行差踏错的端正模样。见了梁峰便恭敬拜道:“不知使君唤下官何事?”
“今日我去过了都督府,与裴都督谈了些事。”梁峰沉声道,“裴都督有意攻打离石,驱出匈奴残部。”
孙礼身形一震:“这可不妥。”
太不妥了!现在兴兵,完全不是时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晋阳城,立刻又要大乱。这裴都督怎么如此草率?!
“我也劝过了,然则都督乃是河东人士,如今局面,怎肯稍退?”梁峰没有掩饰,直接点出了原因。
孙礼的眉峰立刻皱在了一起。这一仗,是为了解河东之围?!岂有此理!并州难道是他裴盾的马前卒吗?!
见孙礼面色,梁峰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此事关系甚大,岂能草率?然则我初来晋阳,根基不稳,还需旁人相助……”
闻弦知雅意,孙礼点头道:“使君一心平乱,安民抚民,世人皆知。并州事,还当交于使君这样的能臣处置。下官这便下去,邀人相谈。”
他没说军事政事之分,只说州中事务应该交由梁峰处理。听到孙礼此言,梁峰松了口气:“那便有劳别驾了。思若,这几日,你也留在别驾身旁,仔细相助。”
段钦是梁峰的心腹,能够代表他的意志。有段钦在身边,孙礼的说服力自然也会更大。两人当即领命,退了下去。
直到这时,梁峰那一直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放松了些,才觉出自己的手竟有些抖。不知是不是刚才握的太用力了?掩饰似得把手藏在了袖中,梁峰抬头,向一旁站着奕延望去。那人面上还有未曾消散的怒火,一双灰蓝眼眸紧紧锁在他身上,神情之中,有种让人为之神夺的东西。
“伯远,你是领兵之人,此时不容莽撞。”梁峰忍不住道。
奕延跪在了他面前:“末将听主公安排。”
就算再怎么愤怒,再怎么焦虑,奕延也未曾忘记过主公最初教自己的东西。政事上,军人永远不容涉足,服从命令,才是他的天职。
看着那人坚毅无比的表情,梁峰在心底松了口气:“你知道便好。先回营,好好安顿兵士。也要仔细看看,李骏那些人的反应。”
世家要联络,军中,也要试探一下口风。看来要尽快跟令狐盛取得联系了。
然而出乎意料,旁人还未曾说服,就有说客来到了刺史府中。
第210章 暗箭
“当初上党一别, 许久未曾见到使君了。”薛仁带着满脸商人式的微笑, 坐在客席, 恭恭敬敬道。
见到薛仁,梁峰还是有些吃惊的。当初薛家那个满身套路的小姑娘实在惹人心烦,梁峰便冷了他一段时间, 连生意都安排给了府中管事。没想到这人竟然投入裴盾门下。不过想想薛家的身份,为裴氏做说客也不足为奇。
“不知薛郎此来,有何贵干?”梁峰可不会对这么个商人客气,直接问道。
“自是为了使君。”薛仁正了正面色,“怕是使君也知晓了, 如今河东的战况。唉, 说来羞愧, 虽然河东一地颇有几个家大业大的势族,但是私兵却不若并州世家那般久经历炼。就像那安邑卫氏, 名下食邑近万户, 兵却不足三千, 还不一定能守住自家城池。河东一地, 如今全赖裴氏支撑,也不晓得能撑到什么时候……”
梁峰没有作答。如今天下就没有不乱的地方,并州自顾尚且不暇,哪顾得旁人?
薛仁也不在乎梁峰的态度,继续道:“使君也许觉得河东无足轻重。然则贵府的生意,可与河东息息相关。使君不妨想想,只是去岁,就有多少升盐从河东运往高都,若是盐池被匈奴攻下,哪里还有盐货买卖?这一损,可就是千万钱帛啊!更别说若是刘元海占了盐池,匈奴立刻能占据盐利招兵买马,岂不更难对付?”
梁峰的面容依旧未动。这些他也心知肚明。正因为清楚盐池的重要性,匈奴无论如何不可能放弃攻打河东。想救也不是没有法子,朝廷再派大军,两面夹击即可。但是司马越会为了区区盐池,放下业已称帝的司马颖吗?
因此裴盾发兵的举动,就算是司马越来了,也只会一口认下。万一以并州兵解了河东围,岂不赚了?若是败阵,上党也还算安全,还有缓冲余地。只要不威胁到洛阳,怕是什么都好说。
见梁峰兀自敛眸不语,薛仁干咳了一声:“使君,如今并州也非全无余力。令狐将军已经授命征兵去了,若是能再从上党抽掉些兵马,这一仗才能安稳。裴都督有言,若是此战胜了,盐池,也必有使君一席之地。”
梁峰眼帘一撩,猛地盯住了面前之人:“都督要征兵?何处之兵?”
被那双利眸看的发虚,薛仁小声道:“自是从良人或流民之中征召。正如使君在上党所为……”
他在上党征过良民吗?那些都是守土的屯兵,更别提为了训练他们,自己花了多少人力物力。现在裴盾一句话,就要把这些好不容易收拢来的百姓拉上战场?!
然而胸中愤怒,半点未曾表露。梁峰再次垂下了眼眸,片刻之后,才道:“由上党出兵相助,并非不可。然则裴都督行事,当再慎重一些。安置流民,乃是我新颁下的政策,岂能朝令夕改?”
这是动心,想跟裴盾谈条件了?薛仁面上不由浮出喜色:“裴都督也是心急如焚,难免疏漏。只要能顺利攻下离石,进逼平阳,一切就都好商量。”
“此事,我会仔细考虑。”梁峰微微颔首。
薛仁这次是真松了口气。你看看,说的再怎么好听,得知能涉足盐池,还不是动了念?这梁氏可不似裴氏,若是想让跃升顶级门阀,没有钱财势力,简直寸步难行。与其实打实的为朝廷卖命,还不如跟裴家搞好关系呢!别说盐池了,司马越妻兄的一句话,岂不比旁人十句美言都有用处?
完成了都督交付的使命,薛仁又试探了几句之后,心满意足的退了出去。
倚在凭几之上,梁峰沉默良久,命人唤来了段钦,仔细商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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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令狐盛颇有些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出了都督府后,他不敢怠慢,立刻派信使前往刺史府,想找梁刺史讨个主意。都督这军令,简直糟糕透顶,除非他不要命了,才敢把临时拉来的壮丁派往前线。而且大军全都开拔前往离石,晋阳怎么办?谁来守城?难道就没人能阻这新来的都督吗?
一直从晌午等到了太阳落山,那信使终于回到了府中:“将军,这是刺史的书信!”
令狐盛一把抢过信,看了起来。只是前两句就让他恨的咬紧了牙关。
原来裴都督急着出兵,是为了河东!他之前怎地没想到?是了,若非因河东战事吃紧,何必这么急着出兵离石!可是知道了这点之后,令狐盛心中反倒更加绝望,若是只为争功还好,为了自家,哪个会临阵脱逃?这一仗,是必定要打了!
接着看下去,那死灰一般的心,却慢慢升起了些许希望。梁使君果真还是站在晋阳,站在并州这一边的。唉,若是能有这么个明理之人掌控州兵,他们的日子又怎么如此难熬?
看着书信结尾那段话,令狐盛真是觉得自己老了,若是再年轻些,又怎么如此犹豫不定?深深叹了口气,他吩咐下去:“明日开始,在城外招募役力!”
次日大清早,城外的流民大营便乱了起来。今日开城,来的竟然不是常见的官吏,而是一排排举着刀槍的兵士。这是怎么回事?!使君不再收容他们这些流民了吗?
“都督府有令,征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入伍为役,协助大军攻打离石!”
听到传令官的命令,下面流民大哗!怎么要打仗了?晋阳不是刚刚安定下来吗?他们逃到晋阳城,正是为了避免兵祸,这不是反倒撞在了槍尖上?都督府又是个什么东西?他们的佛子呢?梁刺史呢?!
眼看整个流民大营都要炸了锅,那传令官急得满头大汗:“肃静肃静!此去只是为役力,不入兵户!而且每家只选一丁,其余人等还能入城!”
这话一声声的吼了出来,又有那些兵士举着刀槍威逼,喧闹声渐渐被压了下去,然而那些流民眼中的绝望并未减轻多少。是舍了家人,入得城去?还是再次拖家带口,到别的地方乞食?人是不能有希望的,但凡有了点希望,那绝望的色彩就会愈发浓重,让人无法忍受。
正在流民和征兵官对持之时,又一辆大车从城中抢了出来,几个身着皂服,日日都在城门前登记的小吏站在车上,高声道:“使君有令,若有人应征,其家免赋两成!”
他的声音不比之前的传令官要高,但是“使君”和“免赋”这两个词的威力,可比之前要大上许多。原来使君并未放弃他们,原来入伍为役力,还能免赋……
一阵嗡嗡声,在人群中响起。
有一个男子终于按捺不住,挤出人群,来到了那几个皂衣官吏面前:“敢问官爷,真的只是役力吗?会否让我等上阵……”
那小吏挤出了些微笑:“当是如此。这也是我家使君向裴都督求来的。役力多负责后路,为大军押运粮草军械。”
有了这话,人群又松动了两份。每次发兵,确实会征大量民夫,但是这些人往往并不上阵,只是随军做些苦力。危险是危险,但是总比再次流浪,居无定所要好。而且人家官爷都说了,这是使君为他们求情才换来的恩赏。若是没了使君照拂,换到其他地方,还有这样的优待吗?
终于有人走出了队伍,不顾妻子儿女的哭喊,向着那些官吏兵将走去。两成赋税啊,足够再养活一个孩儿了!
看到这慢慢聚拢起的男丁,传令官和小吏同时松了口气。只要有人应征,这事就好办了。亏得梁使君考虑周全,否则晋阳城外,立刻要乱上一场!
“这梁子熙,确实有几分抚民之才。”都督府中,裴盾的面色也好了许多。
那日不欢而散之后,他派薛仁去了梁府,并做主分些盐场之利。看来能把白瓷卖上天价的家伙,心底还是有些贪念。没过多久,那人便服了软。不过也弄出了个条件,征良人入伍,只能为役力,不能为正兵。如果他肯让步,刺史府便负责抚民。
其实裴盾又如何不知,新丁上阵,危险的紧。用这些人冲阵,还真不如在后面押送粮草,减轻大军压力。如此一来,兵力还是略有增长,而且民怨也会小上不少。反正免赋亏空的粮草,也要由刺史府补足,花不到他多少东西。
这样一来,再加上令狐盛从兵户中征来的人,总兵力应能凑齐两万之数。也算有一战之力。
“上党的兵马,何时会到?”裴盾又问道。
“梁使君说,准备兵马需再花些时日。而且大军齐齐从晋阳开拔,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被敌人防备。不如把上党兵马作为侧翼,从谷远方向入西河国,阵前与我军汇合。”一旁,柳长史赶忙道。
“倒也是个办法。嗯,再过几日,朝廷拨下的军械粮草应当也能送到,这一战应能坚持下来。”裴盾也没闲着,早早就向朝廷求援了。兵他是求不来的,但是粮食军械,应当问题不大。就算他那妹夫知晓自己的心思,也不会为难。河东郡毕竟是司州腹地,过了黄河就是洛阳,难不成司马越还能眼睁睁看河东失守吗?
这一仗,关乎的可不仅仅是他裴家的命运。
“传令下去,各军备齐兵马,全数出征!这晋阳城,就留给梁子熙和他那家兵守着吧。”
几日后,三千民夫整顿完毕,编做了民夫营。然而谁也没发现,梁峰带来的两千家兵里,少了三百余人。
第211章 目标
马上就要开战, 怀恩寺的香火又旺盛了起来。且不说那些兵卒的妻女, 就是军中将领的家眷, 十有八九也是要来烧烧香的。毕竟刀槍无眼,有神佛庇佑,总归让人安心一点。
因为来上香的人太多, 高门女眷不便露面。往往轻车一驾,直接驶入庭院,随后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到偏殿进香。今日,就连奋威将军家的马车也到了寺中。然而车驾停稳后,下得车来的却不是女眷, 而是奋威将军本人。
短短几日, 令狐盛像是苍老了许多。募兵本就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兵户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流民编成的役力还要着人看管。如此兵荒马乱的备战, 军中将士早就按捺不住, 抱怨连连。这还不算完, 可能是被裴都督的举动惊到, 就连城中世家也开始频频走动,颇有些暗潮涌动。令狐一族也是太原高门,又是此战中军,怎可能置之度外?这等情况下,呆在府中简直日日都是煎熬。
“将军,这边请。”一位知客僧恭敬做了个请的手势。
收拾了一下情绪,令狐盛一言不发,跟在那僧人身后向院内走去。怀恩寺的庭院还是颇有些品味的,曲径通幽,茂林修竹,又没有前面的香火人声,清净的很。穿过回廊,两人停在了一间禅室前,那知客僧通报之后,推开了房门。
踏前一步,令狐盛冲着禅室内倚窗而坐的男子,拱手行礼道:“末将参见使君。”
“令狐将军不必多礼,请坐。”虽然衣着素淡,面色苍白,但是梁峰的神色可不似这禅房一样平和,相反,沉静肃然,似有成竹在胸。
然而看到梁刺史这副模样,令狐盛心中竟然一松,规规矩矩在席间坐下。今日乃是密谈,由梁峰相邀,请令狐盛到怀恩寺一叙。毕竟身为裴都督手下大将,两人在战前会面可不怎么妥当,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待人坐定,又奉上茶水,梁峰才缓缓道:“这些时日,令狐将军募兵,着实辛苦了。”
“多亏使君说服裴都督,改征兵为征役。若非如此,当日城外怕就要闹将起来。”令狐盛轻叹一声,“即便如此,末将那里还是闹得不可开交……”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如今裴盾心系河东的小道消息,已经传遍了晋阳世家。并州可非其他州郡,向来人性劲悍,习于戎马,故而大小士族都有演武之风。晋阳军中,豪强世家不知几许,因此这次裴盾的出兵命令,可算捅在了马蜂窝中。
趁着匈奴疲弱,收回离石不成问题。但是为了解河东之围,去攻打离石?他们才刚刚从围城中喘过口气,哪有不顾自家,先为旁人效力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