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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大老爷验尸问案 原被告给假取保
    第二十一回:连蒙带诈,大老爷验尸问案。治丧养伤,原被告给假取保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林家大院儿里鸡飞狗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穿梭也似的:一会儿喊汤水,一会儿传早饭,房间内烟雾腾腾,院子里人影幢幢。嘁嘁喳喳,嘤嘤嗡嗡,像炸了窝儿的一群马蜂,像粪堆上的一群苍蝇,像争夺骨头的一群饿狗,像闯进羊圈的一群恶狼。乱成了一锅粥,忙了个不亦乐乎。
    县太爷到底是打当今皇上身边来的朝里官儿,听惯了说一不二的圣旨,传惯了不打折扣的钦命,金口玉言,简直就跟铜匠师傅铸出来的金钟一样,连一丝一毫都是相差不得出入不得的:才交卯时,就已经梳洗完毕,传出话来,叫开早饭,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又歪在烟榻上烧了两口烟,啜着来旺儿送进去的贡饼香茶。掏出耷拉表来看了看,长短两支针正好上下对直,已经是卯正时刻了,这才伸个懒腰,起来穿上快靴补褂,戴上大帽子,传话点齐了三班衙役,带上文案、书办、仵作,由林国梁前导,起驾往后院儿高升宝座。三声堂威喊过,太爷开审问事。
    头一天晚上,吴石宕人就已经知道了太爷驾到林村的消息。立本刚想到林家去打听一动静,正好林国梁派了一个庄客来传话,说是太爷吩咐下来:明天卯正准时开审,凡是昨天晚上到过林家后院的吴石宕人,都得在卯时以前赶到现场听审,不得有误。
    林家的庄客刚走,用不着立本挨家挨户去通知,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吴石宕十几户人家的大大小小全挤到立本的家里来了,把一间原本就不太大的屋子挤得严严实实的,床上柜儿上全坐满了人,连个插足的空儿都没有。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怎样见官儿以及估计着县太爷都会问些什么话应该怎样答这些事情,七嘴八舌的,有说只要盯住了林家偷牛,又仗势行凶,官司就输不了的;有说趁着太爷下乡来亲自踏勘的工夫,非得把立志的生死下落追问个水落石出的。小娥一听说太爷在林家过夜,心里就嘀咕:这一夜工夫,林家还不好酒好菜好吃好喝地上足了劲儿奉承这一帮衙门里出来的官差吏卒们?俗话说:“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短。”大把儿的银钱到手,大碗的酒肉下肚,明天问起事儿来,要是官儿差儿的上上下下全都向着林炳,吴家岂不是要吃亏?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说:“宁交贼,不交番儿。”公门中人,有几个不是除了铜钱银子之外,连爹娘都不认的?
    番儿——也叫“番子”,原指锦衣卫侦事的,也泛指捕快衙役。
    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小娥悄悄儿这把自己的顾忌跟她叔叔说了。立本却说:县太爷下乡来,住在团总的家里,也是合乎情理的。那么多人,不住林家大院儿,又能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第二天天不亮,吴石宕前天晚上到过林村的原班人马全都到了林家后院儿,不但一个不少,倒还多了一个月娥。
    自打去年刘教师讲了他那一节不平凡的身世以后,月娥对那些当官儿的老爷们就打心眼儿里没好气儿。这次金太爷下乡来,不住壶镇,却径直住到了林炳家里,更叫月娥相信当官儿的总是跟有钱人伙穿一条裤子,因此非亲眼去看看这个县太爷是怎样审案的不可。立本说:地保没传的人,怎么好自作主张去听审呢?无奈月娥吵着非要跟着去不可;好在林家的后院儿她已经去送过好几次饭,知道本良他们现住着的那间屋有一扇格子窗户正斜对着专为太爷问案才搭起来的席棚,躲在屋子里朝外看,总不妨事的。立本缠她不过,嘱咐她不要出头露面,只说是去给本良送饭的,就把她也带上了。
    天亮以后,往常只有佣工仆妇牵牛喂猪的林家后院儿,由于县太爷的光临而忽然间庄严肃穆起来:席棚外面,整整齐齐站着三班衙役,一个个闭着嘴,绷着脸,好像哪位欠他们每人二百钱似的,除了两只乌溜溜的贼眼骨碌碌地乱转之外,全身钉牢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猛一瞧,真像是阎王殿里的一班泥胎小鬼。席棚里面,正当中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的是县太爷,面前用两张八仙桌拼起来的公案上,放着硃笔硃砚。县太爷瘦削的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俨然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两边的交椅上,坐着文案和书办两位相公,面前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打开的皮护书。仵作已经换了一身短褂,在一旁站立。文案欠身把一张登着原被告两造和地方见证人等名字的单子送到了太爷面前,又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只见太爷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是板着面孔。文案冲衙役们一扬手,说了一声:“开审!”
    随着话音儿响起了三声炸雷也似的堂威。喊声过去,堂上堂下一片肃静,鸦雀无声。县太爷提起硃笔来在那张名单上点了两点,先传地保、乡约。
    老学究身穿海青头顶银雀一步三摇地走上堂去,按制凡是有秀才以上功名的人,上堂立而不跪,所以只是拢手施了一礼,就在一旁站立。林国梁是个白丁,一听到堂上一递一声地唱着“传地保”,赶紧躬着身子头也不敢抬地快步走上堂去。还没有走进席棚,猛听得两旁衙役发一声喊,也不知道是什么规矩,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老远的就在地上直挺挺地跪下了。太爷抬起眼皮儿来待搭不理地翻了他们两个一眼,嘴里叽哩咕噜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话。林国梁跪得远,太爷说的又是一口难懂的京腔,一个字也没听明白,跪在那里,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
    文案见他没有听懂,只得临时充任一下通事,用缙云话翻译出来说:
    “金大人问你:前天夜里林团总家中出的这件命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当时到现场来看了没有,双方都有些什么说法?”
    林国梁听明白了,这才把前天晚上半夜里吴本厚在村子里挨家叫门儿,以及乡亲们听见枪声才从床上爬起来赶到现场的前后经过和现场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最后说:
    “发生械斗的原因,双方各执一词:林家说吴家夜入民宅,非偷即抢,吴家说林家盗牛杀父,藏尸灭迹。孰是孰非,各持己见,求大人明察。”
    金太爷坐在堂上,眯着眼睛,似听非听的样子,也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久,这才又问:
    “林、吴两家,往常有过什么冤仇没有?”
    老学究比林国梁站得近些,金太爷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声音也不大,老学究却完全听清楚了,生怕林国梁照实把去年林炳告本良冒籍报考一节说了出来,没等文案复述,就赶紧抢着回答说:
    “林、吴两家,都是学武的生员,还是一个拳教师教出来的师兄弟,一向没有间隙,也没有冤仇的。”
    金太爷点了点头,接着又问:
    “吴石宕的人,以前有在外面做过案子的没有?”
    老学究猛然间想起当年吴立志为太平军带路的那一节故事来,觉得不妨可以在这上面做点儿文章,给吴石宕人下点儿蛆,以此来证明吴石宕人一贯不安份守己。略一沉思,急忙跨上半步,打了一个躬,振振有词地说:
    “启禀老父台,治下身为乡约,对吴石宕的这些大小石匠们,虽不是了如指掌,却也还知根知底儿:自打他们祖上在这个地方落脚谋生以来,好的是学武,村里人不问大小,拳脚枪棒上都来得,不过在本方地面儿上倒也还没听说有做过案子的情事。只是凶犯吴本良的祖父吴绍周,在咸丰十一年辛酉发逆攻打壶镇一役中,曾给长毛带过路,为此发逆平定以后,本方团防局立即将附逆犯吴绍周缉捕归案,要不是林国栋看在乡亲近邻的面儿上,一力担保,早就开刀问斩了。这件事情,凡是本地方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太爷“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不问什么了,只挥了挥手,示意证人退下。接着,又转脸冲仵作一扬下颔,说了一声:“验!”那个仵作赶紧过来,从文案手里接过尸格,一手捏着一把折尺,从东角门开始,依次验看三具尸首。
    仵作这一行,大都是子承父业,世代相传的。这位仵作,祖祖辈辈也都是吃的验尸验伤这碗饭,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九世玄孙了。祖孙九代,靠着一部《洗冤录》,加上历代宗亲口传心授的什么秘诀之类,明清两代,在这个缙云县县衙门里主持检验一事竟达二百来年之久。历任知县交卸接替,幕僚属吏撤的撤、换的换,独有仵作检验这一席,一则这是一门专门的行当,既需要精通医理,知道哪个部位里面有些什么内脏,知道哪块骨头本来就是青的,并非中毒或负伤②;又需要深明药性,一望肌肤脸色,就能判断是何种毒药致命。要是没有独到的本事,没有祖传的秘本可据,一旦遇上内伤暗伤或是死因不明的腐尸,就会束手无策,验不出伤在何处,死为何因来。
    《洗冤录》——宋代宋慈原著,迭经后人修订,共二卷。历代刑狱检验,都以这部书为依据。其中大都是刑狱检验的经验总结,也有不少牵强附会无科学根据的地方。
    ②《洗冤录》中说:妇女耻骨本来就是青的,不可误验为伤。
    仵作这份儿差使,在衙门里固然也能置身于刑房诸吏之列,但只能算是半件长衫——也就是说,平时虽然穿着长袍马褂,而到了验尸检伤的时候,却不能不短衣出场——不仅比师爷老夫子的地位要低得多。就是比起文案、书办这些相公来,人家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在公案一旁手抄笔录,而他则只能垂手侍立,一旁伺候。为此。那些有鸿鹄之志的闻人高士们,哪怕是穷得当掉了裤子,也不屑于来抢他的这碗饭吃的。再说,当仵作的这双手,什么男尸女尸都得验,朽骨烂肠都得摸,那些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看见大粪挑子过来尚且掩鼻不迭的相公们,要他去干这种跟死人打交道的肮脏差使,不是连请也请不动么?
    当仵作的,第一是有闲工夫,只要衙门里没有凶杀官司人命案子,就落一个清闲自在,喝茶下棋聊大天儿,并没人来管你;第二是小有财路:有伤没伤,伤轻伤重,既然要凭仵作检验,有那办了亏心事儿的人家,案子犯了,衙门里上下打点,少不了也要往仵作那里塞一份儿遮眼钱。只要明面儿上没伤,能遮住太爷和苦主的那双眼睛,官司就好打多了。所以林国梁开发过差役们的烟钱酒钱草鞋钱之后,又巴巴儿地找到了林炳,主张给这位验尸验伤的半件长衫专门送几两程仪。林炳一心只想官司上打赢,大宗的银子都舍出去了,这区区小数,能不答应吗?
    当下那位仵作下堂去验尸,不过一袋烟多点儿工夫,就已经填明了尸格,呈到太爷案前来了。
    金太爷拿起尸格来一看,见写的是:
    一、验得女尸一具林张氏,年近五十岁,左胸第六第七两根肋骨间,有七分长二分宽刺穿胸口致命伤一处,系匕首短剑之类锐器刺入心中毕命。
    二、验得男尸一具吴本善,年约二十许,左胸第五第六两根肋骨间有一寸长四分宽伤口一处,洞穿后背。
    出口长七分,宽三分,系长剑贯穿胸膛毕命。
    三、验得男尸一具林国栋,年五十余,后脑偏左有方圆一寸一分破损下陷不规则伤口一处,系以钝器击破脑胪毕命。
    县太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才手拿尸格亲自离座去验看尸首。仵作跟着在一旁指指点点。须臾看毕,回到公案上来,提起硃笔在尸格上批了几个字,递给了文案。又从荷包里摸出那个小料瓶来,倒了些许药面儿在左手手心儿上,然后用右手食指指肚搽到鼻子眼儿里去,脆脆儿地打了两个嚏喷,精神突然为之一振,那双老是睡不醒睁不开的眼睛似乎也张大了许多,这才一手掏出块白罗帕来擤着鼻子,一手提起硃笔来在名单上点了一点,传林炳上堂。
    林炳听到传呼,不慌不忙地正一正冠,掸一掸鞋上的尘土,这才昂首挺胸,缓步走了上去。一直走到离公案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一面口称:“卑职壶镇团防局总办林炳参见父台大人!”一面深深一躬,站起来在一旁垂手站立。
    金太爷见了林炳,透着十分客气地说:
    “昨天接到禀报,方知林团总府上前夜为群校葫觊觎,令尊堂亦不幸为匪徒所杀,本县现已验过尸身,还需林团总将过往细节详述一番,以便本县据情审理,严饬凶手,如何?”
    林炳听县太爷的口气,不单透着近乎,竟还有执法无颇要为林炳兄弟申报杀父之仇的意思,就站在太爷面前,编出四名匪徒如何手执凶械半夜里打进后院儿,以遗失耕牛为由,借端寻衅,杀死他父母;他和弟弟闻讯赶到,怎样奋力双战群匪,终于当场击毙一名,击伤两名,在逃一名,如此这般有声有色有头有尾的一个故事来。
    金太爷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半眯着眼睛,神态木然,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菩萨。听着听着,听不见响动了,这才睁开眼睛,略想了想,又开口问:
    “那么,据林团总推测,这几个吴石宕人半夜里杀进府上,意将何为呢?”
    林炳不假思索,随口答复说:
    “明火执仗,夜人民宅,非盗即匪,非偷即抢,那还不是十分清楚的事情么?”
    金太爷点了点头,旋即又问:
    “你们交锋厮杀,双方各用什么兵器?”
    “吴本良使一条竹扁担,吴本善使一把四齿锄。吴本善被治下刺倒以后,又杀进张二虎、吴本忠二人。张二虎就使的是本善使过的四齿锄,吴本忠使的是一把七寸尖刀。治下兄弟二人,各使的是防身宝剑和一把单刀。另有两个家童,各使一把牛耳尖刀在一旁助战。”
    “吴本良等人使的扁担、四齿锄,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么?”
    “这都是本宅后院儿牛棚里现成的家伙,他们随手抄起来使用的。”
    金太爷又“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如此说来,一方倒是手执兵器,一方不过是随手拿起一件家伙来迎敌的啰?”
    林炳自知这是亏理的地方,只恨当时没有来得及做手脚,拿几件刀枪出来给吴石宕人揞上,只好低头不语。县太爷见林炳语塞,转了转小眼珠儿,没有往下深究,却冲棚外的衙役摆一摆手,说了声:“凶器呈验!”衙役传话下去,林国梁赶紧把前天收起来的刀剑扁担之类统统送了上来,就在案前地上一件件摆开。县太爷只用眼睛睃了一睃,也不离座下来验看,也不叫林炳下去,却传下话来,叫提吴本良。
    本良就在席棚外面的空地上坐着,离棚并不远。刚才县太爷的问话虽然听不清楚,林国梁、老学究和林炳的答话却是全都听得真真儿的。不出所料,林炳果然给吴石宕人编派了一个明火执仗、夜入民宅的罪名,只是不知道金太爷怎样发落。正疑虑间,听得一片声喊“提吴本良”,就站了起来。经过一天一夜的将息,精神倒是好了一些,只是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伤口红肿,痛得钻心,身子十分软弱,猛一站了起来,两眼直冒金花儿,两条腿也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刚走了几步,就奔过来两名衙役,“哗啷啷”一声,抖开一条铁链儿,不顾本良的伤势如何,往脖子上一套,拉着就走。还没有走进席棚,两边的衙役就像狼嚎似的喊起堂威来。胆小点儿的,单是这一招儿,几乎就能吓晕过去,分不清东南西北。进了席棚,两名衙役先把本良摁倒在地上双膝跪下,然后屈一单腿高声报称:“吴本良带到!”又是“哗啷啷”一声,除去铁链儿,衙役退下。
    本良抬头看看堂上,一个精瘦的小个儿,像一尊佛像似的坐在正当中,细长脖子上顶着一张螳螂似的三角脸,头上戴着拖花翎的大帽子,叫人一看就会想起细杆儿大帽的狗尿苔来。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紧绷着,耷拉着眼皮儿,好像对眼前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的。回过脸来,正好又跟林炳那股得意的眼光碰了个正着。这双乜(miē咩)斜着的三角眼,阴险,奸黠而狡诈,撇着大嘴,像是用无声的语言在说:“你看,这里虽然是用席棚搭的公堂,却也有高低上下贫富贵贱之分,我是新科举人老爷,堂堂壶镇团防局的总办,就是到了公堂上,也是我站着,你跪着,怎么样,你还不服输吗?”
    狗尿苔——是一种野菌,形似蘑菇而杆细。
    两旁的衙役见这个杀人凶犯上堂来不单不低头,虽然是跪着,却昂首挺胸,两只眼睛居然还敢直瞪瞪地对着太爷相面,简直是少见的大胆,急忙又喊了一声更响的堂威,十几条嗓子同声呐喊,就跟暴风雨即将到来之前的滚雷相似,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喊堂威这个规矩,不知起于哪朝哪代,何年何月。当初的意思,想必是用它来显示一下公堂的威风,以此震慑犯人,让犯人一上堂来就吓一个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放刁抵赖。如今则已经变成了陋规,只要是犯人一提上堂来,不管是非黑白,先就鬼哭狼嚎地一通猛喊狂叫。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乡下人,一下子就会被吓晕了过去,问什么都答不上来,只能听凭堂上任意摆布了。
    本良虽然是个山旮旯里长大的乡巴佬,从来也没有上过公堂见过官儿,对于这种吓唬人的阵仗,倒也不放在心上,依然是直挺挺地跪着,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金太爷那张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的三角脸。这一声喊,倒把县太爷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个居然敢跟团总老爷为仇作对的叛逆山民。双方对视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个人都在心里琢磨对方的性格脾气和动态神情。照本良估计,这位铁板着面孔连一丝儿笑意都不露的县太爷,准会先来一个下马威,一拍桌子,大发雷霆,骂人一个狗血喷头的,没有想到,事实竟大大出乎本良的意料之外:这位螳螂似的县太爷并没有发脾气,虽然脸上依旧连一丝儿笑意都没有,但却是轻声细语,心气和平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听上去,温和而文雅,一点儿也没有发怒动气的样子。
    “我叫吴本良。”本良不卑不亢,打定了主意,问一句,答一声,不多说话,见机行事。
    “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什么地方人?”
    “离此地西北边三里远的吴石宕村人。”
    “干什么营生的?”
    “我们吴石宕人世代以石匠为业,我从小学的也是家传的石匠手艺。”
    “你不是练武的童生吗?”
    “我们手艺人,学点儿武艺,为的是防身,并不为求取功名。”
    “你们吴石宕人跟林团总家是什么关系?往常都有过什么纠葛?”
    “我们全村人世代采石的石宕,三十年前由业主卖给了林道台,打那以后,林家成了我们的山主。另外,我们吴石宕人也有租种林家几亩山坡地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关系,也没有别的什么纠葛。”
    “林吴两族既有租山赁地的关系,遇上水旱虫灾,兵荒马乱的年景,有没有欠租欠款未清的情事呢?”
    “石宕租金每年七十二吊,按季交清,年年都是先付后采,五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亏欠过一文钱的。林家租地,定规是四六活租,不论年成好环,实打实分,也从来没有过争执。”
    “你们两家,既然是往日无争,近日无仇,听说当年你祖上私通粤匪,为发逆带路,罪当斩首,还是林国栋出面力保,方才救了你祖父的一条性命。那么,为什么前天夜里你要带着几个兄弟打进林宅后院儿去杀人行凶,恩将仇报呢?”
    “禀大人,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必得容许我把前后因由详细剖析清楚,才能说清关节眉目的。”
    “容你细说。尽量简单扼要,不要啰嗦。”
    本良见这位太爷虽然板着面孔,一问一答间,倒像是还好说话,也不像是向着林炳、蛮不讲理的样子,心里的疑虑不觉打消了一大半儿,就先说了一下当年祖父吴绍周被迫为长毛带路、本想带进埋伏圈儿但是未能如愿的简单经过,接着从前天晚上本忠怎样把黄牯牛拴在蛤蟆岭脚忘了牵回来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林炳开枪本忠逃跑为止,除了顺着大虎的话茬儿说二虎是经过林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外,原原本本都照实情详细陈述。
    本良这里刚刚说完,太爷还没有发话,那边林炳早已经忍耐不住,抢着大声嚷起来了:
    “大人圣明,这个吴本良说的完全是一派胡言,信他不得!除了是疯子,谁能打死自己的亲爹呀?我家宰牛倒是真事儿,不过宰的确是花牛,跟吴家的黄牯无关。分明是吴本良恩将仇报,为盗被擒,理屈词穷,借端狡赖,求大人明察!”
    林炳的三味邪火,并没有把金太爷点着,而只是摆摆手,示意林炳不得擅自说话。回过头来,接着又问本良:
    “你到林家后院儿叫门儿,是谁来开的门儿呢?”
    “当时林国栋听见我叫门儿,忙着叫人把牛皮牛头藏到牛棚里去,不肯来开,是我用刀子把门儿拨开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林国栋宰的牛,就是你们家的牛呢?”
    “我家的大黄牯,不单我自己隔着门缝儿一看就认出来了,就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谁都认识。大人要是不信,只要把牛头牛皮取来,传人一问就明白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确认你父亲吴立志是叫林家给杀害了的呢?”
    “我爹离家到林村来的时候,提来一盏灯笼。我在林家牛棚里搜出牛头牛皮来的同时,又找到了我爹的这盏灯笼,地上有一摊鲜血,旁边还有一具沾血的石锁。这不分明是我爹叫林家给砸死在牛棚里,又毁尸灭迹,杀牛灭证吗?”
    林炳一听道着了要害之处,刚想张嘴分辩,金大爷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一面传话下去:“牛头、牛皮、灯笼、石锁呈验!”随着话音儿,林国梁上堂来跪一单腿回话说:
    “禀大人,小的清理林国栋尸身现场,只有带血半截儿砖一块,并未发现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东西。清理踏看的时候,有本乡乡约林步雪、吴本良的叔父吴立本、本村的乡勇保丁以及林团总本人同时在场,请大人传来一问便见分晓。”
    金太爷沉思片刻,就把吴立本传上堂来,问他踏看牛棚的时候,可曾看见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东西。立本是个极为忠厚老实的人,没看见过的,就回说没有看见。
    金太爷又问本良,还有谁看见过在牛棚里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证物。本良回答说:
    “我在门外扒着门缝儿亲眼看见林国栋叫来旺儿兄弟俩把牛皮裹着牛头藏到牛棚里去的。我进了门儿,就叫本善到牛棚里去找,一找就找到了。等我到牛棚里去一看,牛皮包着牛头藏在牛栏旮旯儿里,牛皮上还粘着有抹上去的白豆浆。我用松明一照,才看见我爹提来的那盏灯笼也滚在牛栏里,牛栏的木栏杆上和地上都有血,旁边又有一具沾血的石锁。用不着说,这准是我爹站在栏外把灯笼伸进栏里去照牛的时候,叫人在身后用石锁砸死的。在我叔他们听见枪声赶到林家来之前,林保正和林炳就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子了。我叔他们去踏看现场没看见这些东西,想必是林炳他们怕机关败露事先藏过了的。如今本善已经被林炳杀害,下余在场的都是林家的人,谁能见证呢?”
    林炳又想开口说话,依旧叫太爷给制止住了。金太爷心里寻思:看样子,这件案子事出有因,绝非通常砸明火的抢劫案子可比。如今双方各执一词,难辨是非,证据又不确凿,略想了想,就又提起笔来在单子上点了两点儿,叫传来旺儿和来喜儿。
    来旺儿和来喜儿早就知道这件案子一定会问到他们俩头上来不可的。到了堂上,怎么说才好呢?照实说吗?林炳这一关就过不去,弄得不好,还会连小命儿都搭上,照林炳教的那一番话说吗?怎么对得起对天发过誓的结拜兄弟呢?不恪守誓言,即便不遭天打雷劈,可怎么活着做人呢!兄弟两个走上堂来双膝跪下,正提着心揑着汗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太爷大声呵责说:
    “你们两个干的好事!还不知罪么?这件四条人命的案子,如今本县已经审理明白,原来干系都在你们两个身上!还不快与我如实招供上来!本县念你两个年幼无知,受人驱使,还可以从轻。要有半点儿支吾,大刑伺候!”
    两旁的衙役见太爷脸上顷刻之间乌云四合,雷霆闪电一起发作,也就一齐扯开嗓子喊起堂威来以壮声势。“噹啷”一声,一副夹棍、一副拶(zǎn攒)子,同时扔到了他们两个面前,没夹没拶,先就要了人半条命去。金太爷心里寻思:看样子,这件案子事出有因,绝不是通常砸明火的抢劫案子。
    原来,从古到今,审理案件的办法,不管是青天大老爷也好,屎包糊涂蛋也罢,调过来变过去,不外乎总是在“堵、访、诈、骗、逼”这五个字上做文章。
    可以这样说:凡是经官的案子,不论是由奸情引起,还是因钱财而来,总是在天地之间人群之中做出来的。天有天理,人有人情,不合乎天理人情的事儿,就是请了瞎话老祖来,也难以编得天衣无缝,不露形迹。要是事涉二人以上,两个人所画的圆圈儿,口径尺寸,就更难做到完全吻合,一模一样。遇上这种案件,老练高明的审员,坐上公案,提上犯人来,喜怒不形于色,心平气和,轻声细语,不慌不忙地逐个审问,然后从前后口供中找出漏洞破绽来,用犯人自己的话去堵他自己的嘴。一旦白纸上落了黑字,再想赖可是赖不掉的了。既不必拍一下桌子,也不用打一下板子,三言两语,一讯而服。这号称上焉者的第一招本事,就叫做“前戴口罩后带粪兜儿——两头堵”。
    有一些案件,或凶犯狡黠异常,或有老奸巨猾的恶讼师出谋划策,故布层层疑阵,巧设重重屏障,把案情真相荫蔽起来,是非颠倒,真假莫辨,虽有明眼的审员心知其伪而又无可疑的形迹、无可寻之破绽;或有那富家子弟犯下大罪而又无法掩饰,只好豁出银钱去买出代人受过甚至顶缸代死的替身来,细察案情明明与其无关,而犯人在公堂上偏偏又自认不讳。碰到这种案件,高明的审员只好暂且退堂,回到内衙,乔装打扮一番,微服出行,去到街头巷尾,问那左邻右舍,审慎谛听,详细察访。俗话说,有理没理,出在大伙儿嘴里。街谈巷议,往往是非分明,真假判然。一旦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后,再回到公堂上来,这时候铁证在手,人赃俱获,不怕元凶主恶不服其罪。这号称次焉者也的第二招本事,就叫做“衙门里面的公事衙门外面办——微服私访”。
    顶缸——吴语方言,指代人受过。其出典是:明代南京江岸经常坍塌,有人说是猪婆龙(扬子江鳄鱼的俗称)作祟。但是“猪”和“朱”同音,犯了皇帝的讳了,上奏的时候,只好改称鼋(yuán元)。圣旨下来,诏命搜捕。后来果然有人在江边钓到了一头大鼋,但是无法拉上岸来,最后有人出主意用一口大缸将大鼋罩住,方才捕获。于是落下了一句俗话,叫做“猪婆龙为殃,癞头鼋顶缸”。
    要是堵又堵不住,访又访不着,就只好祭起第三宗法宝来:诈。方法是:假装案子已经侦查清楚,审员在犯人面前故意说几句影影绰绰、摸不着边际的话,让犯人心里起毛咕,自己照影子。再拿几句“自己认罪可以从宽发落,拿出人证物证来就要从严惩办”之类的言语来一引一诱,就有那案情不太重大的从犯,或是几个当事人中间有一个两个干系不大生怕不说实话会吃挂落的人,自己走了出来,入其彀中,把隐情关节一五一十统统和盘托出。一旦录了口供,量刑轻重,那可就要看大老爷的高兴了。这号称中焉者也的第三招本事,就叫做“揣着明白的,拿出糊涂的——得诈就诈”。
    要是犯人软硬不吃,前三种法宝件件失灵呢?那就不得不动用第四招解数了:或用舌剑唇枪,说(shuì税)之以厉害,动之以名利,封官许愿,兑不了现的庄票满天飞。一旦真情吐露,顿时四大皆空,说过的话,许过的愿,统统不算了。或者搬出“江湖义气”来,夸之为英雄,称之为豪杰,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啦,“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啦,“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啦,“砍头事小,惹天下英雄耻笑事大”啦,等等,等等,八仙庆寿,天花乱坠,什么好听的说什么。一旦英雄气长,慷慨自陈,录了口供,画了花押,英雄立刻变成了狗熊,连臭狗屎都不如了。或者装神弄鬼,不是能掐会算,就是有鬼神托梦,再不然就是故弄玄虚,自称能断阴阳两狱,睡觉的时候垫上一个“游仙枕”什么的,就能够到阴间去查阎王的生死簿。但凭说说瞎话还不够的时候,还不妨在深更半夜里装出一座阴森森愁惨惨两旁站着牛头马面前面放着刀山油锅的阎罗殿来,叫犯人真假难分,阴阳莫辨。必要的时候,再扮一个冤鬼出来当面对质,哪怕是铁嘴钢牙,死不承认,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到了这里也得真情尽吐,抵赖不得。等到真相大白,口供录了下来,灯光一亮,面具一摘,方知仍在阳间,再想翻供,已经晚了。这号称平焉者也的第四招本事,就叫做“假话说尽,手段使绝——能骗就骗”。
    要是弄个酒囊饭袋来审理案件,样样本事希荷,宗宗法宝无效,真个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了,这就不得不拿出最后一招看家本事来,借重夹棍、拶子、皮鞭、棍棒诸种刑具,用酷刑来叫犯人开口,哪怕是哑巴也要他说话,只要有口供,真假倒是可以不管的。这最后的一招,动辄用刑逼供,专在刑具制造上挖空心思的审员,正是那种居于下等末流的草包屎蛋。
    金太爷是个来自京师皇帝身边的五品大员,刑部大堂上审理案件,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对审案的妙法真谛,“堵访诈骗逼”的五字真经,上次中平劣的五宗法宝,能不一清二楚,运用自如么?明知道来旺儿和来喜儿是两个涉世不深的半大孩子,就一改前态,一拍公案,一瞪眼睛,一脸的怒色,打算用第三套招数来诈他们一诈。
    他们两个,一个虽然年纪大些,还到过几处大地方,却到底阅历不深,更不知道当官儿的老爷们都有些什么脾气花招儿;另一个则是足迹未出十里之外的地道乡下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员,这么多的官差,一见这种持枪执刀吆五喝六的阵势,早已经吓丢了三魂七魄,哪里还省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跪在地上,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连头也不敢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到底还是来旺儿大几岁年纪,多见过点儿世面,昨儿晚上又给太爷递过茶烧过烟送过夜点心,多少有点儿厮熟,就乍着胆子磕了一个头说:
    “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兄弟两个都是林宅的童仆,凡事只知听主人吩咐去做,一应根由内情,小的们从来不敢细问,实在是真的不知道。”
    太爷见来旺儿并没有被他的声势汹汹所吓倒,只得加大嗓门儿厉声地说:
    “还敢犟嘴!我来问你:前天那头牛是你宰的不是?”
    “回大老爷:那头牛是我家大爷用斧头打晕了以后,小的兄弟俩放血剥皮,拾掇干净的。”
    “着哇,你可知道这头牛是从哪儿来的吗?”
    “那是小的家爷从外面牵回来的。”
    “什么时候牵回来的?”
    “前天晚上天擦黑的时候。”
    “是头什么牛?”
    “是头大……大……大黄……”说到这里,刚要吐出那个“牯”字来,林炳一看事情不妙,故意咳嗽一声,来旺儿一扭头,正看见林炳拿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急忙改口,接着说:“大黄……花牛!”
    太爷也听出不是味儿来了,不由得真火上来,怒骂了一声:
    “混帐东西!什么叫‘大黄花牛’?说不清楚,先打烂你那张臭嘴!”
    来旺儿赶紧又磕了一个头,正要分辩,那边林炳一看快要露出马脚来了,顾不得太爷一再摆手不让说话,仗着自己是个上堂可以站着不跪的武举,又是现任的团总,不是官儿也是个头儿,即便冒犯了点儿,估摸着还不至于会翻脸,就接过话头去,陪笑打个圆常旱:
    “大人有所不知:这头牛本是一条大黄牛,不过背上有几块下太大的白花,小孩子家说不清楚,说成了大黄花牛了。请大人饶恕宽宥!”
    太爷见林炳未经问话擅自出来答腔,分明是自圆其说的意思,心中着恼,碍着他大小有点儿身份。没有发作,却也没去理他,放过了来旺儿,指着来喜儿又问:
    “你们扒完了牛皮,把牛头和牛皮藏到哪里去了?来喜儿,你说!”
    来喜儿听见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看太爷,一脸不高兴的神色,正瞪着眼睛在看自己,心里更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回,回大老爷:牛头,牛皮,都是家爷叫我,叫我,叫小的哥哥拿去藏起来的。”
    “混帐!一张牛皮,干吗要东藏西掖的,都藏到哪儿去了?说!”
    来喜儿张口结舌,正在寻思怎么说合适,林炳生怕他说出实话来败露机关,急忙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回大人,是这样:剥下来的牛皮,家父叫他们拿到北边棚子里去晾起来,并不是藏起来掖起来的意思。”
    金太爷见几次三番快要问出头绪来的话,都叫林炳给岔开去了,心中十分不快,脸色一沉,干脆撇下来旺儿和来喜儿,单刀直入地问林炳说:
    “既是如此,那么就请林团总把牛头和牛皮拿出来当堂验看一番,到底是什么牛,不就全清楚了吗?”
    林炳见太爷果真有点儿着恼了,不敢怠慢,赶紧深深一躬,陪笑说:
    “回大人:那张牛皮,昨天下午已经着人送到壶镇街上玉记鞣皮子作坊里去了。大人要看,请宽限半天,治下即刻着人去取回来呈上过目。要说牛头么,昨天中午就已经下了锅,拆下肉来,恐怕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呢!”
    金太爷听林炳对答如流,明知是狡辩,却也并没有发作,只是眯起眼睛,歪着脑袋,半晌没有说话。立本和本良在地上跪着,听林炳藏头露尾地东遮西掩,漏洞百出,正想提出几处要害关键来诘问林炳,抬头看看太爷静坐沉思的那副神态,又不敢惊动。正迟疑间,只见太爷猛可里打了一个呵欠,张大着嘴,嘘出了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的样子,打腰间摸了半天,掏出那个宝贝小药瓶子,又倒出一点儿什么药面儿来,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儿里搽,接着脆脆儿地打了两个嚏喷,驱散了一脸的倦容,这才把那个宝贝瓶子装进了荷包儿里去,顺手提起耷拉表来看了看,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有气无力地说:
    “看样子,这件案子根子扎得不浅,头绪还挺多,不是一朝一夕三言两语就能够问清楚的。本县下乡,只能检验尸身,踏看现场。今天时候不早了,来不及细问案情,且把人犯带回县里寄监,一应两造见证地方人等,明天卯时衙前听点候审。快班里着两个人赍(jī机)牌票即刻去玉记作仿取回牛皮来县里呈验。吩咐轿班,立即起杠。退堂!”说罢,摆了摆手,一连又是两个呵欠。
    林炳一听县太爷要打退堂鼓,又说要把人犯带回县里去明天一早过堂,吃了一惊,心想:这位太爷却也是怪,验完尸,才问了几句话,连人犯见证都还没有全问到呢,怎么又不问了?这会儿才交辰时光景,天色还早着哪,怎么就说是时候不早了?即使是问案问到日落西山,在这儿再住上一夜,明天一早起驾回衙还不行么?要是明天卯时衙前听点,势必今天就进城去投宿才来得及。官司上的事情,一审二审,县审会审,上详下批,公文来往,谁知道该多少日子才能有个分晓?家里现放着两具尸首要含殓入土,林焕又伤了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自己一个人顾得了官司顾不了丧事,顾得了丧事又顾不了官司,分身乏术,左右为难。不管怎么说,断没有停着尸首先去打官司的道理。虽说有林国梁出面来照应丧事,孝子总是缺少不得的,难道也请别人来代理不成?自己是长子,出殡的时候,撑破雨伞、提香碗篮,怎么说也不能叫林焕或是别人来顶替的吧。官司打到什么时候算一站,没有准谱儿,守灵出殡做佛事,排场最大也超不过七七四十九天去。这样看来,权衡轻重缓急,倒是出殡比打官司要急得多,何不就在太爷座前告丧假五十天,请求暂缓提审,等这里最后一场佛事做完了再过堂,岂不两得其便?主意定了,没等大爷退位,赶紧跨前一步去深深一躬,把兄弟伤重,无人张罗丧事,情太爷恩准丧假五十天暂缓提审的原委下情详细禀白了一番。
    两旁的文案书办和三班衙役,一听这位乡下地方官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离奇的要求来,真是闻所未闻,“嗤”地一声,不由得堂上堂下坐着的站着的全都忍俊不禁,暗暗发笑。
    立本先听太爷说要把人犯带进城去寄监候审,也是吃了一惊,本良的伤不算太重,也折了一条胳膊,二虎的伤那么重,大腿骨刚接上,只能卧床,行动不得,三天两头儿还得换药,一收监候审,这条大腿不就完了么?正想为二虎开脱,忽听林炳告假治丧,灵机一动,没等太爷答话,赶紧爬前一步叩了一个头,细说二虎和本良的伤势如何沉重,大夫如何吩咐走动不得,必须静卧调理将息,还得天天换药,才能在两个月内初步复元,为此也求太爷格外开恩,一并取保就医。五十天后,林炳的丧事办完了,他两个的伤也好得差不离儿了,由自己担保,随传随到。
    立本的这一番话,又引起了堂上堂下一片哗笑。也许是这些长吃公门饭的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犯人未曾过堂就先取保就医的先例吧,竟认为这是立本无理取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继而又意识到这个简陋的席棚也是庄严的公堂,嬉笑不得,笑声还未平息,立刻就又喊起一阵堂威来。
    出于大家的意料之外,县太爷静静地听林炳和立本讲完了告假和取保的根由,既没有动气,也没有发火,本来就没有任何表情的瘦脸上,依然连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只听他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又一点儿响动也没有了。县太爷就这样像一尊塑像似的呆坐着足有半袋烟工夫,这才猛然间“刷”地一声站了起来,轻轻地朝堂下摆了摆手,分不清是喜是怒,只听得一字一板儿冷冰冰地说:
    “也罢,你们两造,各给假五十天治丧治伤。在此期间,双方不得寻衅争斗,借故生事。五十天后,静候本县提审。传话下去,立即备轿,原道儿回衙!”
    吏役们听太爷作出了这种出乎寻常的决断,一个个无不咋舌称奇,摸不清金太爷今天打的是什么算盘,用的是什么心计。忙只忙坏了那几个抬轿子的轿班和打执事的衙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前院儿去打齐执事穿好轿杠站成班子,恭候太爷起驾。
    林炳再三挽留,说是早已备下了饭菜,一定要请太爷用过午膳以后再动身。无奈太爷执意要走,就像是针刺屁股似的,一会儿也坐不住了,竟连烟都没烧一口就上轿要去。好在林国梁早有准备,忙把大小不同多少各异的程仪红封取将出来一一俵送已了,这才放炮起轿,鸣锣开道,依旧是一对对执事前导,大轿小轿随后,缓缓地步出大门,过桥而去。
    这边林吴两族以及一应闲杂人等,待太爷轿子去远了,也就各自分头散去,不提。
    金太爷这番下乡,除了在半路上打过一次尖,瘾过两泡之外,直来直往,离壶镇不过三五里之遥,竟没有惊动镇上。还有那多嘴好事的人传出话来说:金太爷在林府验尸问案,冷静沉着,明镜高悬,胸有城府,有条不紊;既能够不偏不向,秉公问案办事,又能够体恤下情,给假治丧治伤,不愧是打皇帝身边下来的京官,到底与众不同。
    不出三天,方圆十几里之内到处都在纷纷传颂,人人都知道新任缙云县正堂金太爷是个比青天大老爷还要青天的青天大老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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