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琉琴安稳地待在她体内。金琵琶与御火笛也放在床头,原本是打算交给金庭祖师的,他却没要,只吩咐要收好,估计是为了避嫌。
胡砂换上一身夜行衣,对着镜子用黑布蒙面。
烛火昏黄,在案上簇簇跳跃,铜镜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像被纱罩住,只能看清两只死灰般毫无光彩的眼睛。
十八莺安静地缩在她胳膊上,一动不动。打开腰间的小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番,确定该带的都带了,她将包袱在腰上系紧,一口吹了烛火。
月黑风高,只余暗沉。
胡砂推开窗,朝茅屋那里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想必他已经睡了。
抬手在窗台上一撑,正要跳出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慢慢把手放进怀里,掏出用了很久的半旧荷包来。
荷包里半个铜板也没有,瘪瘪的,她手指一勾,勾出一绺乌黑的长发,柔软纤细。
放在掌心轻轻摩挲良久,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桃源山崖底的那个晚上。
他是仙人,活了三百岁,以后也还能活很久很久。那很久很久里,包含了她不知多少次轮回。凡人一辈子的痴嗔爱恨,与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虽然知道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姑娘总是如此,喜欢了,不敢承认,把头缩在沙子里,偶尔也期盼奢望一下,他会发现自己的好。
梦想成真,一切却终究是泡影。苍天何以如此不公,竟不肯许她半点幸福。
回头再看看铜镜,恍惚间仿佛里面站了两个人。某个大雨的夜晚,她浑身湿淋淋地,全无仪态。他毫不在意,站在身边,轻声道:你会长大,师父却永远不会变老,偶尔会觉得变老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其实那里面的意思如今看来不言而喻,可恨她当日却战战兢兢,不曾发现。
如今他再也不会老了,不会老。他很快就要死了。
胡砂将那卷长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小心放回荷包,贴近心口。
深深吸一口气——她要出发了,去聚窟洲,找寻众神守护的返魂香。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娇小轻盈,无声无息地掠过杏花林。花快要开了,她要赶快,赶在花开之前回来,与他再一起饮酒赏花。
直跑到冰湖边,正要腾云而起,忽听后面一人柔声唤她:“胡砂。”
她惊得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回头一看,却见芳准披着头发站在不远处看自己。她有些心虚,急忙跑过去:“师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芳准柔声道:“你呢?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我……”她不由语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气……”
话未说完,脸上的面罩就被他一把摘了,他似笑非笑地捏着那块黑布:“透气?”
胡砂没说话。
芳准捉祝糊的手腕,将那块黑布塞回她袖口,低声道:“别去,既然时间已经不多,更应当去珍惜。”
胡砂浑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颤声道:“我不怕受罚……只要能拿到返魂香……”
芳准笑了笑,在她额上屈指一弹:“傻孩子,生死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却也消不了那个印。你难道就一次一次的去偷?”
她没有回答,他却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么责罚。从以前开始,她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
他叹了一口气,紧紧握祝糊的双手,隔了一会,说道:“胡砂,蜉蝣的一生只有短短数个时辰,可它们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只觉心头酸涩,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紧紧抱祝蝴,眼泪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湿了。
“可你不是蜉蝣!我们都不是蜉蝣!”她的声音抖得快要碎开。
“在蜉蝣眼里,我们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了。”他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和蜉蝣比起来,我们的生命是无限长。不过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们岂不是也和蜉蝣一样?”
不,不一样。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样,朝生暮死,看得那样开,又何来生离死别。因为心中的那个人一定得是特殊的,爱着他,仰慕他,宁愿相信生命是无限长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他是独一无二,所以,不一样。
芳准紧紧抱着她,抬手替她把眼泪擦干,轻声道:“胡砂,如今只当我们是一对蜉蝣,一生的时间也不过是日出日落。太阳快出来了,你还要哭?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勾了勾唇角。
芳准“哎”了一声,在她脸上揉两下,揉出许多怪样来,最后笑吟吟地在她额上一吻。
“胡砂,今天我把白纸小人一到十九号全部丢这里,放他们一天假。咱们两个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他两只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摇头,只好点头。
他体内的血越来越少,此时已经连腾云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祝蝴的胳膊,两人立在云头。
周围还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凉风一阵阵扑打在身上。
胡砂轻道:“冷吗?”
他摇了摇头,将手搭在额上,仰头望天:“乌云快散了,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胡砂望着一片漆黑的苍穹,正如他所说,乌云渐渐散开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来,一轮满月自天顶露出轮廓,月华倾泻,照亮两人的脸。
胡砂睫毛上还带着泪,但嘴角已经笑开了。
“走吧。”她说。
谁也没说要去哪里,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么地方。
天快要亮的时候,胡砂扶着芳准落在元洲五色涧的桃花林中。
因被地气所护,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谢,漫天妖红,分外华丽景致。芳准倚在那块青石上,转头望向不远处奔腾轰鸣的五道瀑布,轻道:“久违了……这景色。”
说罢又调头,极目去望:“我能见到销魂殿,还是老样子。”
胡砂踮起脚尖,凝神看了半天,只能看到远方黑漆漆还没亮堂起来的夜色,口中却笑答:“是啊,还是老样子。要去那里坐一会吗?”
“就在这里待着罢,景色多好。”他从袖中乾坤取出笔墨绸帕,抬头一本正经地指挥她:“去,站在那里。身子稍微歪一点……对,就是这样,别动。”
胡砂捻住一朵桃花,只觉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声问他:“师父,好了没?”
芳准笑吟吟地在绸帕上挥毫,漫不经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龇牙咧嘴,耳边忽又听得他吩咐:“靠右边一些,这样很美。”
她心中不由一动,想起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不由抬眼望着他,他也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作春风一笑。
朝阳渐渐升起来了,五色涧水汽迷蒙,在日光折射下像有无数道彩虹环绕。
很美。
这一切却不及他一个笑容来得勾魂夺魄。
胡砂眼怔怔看着他画完了,将笔一丢,跳下青石。眼怔怔地看着他把绸帕一展,上面却没有人,只有昨天她在湖边唱的那一首鹧鸪天的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喉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痛得厉害,面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你……还记得这首词。”
芳准将她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笑:“以后别唱那么哀伤的曲子,唱些欢快的。”
胡砂垂下头,睫毛微颤,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花气酒香清厮酿。
他不知从何处又挖出两坛好酒,没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坛,捧着喝。
此人当真是个酒虫,到处偷偷埋酒,到哪里都不会缺了喝的。
胡砂直喝了半坛下肚,胸口像要烧起来一样,酒气却半分也没到脸上,喉咙里苦得翻江倒海,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脸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她几乎要哽咽,急忙把酒坛一丢,反身倒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衣服下摆处,让泪水被无声无息吸走,不让他发觉。
“嗯……我头有点晕。”她喃喃说谎。
芳准搂祝糊的肩膀,轻道:“靠着我,睡一会吧。”
胡砂摇了摇头:“我不睡……师父,我们聊天吧。师父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芳准笑了一声,歪头仔细想想:“三百多年过去了,还真有些记不清。印象中师父常骂我,总归不是个听话的好弟子,还喜欢下山喝酒吃肉。让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那后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
“嗯……大约是自己做了师父之后吧。”他又笑,“对着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鬼头,还真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他学去。为人师表,大概就是这样。”
胡砂静静看着他,忍不住问:“师父……那你会不会怕自己做什么坏事被我学去?”
芳准把身体一歪,一手扶着下巴撑在青石上,空出来一只手摩挲她柔软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可以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像天上的白云,可云里却藏着雷电。
“我怕……我只怕你不够坏。”
声音断在交缠的四唇间,胡砂紧紧攀祝蝴的脖子,整个人像是要受不住倾倒下去一般,被他拦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不是因为这亲密的深吻,而是因为胸膛里那颗心。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乐地与他渡过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热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样。
可她的心不愿。
自己也毫无办法。
湿润的唇离开她的,渐渐游离,贴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的啄着。
他的声音好轻,几乎听不见,那三个字,却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进去似的。胡砂猛然抱祝蝴,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要怎么才能留祝蝴?就算将他的名字在嘴里念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她没有办法将心爱的人留住,只有眼睁睁地陪着他渡过最后一天,眼睁睁地看着他消逝。
他终于累了,慢慢地松开她,手却不离开,揽着她的肩膀,两人躺在冰凉的青石上,看晚霞满天。
“哎,胡砂。”他闭着眼睛,两簇睫毛俏皮地颤动着,“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胡砂点点头,握祝蝴冰冷的手,开始低声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她唱无争农家之乐,唱避世南山下,悠然采菊,再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像清风一样拂过他的脸庞,要把他托起来,摇摇晃晃的,不用腾云术都可以飞上去。青山绿水桃花林,都在脚底,无比逍遥,无比自由。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脸颊,又温柔又无奈。
她说:“就快过去了,马上就好。你睡一会吧,慢慢去睡。”
他将她的头发握在手里,眷恋地打个卷,指尖努力去感觉那种温暖。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因为他说不定要回来,与她相逢,在某个同样风和日丽的下午,捏着她的指尖,与她相视一笑。
“睡吧,很快就好。”
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一颗眼泪落在他变冷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