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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村夫猎户城隍庙定策 英雄好汉白水山聚义
    第四十回:小施奇计,村夫猎户城隍庙定策。大闹县诚,英雄好汉白水山聚义
    红衣姑娘砸站笼、大闹衙门口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全城,也震怒了太爷。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两个尚未剃度的带发沙弥,居然就能够把一个膀大腰圆的民壮四马躜蹄捆了起来,把一个身强力壮的捕快一锤打伤,而且就在堂而皇之的衙门口,这不但说明了三班衙役都是些见不得真阵仗的酒囊饭袋,更说明自己虽然深居内衙,也是岌岌可危,并不安全,指不定哪一天这铜锤就会砸到自己的脑袋上来。无怪乎早衙点卯,太爷大发雷霆,先赏了挨捆的衙役四十大板,再把挨锤的连同追丢了人的几个衙役唤上堂来齐崭崭跪着,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把雷一鸣提上堂来,追问红衣姑娘和两个小沙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雷一鸣招认红衣姑娘是自己的闺女雷红梅,那两个沙弥,从未见过,并不认识,想是路上偶然相遇的行脚僧亦未可知。一打三夹,晕死了两次,口供不改。问他红梅下落,答是枷示已经两天,音信阻隔,家里的动静,无从知道。
    金太爷也没了办法,只好把捕快班头张胖子和小队子的绍兴头目一齐唤上堂来,责令他们全班人马戮力缉捕,限三天之内务必把雷红梅和两名来历不明的小沙弥缉捕归案。看看雷一鸣,尽管已经在站笼里站了两天两夜,但脸色神情,不像是早晚就要死去的样子,心知准是看守的衙没收了人情做了手脚,特意又把在内衙听差的两个亲信叫来,命他们黑白班儿倒换着去看守站笼,不许闲杂人等靠拢接近,更不许让雷一鸣在站笼里有一点点儿自在之处,意在促其速死。一切分拨停当,别的案子也不再问,余怒未息地拂袖而起,转过屏风,回内衙去了。
    一众吏役在衙门里当了多年差使,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也还是头一回碰见。太爷责怪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两个缉捕头目领下牌票来,更是叫苦不迭:雷红梅住在只见树木不见人烟的深山里,虎狼猛兽比人还多,满山都是猎户们布下的窝弓药箭,不明就里的外乡人,谁敢往那儿去送死?两个带发的小和尚,没名没姓的,连长相模样儿都说不清,分明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上哪儿逮人去?太爷盛怒之下,分辩不得,没奈何,只好先退出堂来,慢慢儿再去想办法拿主意。
    金太爷早衙退堂回到房里,怒气未消,进门就骂开了咧子:
    “饭桶!白养活这一帮只会吃饭的活饭桶!连个在站笼里锁着的人都看不住,真他妈的全是混帐东西!”
    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从昨儿晚上到今天早晨,都是沉着脸怒火冲天的,弄得不好这火儿就会烧到自己头上来,不敢自讨没趣,赶紧迎上前来伺候脱去了袍褂靴帽,一个端来了燕窝儿莲子粥,一个就去擦烟灯烟枪准备烧烟。
    金太太却只是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等太爷换了便衣便帽在案前落了座,这才对两个丫头轻轻地摆了摆脑袋,示意她们退下。这两个是求之不得,省得在这里提心吊胆地捏着一把汗。两个大丫头走了以后,金太太打镜盒抽屉里取出一封已经拆阅过的简帖来,一面递给了金太爷,一面笑着说:
    “谁说朽木不可雕也?我看这块烂板,倒比你养活的那一帮饭桶要成材得多呢!”
    金太爷正捏着一把小银匙在吃燕窝儿粥,接过简帖来,就停了匙先看那书信。看着看着,紧绷着的脸皮渐渐地舒开了,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儿笑意,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把匙子往粥碗里一插,拍打着手里的简帖哈哈大笑说:
    “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三个小东西,原来都是李老儿窝在家里了,还说是隐居山林,不问政事哩!倒要问问他:窝藏匪类,算是什么行止?还是夫人眼睛尖,一眼就看出这块烂板是块有用的良材,在雪洞前安上了一双眼睛,李老儿的行止就历历在目,难出我掌握之中了。这块烂板,只知道吃喝嫖赌抽,把一份儿家业当尽卖绝,败了个精光,还学会了坑蒙拐骗偷,人人都说是个废物,夫人慧眼,偏说有用,连我都不怎么相信。如今看来,果然比我养活的那一帮酒囊饭袋要强得多啦!”
    金太太受到了夸奖,并不显得喜形于色,只是谈淡地嫣然一笑,却小声儿地说:
    “别高兴得太早了,你没见那上面写着吗?老头子今天一大清早就坐轿子到丽水去了。要是没有急事儿,这么冷的天儿,这么滑的路,他是不会出远门儿的。白太尊有书来请,八成儿是托辞。照我看,他能把红衣姑娘藏在家里,就保不齐跟吴本良的案子有些瓜葛。弄得不好,没准儿他正是到白太尊面前去告你呢!这一招儿,咱们还不能不防。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等到事情出来了,可就晚了。”
    金太爷却不大以为然地摇摇头说:
    “这倒不见得。第一,咱们到这里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没来拜过我,我倒去拜过他,挡驾不挡驾不去管他,礼数咱们是尽到了的,从情理上说,他不会出头管这些事儿;第二,咱们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的手里,空口说白话,他拿什么告我呀?这个老头子能说会道的,嘴头上笔尖儿上都厉害,趁他今天不在家,我亲自上门儿去走一趟,只要把红衣姑娘和那两个小沙弥从他家里搜出来,通匪窝匪的罪名就算是铁板上钉钉子,任他浑身上下长出一百张苏秦张仪般的嘴巴子来,也难洗刷干净了。”
    太太对他的见解并不赞许,还进一步反驳说:
    “我看你说的这个才叫不见得呢!第一,你爹跟他在京师同朝为官,当时一个主张禁烟,一个主张不禁,三十年前就是冤家对头,这你不是不知道。你到这里来署理,先去拜他,他挡了驾,却又不来回拜,可见他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个父母官,还说什么情理不情理?第二,一千六百两银子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咱们自己到今天也没有弄清楚。那个卖膏药的说是在茶馆儿里听我哥跟梅生说的,我敢担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个就是再粗心鲁莽,也不会这样不知轻重;再说,也不是他们两个一向的行藏,何况那事儿我哥根本就不知道。照我看,吴本良在堂上说的有凭有据,打算层层上告,倒也许是句实话,不可不防备着点儿。一旦真要是证据落到了人家手里,咱们就得吃不了的兜着走。你跟白太尊共事的那一年多,两个人面和心不和,你又在军机处递过密签,叫他这个多年的老知府升迁不得,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要是叫他抓到了你的真凭实据,准会公报私仇,借机报复你一下。一旦东窗事发,别说你爹是个军机达拉密,就是内阁军机大臣,恐怕也难替你圆过这个面子来。第三,你说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去他家搜上一搜,这个主见更是冒失。他一个当官多年的人,每走一步棋,少说也看得到下三步棋怎么个走法,能那么老老实实地把人藏在家里等你去搜么?那块烂板的话,只可姑妄听之,不可全信。他简帖里说那红衣姑娘至今仍在李家,我看就不见得。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他就能一天到晚死盯着李老儿家了?人家要是半夜里悄悄儿地走了,长孙烂板还不是跟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你要是冒冒失失地上门去搜,要是真让你搜出来了,倒还有得可说;要是搜不出来呢?老头子不在家,他的儿子孙子可也不是好惹的。等老头子回来,我看你这笔账怎么个算法吧!依我看,为今之计,只好先着快班里去几个人在他房前屋后埋伏了,等到这三个小崽子出来的时候,一根索子锁了来,人赃现获,就不怕他了。怕只怕咱们是送殡的车——走在后头了。也许老头子的桥子还没出门儿,三个小崽子早就逃之夭夭了呢!”
    金太爷连连点头,不能不佩服太太的心计见解都在自己之上,鬼画符的花招比自己多,急忙叫小跟班儿的把捕头张胖子唤进内衙来,面授机宜,领命去了。
    立本一伙儿人昨晚情急智生,挡住了追人的衙役,让红梅躲进了大虎刚赁来的轿子里,抬到了雪洞前李隐吏家,跟脚立本把小红和来喜儿也送回来了。老和尚听立本说明原委,再看看这三个不怕虎的初生之犊,这会儿正一字儿并肩低头站着,心里又是疼又是恼,来不及数落他们了,出主意把两个抬轿子的小伙子留下一个,又把李隐吏校猴子的衣服找出一套来叫红梅穿上,改成男装,趁黑夜里容易混人耳目,跟立本、大虎回隔溪去。反正明天一早得来四个人抬轿子,少来一个,也就是了。
    打发走了红梅以后,老和尚见两个小沙弥在城里闯下了祸事,生怕牵连到李隐吏身上,明天一早老头子就要到丽水去,几天能回来,得看白太尊放不放而定,在这里住着,也没意思,反正只要老头子一上轿,知府衙门的状就算是告下来了,案子也就有了翻过来的希望,自己长住李家,有害而无益,准备权宿半宵,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赶回黄龙寺去。好在缙云县是个山城,从唐朝建立县治以来,就是有城而无墙,从雪洞前沿着山谷小路一直向东走,可以和东门外的大路相通,用不着等到天亮以后开开城门再走的。
    立本把红梅带回陆记客栈,昏暗的油灯微光中,店家也没有十分注意,只说是三个孩子一个也没有找着,就蒙混过去了。这时候已近深夜,大闹衙门口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隔溪来,店家也不会疑心;只是一到天亮,新闻传过来,雷大嫂就再也不能在店里住下去了。店家那边倒好说,只要你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他是不会来多管闲事的。怕的是衙门里耳目众多,要是探知红衣姑娘的妈住在这里,保不齐要来盘问,甚或捉将官里去,追问红梅的下落,那就不好办了。弄得不好,红梅的男装要是叫人认了出来,就会连吴石宕人也牵扯进去,事情就会更麻烦。为此,雷大嫂跟立本商量的结果,决定算还房饭钱,把雷一鸣的枪棒药箱交给大虎照管,退了房间,以回家找女儿为名,第二天天一亮就到城隍庙里去烧头香以避人耳目,打发这半天光阴。大正月里,城隍庙的香火旺,香客特别多,在庙里呆上半天,不会有人注目。混到申牌以后,再到城隍山脚另找一家小客店过夜,单等小虎他们来了,再作计较。
    第二天天还不亮,大虎做熟了早饭,叫起雷大嫂和三名抬轿子的吃饱了,送他们出了店堂,各奔各路,回头才叫大家起来吃饭,唯独红梅的饭给她送进房间里去吃,吃完了,还叫她装病蒙头大睡不要起来。待到大虎自己也吃过饭归置就绪,已经是辰牌时分,这才用棉袄包了一满碗饭,装在篮子里,到衙门口给雷一鸣送饭去。
    衙门口的四架站笼里,依旧只有雷一鸣一个人在里面站着。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头戴毡帽,脚穿毡靴,捂着棉袄棉裤,两手抄在袖笼里,可还是冻得缩脖子缩脚的,正斜着身子靠在另一架站笼上,撇着京腔嘟嘟囔囔地在骂雷一鸣。
    可不是么?内衙的听差,细皮白肉的,平时只听老爷太太的差遣,传个话儿,跑个腿儿,没事儿了就搂个小猫儿坐在火盆旁边磕瓜子儿解闷儿,要不是这个雷一鸣,哪儿会大冷天儿的跑到这里来喝西北风?无怪乎憋着的一肚子火气儿,全发到雷一鸣的身上来了。骂了一阵子,还不解气儿,心想囚犯这样站着,多会儿就能死了?多会儿才能等到天黑了,那一位才来接班儿?这囚犯要是早一会儿死了呢,自己不就可以早一会儿交差,少挨一会儿冻,少受一会儿罪吗?这么一想,就走过去把雷一鸣脚下仅余的最后一块砖也抽掉了。
    这么一来,雷一鸣的脚尖儿只能够勉强地挨得着地,身子的大部份重量,就只能由卡着的脖子和两手来承担了,再加上刚才实打实的一顿板子夹棍,两腿两脚都已经溃烂红肿,鲜血淋漓,就是不抽去那块砖,尚且无力支撑身子的重量,如今又把最后一块砖抽去,刚受完刑的人,就是铁打的金刚,功夫再硬的好汉,也难以支撑得住。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虽然清晨的寒风分外尖削,雷一鸣的脑门儿上、鼻子尖儿上,早已经渗出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子来了。
    大虎到了衙门口,见是这般光景,吃了一惊,赶紧放下饭篮子,过来跟那内衙小听差的陪笑作揖,声称自己受过雷一鸣的医治,无以为报,如今他身系樊笼,又无亲人在此,特地来给他送一口饭吃,以尽寸心,请二爷开恩通融,给予方便。
    那小听差的一者奉命严禁闲杂人等靠近雷一鸣,二者只求其速死,自己可以少陪他受一会儿罪。囚犯的肚子里有了食,不就又死得慢些了么?为此,不单不答应,反而翻起白眼儿来撇着京腔连大虎也臭骂了一顿说:
    “滚开!滚开!都是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贼骨头,白天来做眼看路,晚上来砸锁劫牢,害得老子大冷天儿的一大清早就到这儿来陪他受这份儿洋罪!太爷吩咐了: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靠近站笼,违者以通匪劫牢论处!你要是不识好歹,还不赶紧给我滚开,看我抓起你来,把你也照样儿塞进笼子里去站起来!”
    大虎还不死心,又陪笑央告说:自古以来,就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坐了班房,送一碗牢饭总是可以的。一面求他通融,一面回头去看看前后有人没有,正打算摸出一块银子来悄悄儿地递过去,不意这个打京师里来的没卵子跟班儿,比本地的二爷更不好对付,见大虎一个劲儿地磨烦,纠缠不休,心头火起,趁他回头张望的时候,提起腿儿来一脚把饭篮子踢翻,滚出去好远,撒了一地的白米饭。大虎赶紧去把篮子拣了起来,听那跟班儿的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一通海骂,知道不是路子,也没法儿跟他制那气儿,只得强压下一腔怒火,赶回隔溪去跟立本商量对策去了。
    立本听说情况突变,好比兜头一桶凉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儿,不知如何是好。听大虎所说,雷一鸣命在旦夕,就是白太尊听了李隐吏的控告,当天就发下牌票来提人,也来不及了。何况即便知府衙门复审,先提的也是吴本良一案,雷一鸣的案子只能靠后。这样急迫的事情,一时间又拿不出两全之计来,还不能让红梅知道,要不然,这丫头的疯劲儿一上来,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乱子。
    立本十分无奈,只好悄悄儿地关照二虎和本厚稳住了红梅不让她走动,自己跟大虎两个上城隍山来找铜锤大嫂拿主意。
    雷大嫂拜完了正殿,求了签,占了卦,又到后殿观音堂去随喜,听老姑子说那善恶相报的因果,无非为了打发这半天光阴。见立本和大虎也走进殿来,心知有事,不等他们打话,就迎了出来。三个人一起走到后山背静处,大虎把刚才送饭去所见情景给雷大嫂说了。雷大嫂倒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似的,沉思了一会儿,不慌不忙地说:
    “我就知道疯丫头冒冒失失地这么一砸,非给她爹招罪不可。我还只当县太爷一生气,会打他一顿,关进大牢里面去呢,没想到还是关在站笼里。看样子,姓金的是要定了他的命了。不要紧,只要她爹还活着,我就是豁出自己这条命去,也要把他救出来。说好了小虎跟乡亲们今天一早赶进城来的,他们走得快,午时以前大概就能赶到。等他们来了,相烦引到这里来,我们再商量办法。本良师的案子,有老先生到丽水知府衙门去关说,只要一提审,就会有转机;只是梅她爹等不及了,不得不另想主意。你们是已经有了门路的,我不能连累你们。她爹的事情,只好由着我们娘儿几个自己去办了。不管乱子闹多大,都跟你们吴石宕人没有关连……”
    立本没等她说完,就把话接过来说:
    “大嫂说这话,就见外了。老雷是为本良的案子得罪了县太爷,才进了站笼的。两件案子其实是一桩事情,怎么倒分起你们我们来了?连累不连累的话,就更不要提起。老雷是为吴石宕人招的祸事,你说,我们吴石宕人能这样丢手不管么?不论怎么说,只要有我们吴石宕人在这里,就是一个换一个,也要把老雷换出来。你不让我们插手,怕牵连上我们,这番好意,我们心领了。过一会儿小虎他们来了,该怎么办,咱们再另商量吧。说起来,咱们是异姓各族,分住东南二乡。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咱们是一家人,分不得你我。一提你我,咱们可就不是一家人了。”
    吴立本别了雷大嫂回隔溪来,到了巳末午初光景,果然有一个人来找他。店家带进那人来,三十上下年纪,头戴阔边儿毡帽,身穿密扣窄袖箭衣,肥腿大裆的裤子,打着蓝布裹腿,脚下穿一双带钉子的软底油靴,一身猎户装束。进门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房内每一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儿,略抱了抱拳头,操着极重的南乡口音发问说:
    “借问一声,哪位是吴立本吴大叔?”
    立本连忙站起身来说:
    “在下就是。你可是……”
    那人没等立本说完,抱着的拳头又略为往上抬了抬,算是拱手行过礼了,劈头就说:
    “借一步说话。”说着,就往外让。
    店家见已经找对了人,转身管自回前面去了。立本见无外人,就拍拍板凳招呼那人坐下说:
    “这里没有外人,但请坐下细说无妨。”
    那人也不客气,拉过凳子来往立本身前靠了靠坐了下来,放低了声音说:
    “在下姓雷,名叫一飞,是雷一鸣的本家兄弟。前天虎儿赶回来报信儿,说是我大哥叫县衙门里给逮走了,要我多找几位乡亲赶进城来救他一救。我和虎儿分头进山去约会乡亲们,我嫂子跟我侄女儿昨天中午就进城找大叔来了,想来大叔已经见到了她们。我约齐了三十几位本家和乡亲好友们,今天一早也赶进城来。走过衙门口,就看见我大哥给关进了站笼里枷号示众,看那硃批,标的是枷示十天,落的是前天的日子,到今天才第三天,可我大哥就已经气息奄奄,性命只在早晚之间了。虎儿见是这般光景,当时就发了虎性,扑过去要拆那站笼,幸亏我们拦得快,总算没惹出事儿来。待到细一打听,才知道我大哥头两天都还好好儿的,昨儿晚上不知打哪儿来一位穿红衣裳的姑娘愣想砸锁放人,还把两个看人的衙役打伤一个捆起一个来,为此太爷发了火,今天早堂又动了大刑,还把脚下的砖头全抽掉了。看样子,只怕今天晚上都难捱得过去。我琢磨着那穿红衣裳的姑娘,不是我侄女儿红梅还能有谁?只是不知道我大嫂怎么会放她一个人去干这个,更不知道她们娘儿俩如今躲在什么地方。我把乡亲们都安排在城隍山脚饭铺子里买饭吃,虎儿在这里也露不得面,只好我自己先踅过来找大叔探听一下消息。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找到我大嫂,才好商量下一步怎么行动呢。”
    红梅躺在被窝儿里蒙头装睡,哪里睡得着?雷一飞的一番话,一句句全听得真真儿的。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昨儿晚上出的奇兵,不单没有把父亲救出牢笼,反而害得他吃了大苦,命在旦夕了。听到这样惊人的消息,哪里还躺得住?知道这时候屋里没有外人,一掀被头,一骨碌翻身滚下铺来,只叫得一声:“二叔!”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就一头扎进雷一飞的怀里,趴在他膝头上孩子似的“哇”地一声哭开了。
    说不清这一哭是伤心,是后悔,还是惭愧。雷一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大跳。等到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才把红梅搂进怀里来,心头也说不清是一股子什么样的感情和滋味。是恼她的不知轻重,还是爱她的勇敢大胆?百感交集,终于汇聚成一汪热泪,夺眶而出,洒落在红梅的乌发上。
    好容易等两人止了泪住了哭,立本才把雷一鸣被小队子逮走以后的情形大约说了一遍,又把红梅昨晚上溜到县前去砸锁的事儿以及今天早上大虎去送饭人家不许靠近的事儿也说了一说,最后才说雷大嫂怕衙门里来逮人,装作进香一早儿就上城隍山去了,要等乡亲们来了再从长计议;如今饭已经做好,等吃过午饭,再一起到城隍山去找雷大嫂。
    雷一飞哪里还有心肠吃饭?恨不得马上去见过嫂嫂,议定了良谋,立刻就把哥哥救出来才好。立本见他心如火焚,一刻也坐不住的样子,反正自己心里也堵着个老大的疙瘩,一点儿也不饿,什么也不想吃,就好说歹说把红梅又哄上床去躺下了,这才和雷一飞两人过溪直奔城隍山而去。
    雷大嫂计算着小虎他们快要到了,也从后殿转了出来,在大门口石栏杆旁边等待着,两眼却盯着那一百多级石头台阶上匆忙上下的人流,生怕把要等的人放了过去。
    果然,在午正时分,看见立本陪着雷一飞匆匆地拾级而上,连忙迎上前来,从庙门口西边转过庙后,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席地坐下,雷大嫂十分焦急却又十分镇定地问雷一飞:
    “事情知道了吧?一共来了多少人?见到了梅她爹没有?”
    雷一飞两眼看着地下,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用一种低沉的但依旧是焦躁的语调回答说:
    “知道了。连我和小虎,一共来了三十六个人,分做五拨儿走。我们走过县前,见到我大哥了。”他不敢多说雷一鸣的惨状,也没敢提小虎要去拆站笼的事情,只是问:“咱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雷大嫂在殿前殿后转悠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反反复复地盘算很久了,这时候见她二叔向自己讨主意,就下意识地咬了咬牙根儿,说出那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却有千万斤份量的决断来:
    “抢!”
    听她作出了这样果断的决策,立本和雷一飞都沉默了。
    他们没有想到雷大嫂会这么果敢这么干脆地决心动武。是的,事至如今,除了用武力硬抢之外,别的办法都已经难救燃眉之急了。但是他们不得不考虑这三十几个人能不能敌过县衙门里几十名民壮和军牢快手。此外,单是小队子就有五十多个人,更不用提守备辖下的一营绿旗兵了。真要是动起手来,就这三十几个人,怎么跟比自己多十倍以上的官兵对敌?硬碰硬地硬拼,能行么?雷大嫂见他们沉思不语,似乎猜透了他俩的心思,接着又补充自己的理由说:
    “姓金的已经下了狠心,非治死她爹事情没个完。看样子,走门子托人情,此路不通,也来不及。即便可行,等到人情说下来,她爹也早就断了气儿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咱们人少,不过人心是齐的,能抱成团儿,人人都肯卖命向前;他们人多,人心却是散的,只不过当一天官差吃一天粮,谁肯为这样的事情卖命真打?再说,他们在明里,咱们在暗里,咱们说聚就聚,说散就散,他们根本就闹不清咱到底有多少人。咱们又不是来攻打城池的,只要把人救出来,扭头就走,一阵雷霆闪电,雨过天青,等他们闻讯点齐了人马追出来,咱们也走远了。只是这一来,她爹的这碗饭就再也甭想吃了。这城里,往后也别想再来啦!眼下是救人要紧,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哪还顾得上这许多?”
    立本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山里女人有胆有识,担得起重担,拿得定主意。雷一飞细一想:城墙上跑马难掉头,眼前的事情,火燎眉毛,早半天晚半天,就是生死的出入,除了动武硬抢这一条主意之外,也实在别无良策了,就轻声问:
    “那么,什么时候动手呢?”
    雷大嫂没有正面回答,却反过来问雷一飞:
    “照你看,你大哥还能挺到什么时候呢?”
    雷一飞皱了皱眉头,颇费踌躇地说:
    “这谁能说得准呢?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面无人色,呼吸微弱,很难支撑了。往多里说,也只能拖到今天晚上;弄得不好,今天下午难捱过去也不一定。”
    雷大嫂凄然惨笑了一下说:
    “要是能支撑到今天晚上,事情就好办些。我琢磨着,夜里比白天好藏好躲,就是砸了锅,哪儿黑往哪儿钻,就没地儿找人去。但愿城隍老爷保佑,叫他挣扎过来吧!刚才我求了一签,是上上大吉,算了一卦,也说是命中该有一节血光灾,难免有些磨难,得吃些苦头,不过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到了儿总有出头的日子,不妨事的。尽管都是鬼话,但愿说的都能显应吧!你们都带了家伙来没有?”
    雷一飞点点头说:
    “估计弄得不好要动武,倒是人人都带着称手的家伙,只是虎儿的一对儿铁锤还在客店里,没拿来。”
    雷大嫂点点头说:
    “都有家伙,就省事儿多了。有没带的,也不要紧,她爹的行头,还都在店里搁着,要用什么,等天黑了烦大叔取来就得了。要这么着,咱们都别住店了,这时候不妨分散了各干各的去,省得招人耳目。另外约定一个地方,上了灯都到那里去会合就行。”
    立本见她分拨已定,独独没有提起吴石宕人,忍不住站了起来插嘴问:
    “还有我们那十几个人呢?该怎么动手,大嫂一起分拨吧!”
    雷大嫂微微一笑说:
    “刚才不是讲好了的么?你们一者还有人陷在大牢里;二者又有人到府里去首告了,千万不能把你们也裹在里面。要是万一让做公的认出来了,你们的官司就没法儿打啦。你们还有门路好走,总是以走门路为上。我们是城墙上跑马难掉头,除了走这一条险路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今天晚上,没你们的事儿,你们就放心倒头睡大觉好了,明天一早起来,准叫你听好消息。”
    立本刷地站了起来,大声嚷着说:
    “不行!不行!”猛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谈的又是什么事儿,急忙又蹲了下来,压低了嗓门儿,情急地争辩说:
    “刚才不是讲好了的吗?咱们两家,异姓各族,分住东南二乡,不过在官司上头,却是一根线拴住俩蚂蚱,蹦不了你的,也就跑不了我的。就算是今天晚上我们一个人也不插手,明天早上起来,站笼里的人没了,县太爷能说是跟我们吴石宕人一点儿干系也没有,不闻也不问吗?明摆着的事情是:只要你们这里一动手,衙门里就非找到我们的头上来不可。这个姓金的赃官,我们算是领教过了。与其坐在这里等他来抓进衙门去受二茬罪,不如趁早远走高飞;与其悄悄儿地溜走,又不如跟大嫂合兵一起,大干它一场。反正是干也一样,不干也一样,事情一出来,官家就会认定是我们干的,又何必白背这黑锅呢?再说,你们人力单薄,正是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怎么能掉头不顾,管自一走了之呢?”
    雷大嫂听立本这么说,沉吟了半晌,颇感为难地说:
    “我倒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办下去,还会牵连到你们头上。这可就真的叫做左右为难了。要不下手抢吧,眼看着她爹今天晚上就过不去;要是下手抢吧,不免又要牵扯到你们。更不好办的,还是本良兄弟,如今还在大牢里押着,我们一抢人,你们再一溜走,可就苦了他一个了。怎么办呢?”
    雷一飞在旁边狠狠地跺了跺脚说: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连本良兄弟一起抢,不就完了吗?”
    立本一听,连连摇头说:
    “不行,那不行。雷大哥是一个人锁在大街上,又只有一个人看着,多则不过是门房里面还有几个坐夜的,趁他们不防备,冷丁扑上去,抢了人就跑,他们要是来追,咱们有三四十个人,满能抵挡一阵子;等到绿营兵拉出来,咱们早就到了东门外了。本良呢,现关在大牢里,牢房是头几年新盖的,围墙又高又厚,估计总有好几个人专管巡查防守,一有动静,筛起锣来,里外有人接应,跑也没处可跑,强攻偷袭,都有困难。再说,就算我们能从大牢里把人抢出来,这可是劫牢越狱的重罪,吴石宕我们就再也别想回去啦!”
    雷一飞抬头看了看立本的脸色,不像是畏惧退缩的样子,这才满有把握地说:
    “只要大叔决心干,这两件倒是都不难办。大牢里防范得严,武的要是不行,就给他来文的。明抢抢不成,咱们还不会给他来个暗偷吗?不瞒大叔说,我们伙儿里,有一个叫谢振国的,因为他排行第三,又有一手打地洞的好功夫,人都管他叫‘穿山甲谢三儿’,干的是偷坟掘墓的买卖,他们的行话叫做‘采蘑菇’。这个人,平时只知道赌钱喝酒,什么营生也不干,实在喉急了,才到外县远地方去采一次蘑菇,一趟买卖回来,就够他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花销的。县大牢内监的位置,东面是县衙门公廨,北面对着捕厅,南面的大门前有一条短巷跟临街的铺面相接,西面是一溜儿围墙,墙外是一片空地,墙里面就是牢房。我哥有一个相识的在牢里当禁子,去年我跟我哥还去找过他。如今不妨请我嫂子出面,只说是大哥惹了事,带闺女出来看他,不料闺女又闯了祸,眼下是什么主意也没有了,特意去请他想想办法。他小小一个牢子,能有什办法可想?左不过是劝说几句也就完了。这时候,再打听本良兄弟关在哪间牢房里,能见的话要求见一面,不能见的话,就说有几个烧饼,要求转交给他。他们在牢里当差的,没有牢头的话,哪敢随便叫人探监?不过看在我大哥的份儿上,送进几个烧饼去,总还是办得到的。只要大嫂记清了是第几间牢房,告诉穿山甲,等到入晚了,悄悄儿地在围墙外面往里打一个地洞,把本良兄弟引出来,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惊动吗?只要把人救出来,事情就好办了。不嫌我们山里苦,添你们一二十口人,又都是身强力壮有手艺有武艺的,还能饿着你们了?深山里面,三五十个捕快小队子也不敢往那儿伸腿儿,保管你没人来啰唣。头些日子就听说你们要来,乡亲们早就替你们把房子都腾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了呢!”
    捕厅——典史署的俗称。因为典史的主要职务是缉捕,兼管驿站和监狱。
    雷大嫂听了他这一番话,也说:
    “倒亏你没忘了把谢三儿也带了来。这宗买卖,除了他别人还真设法儿办呢。不过这个人有三种毛病在身,头一件就是好喝酒,只要一捏起酒壶来,不醉倒了不肯罢休。今天晚饭只好简慢些,大伙儿都别喝了吧。等救出人来,回到山里,再慢慢喝去也不晚。大叔,就照我二叔说的这么办,你看成不成呢?”
    到了要立本拿主意的时候了,他倒又犹豫了起来。并不是他办事儿优柔寡断,实在是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不敢一个人贸贸然就自作主张啊!不是么,真要是照雷一飞刚才所说的那么办了,局面马上就又是一个样子,吴石宕人的命运,将会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么重大的事情,不给大伙儿商量商量,他怎么敢独自决断呢?考虑再三,这才说:
    “今天晚上,咱们两家一齐动手干,这一条算是定下来了。说到怎么个干法,是不是就照一飞兄弟说的那么办,等我回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看,‘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大伙儿再合计合计,说不定还能拿出更好的主意来呢!”
    雷大嫂见他拿不定主意,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当家人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就点点头说:
    “像这样大的事情,当然得跟大伙儿合计合计。我们这边,也得跟大伙儿再商量商量呢。这样吧,你们两个各自去跟大伙儿碰一碰头,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再回来由咱们仨一起来斟酌。时间紧迫,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立等!”
    立本回到客店,大伙儿久等他不回,已经吃过中午饭了。大虎见立本回来,一面问他吃过了饭没有,一面就要去盛饭端菜。立本拦住了他,又把三个屋子里的人全叫了过来,关上房门,着一个人坐在窗前单盯外面的动静,这才把他们三个人在城隍山上商量的初步打算说了一遍,看大伙儿的意思怎么办更合适。
    本厚头一个跳起来说:
    “咱们办事儿,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明知道是个贪官,偏还惦着跟他讲什么理,才会落得今天不该进站笼的进了站笼,不该坐班房的坐了班房。要是还照咱们的老谱儿办事儿,不单雷大哥今儿晚上就要送命,只怕过不了几天,连我大哥也得搭上。跟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还讲什么理?他们要是讲理,天下就没有不讲理的人了。我倒是佩服雷大嫂办事儿干脆有决断。跟这帮豺狼虎豹们还有什么理可争?还有什么法可守?王法又不是单给咱们老百姓订的,他们目无法度,胡作非为,倒要咱们去守王法,这不是不叫老百姓活下去吗?别三心二意了,快把雷大哥抢出来,咱们上山!衙门里要是钉住了不撒手,还来找麻烦,咱们就豁出这条命去跟他们干!这叫官逼民反,逼上梁山!”
    立本见第一个站起来说话的又是本厚,白了他一眼。等他说完了,这才补充自己的看法说:
    “不经高山,不知平地。不进城来过堂,谁知道姓金的是这么一个玩意儿!要是官家讲理,拿老百姓的事儿当一件事儿公平合理地去办,咱们为什么非动武不可呢?老雷的事情是磨扇压着手,不抢人就活不成了,不得不来鲁的。本良的事情,有李老先生出面到知府衙门去关说,想来白太尊不会不听。只要白太尊发下牌票来提人复审,案子就有翻过来的一天,又何必横生枝节,害得自己回不了家不说,弄得不好,恐怕还会把李隐吏也搁在里头,那就连人家也牵扯上了。本良的事情办与不办,我看还得好好儿琢磨琢磨。”
    听立本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开口了,有低头沉思的,有窃窃私语的。大虎想了一想,十分感慨十分后悔似地说:
    “要是早知道会闹成这么一个结果,谁还进城来打官司?不是早就听了雷大哥的,进山去了么?事情坏就坏在咱们对这个姓金的太相信了,没想到他的心肠会这么狠毒。如今倒成了骑虎难下啦!动手救人上山吧,不说家里老小要吃苦头,李老先生要受牵连,事情能不能顺利办成,也还两说着。要是等着白太尊提人复审,接茬儿打官司呢,谁知道这位太尊能不能秉公办案,为咱们说话,替咱们做劲儿?要是知府衙门的官司再打输了,想要救人,可就晚啦!”
    二虎一听:好哇,三个人三路心思,没法儿对得上茬口。不深入一步说清利害关系,能商量出什么结果来?略为想了一想,就接着大虎的话说:
    “雷大哥的性命,只在早晚之间,不动手抢人,眼看着就要送命,看起来这也是最后一招儿了。抢他,大概不会有人反对。难于决断的是本良。救他不救,能不能救,不救他出来等着复审,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子,都得好好儿掂掇掂掇。照我推想,今儿晚上要是不去抢雷大哥,本良的案子还有几分翻过来的希望;站笼一砸开,雷大哥一劫走,本良的案子就成了铁板上钉钉子,到哪儿也翻不过来了。你们想啊:雷大哥跟本良,两桩案子本来就是一档子事儿,如今抢走了一个,本来就是按盗匪定的罪名,这一来,不是通匪的证据更加确凿了吗?李老先生去见白太尊,算是叙旧情,不算是替咱们去告状,就是咱们的案子闹得再大,也不会把他牵在里面。不过白太尊一听到缙云县出了砸站笼抢人的案子,又是跟本良有关的,他一个久涉公门的人,能那么傻,还来提人复审么?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本良八成儿是照批原判,再也甭想放出监狱来了。照这样看起来,只要雷大哥一劫走,本良的案子就甭盼着能在白太尊手里翻回来。要救,只能今天就动手,晚了可就没救了。不过这种事情一旦办出来,不管办成了没有,就算是劫牢反叛,不单家里再也回不去,逮住了都是死罪,从此只能上山落草,拉起一支人马来跟官家作对,身家性命,都只能置之度外了。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不是我想把事情越弄越大,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干脆把李联升父子连那骚娘们儿一起干掉,先出出胸中这口怨气,也省得他们再生事害人。林炳那边,今天来不及了,只好等上山以后,慢慢儿等有机会了再去收拾他。只要他不跑到他乡外地去,早晚总有敲掉他的那一天的。”
    二虎的一番话,有理有力,不由人不信服。几个年纪轻火气壮的小伙子立即同声附和,七嘴八舌,有说当官儿的不会向着老百姓,衙门里不是讲理的地方,指着白太尊早晚还是要落空的;有说雷一鸣为吴石宕人两肋插刀,吴石宕人不能丢手不管的;有说鬼点子都是李联升爷儿俩所出,不宰了这两个狗头军师,吴石宕人永远不得安生的;有说最可恨的还是金鸡太爷和“鬼话夫人”,别看他们脸皮白净,心肠可比青炭还黑,这样的狗赃官,留着也是祸害,反正砸牢劫狱,情同谋反,已经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了,一头羊是轰,两头羊也是赶,杀一个人要偿命,杀两个人最多也不过是死罪,不如舍出这条命去,砸开衙门,把狗赃官和那臭娘们儿一起抓出来砍了,也算是为民除害的;有说两下子合在一起不过五十几个人,单绿营兵就有二百多,加上三班衙役和五十多名小队子,总数少说也有三百,双方实力悬殊,救人可以,千万砸不得衙门的;有说绿营兵和丁壮都是酒囊饭袋,真要厮杀起来,一个个胆小如鼠,谁也不肯卖命,不妨大胆去干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本厚想起了月娥她舅舅说的话来,拍着巴掌蹦起来说:
    “人少不要紧,只要咱们决心大干一场,石笋前舅舅那天就说过,有什么事情要用人的话,叫我去找他,多的没有,三十几条扁担当时就能拉出来。这样,三下子加在一起,就有八十来个人,一个人抵不了十个,总也能抵五个吧?就是他们三百多人一起上来,我看也能杀他个落花流水,马仰人翻!”
    立本见又是本厚的话多,正要开口,却让二虎把话接过去了:
    “咱们第一次起手,得拣那有把握的事儿先办。马到成功,才能威名远扬,人心振奋,往后借着这个威声,就能够所向无敌。要是头一炮打不响,自己先就减了一半儿锐气,往后出兵,我方胆不壮,敌方胆不怯,事情就不好办了。没听刘师傅常说的吗?敌强我弱,只可智取,不能力敌。就算咱们有八十个人,去跟三百多个人硬拼,难免没有伤亡。为了救出两个人来,再搭进几个人去,算起账来,这宗买卖就算是赔了。红梅去砸一次站笼,打草惊蛇,衙里衙外,肯定添丁加人,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以防第二次有人去砸。好在头一次去的不过是几个半大孩子,他们也不会估计到一下子就来几十口子动手硬抢。所以说,砸站笼抢人,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可以有九成儿把握。只要人救出来了,马上就往东门外撤兵,尽量避免跟他们接手交锋。这样做,不是胆小怯敌,为的是尽可能减少伤亡,更不能叫他们逮住了活口。黑夜里,咱们抢了人就走,衙门里只知道是山里人下来干的,就算是猜到伙儿中必有吴石宕人,也不过是形迹可疑,查无实据,却再也猜不到里面还有石笋前人。要是万一叫他们逮住了一个两个,买卖赔了不说,弄得不好,还有把底儿泄出去的危险。李联升家里,老讼师已经六十多,校合师听说又瘦又小,跟猴儿相似,那骚娘们儿是个女流,更不用提起,都是禁不起三拳两脚的东西。就算家里还有几个小厮仆妇,谅也不会有多大的能耐,只要去上几个人,赚开门户,一刀一个全砍了就算完了。即便声张叫喊起来,像他那样的人家,骂的人多,夸的人少,街坊四邻听到了动静,也不会有几个人出头伸茬儿的。所以说,这两档子事情,都是手到擒来,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成功。不过为防万一叫人认出来,每人身上都带一张锅烟纸,动手之前,先把脸抹黑了,叫他谁也认不出来才好。本良那边,事情就难办多了。县大牢内监,押的都是死囚和重刑犯,围墙又高又厚,防守格外严密,硬闯当然是不行的。南乡老哥们伙儿里有人会打地洞,也许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偷出来。不过也只有五成把握,料想不到的枝节还很多。比如说:采蘑菇的打地洞,都是十分狭小的,本良没干过这一行,能不能跟着爬出来?他是不是也跟雷大哥一样,挨了大板夹棍,行动困难?再说,死牢里的犯人,按制都得钉上脚镣手铐,一动就有声响,万一牢里听见了响声有异,查问起来,事情就坏了。为防不测,还不能不多去几个人望风接应,才能保住不出事端。咱们满打满算就八十个人的谱儿,三处一分,还能剩下几个?县衙门里面,单是值班上夜的民壮衙役就不下几十个人,前门后门都有人把守,围墙也高,去上二三十个人就想砸衙门杀赃官,不是那么顺心顺手的事情。衙门砸不开,里面筛起锣来,惊动了绿旗营,两下里一夹攻一厮拼,还有叫人逮走几个的危险,弄得不好,连另三拨人马的正事儿都会给耽误了。这不是贪多嚼不烂,反而误事么?所以说,掂一掂轻重缓急,不如暂且寄下狗赃官的这颗脑袋,只要留得咱们这些人在,总有拧下它来当球踢的一天。事不宜迟,眼下已过午错,要是采纳我的主意,咱们赶紧商量一下细节,一步一环、一进一退,全得事先策划周到了,免得临时有变,慌了手脚。安排好了,立本叔再去眼雷大嫂和雷一飞碰一碰头,该怎么办的,就可以分头准备起来啦!”
    大伙儿一听二虎的主张,全都佩服他想得周到,连立本也频频点头称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好比城墙上跑马,只能信马由缰,跑到哪儿算哪儿了。愣要回头,就会连人带马一起跌得粉身碎骨的。当下大伙儿就拿二虎的主意做架子,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定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主要的是:
    一、本厚立即动身到石笋前去搬兵,让月娥她舅舅赶紧带领二三十个人前来接应,戌时以前,务必各带家伙赶到碰头地点。行动一定要秘密,不可走漏一丝儿风声,宁可少来几个,不是十分知心的、靠得住的人,一个也不要来。
    二、东门外的大路边,有一座明代刑部侍郎李棠的花坟,当地人称为“石马将军”,坟前有石碑石碣、石人石马,还有一棵几个人合抱的大樟树,地方宽广,经常有人在那里歇脚,藏得住几十个人,又能从吏隐山脚绕道进城,不用走东门大街,就选定作为会合的地点,酉末戌初,三路人马务必在此取齐。
    李棠——字宗楷,号蒙斋,缙云东门人,明宣德五年进士,正统把年任刑部右侍郎。景泰三年,巡抚广西提督军务。著有《蒙斋集》等。
    三、雷大嫂立即去内监探听门路和消息,申末酉初,务必赶回“石马将军”,以便决定下一步行动计划和人员分拨。
    四、山里下来的三十六人,加上雷大嫂母女,一共是三十八人,吴石宕人加上大虎、二虎,一共是十九个人,减去被押的本良和四个替李隐吏抬轿子的,还剩下十四人;石笋前如果来二十人,三处人马合计七十二人。初步分拨:雷大嫂带上雷一飞、小虎、红梅等三十人去衙门前砸站笼救人,石笋前舅舅带领本厚等十个人去杀李联升一家;立本带着谢振国、校撼子等二十个人去内监后墙根儿打地洞救本良;剩下大虎、二虎等十二人在城外接应,安排下五副绳床准备抬二虎和救出来的老雷、本良以及临时负重伤的人。
    五、为了不牵连店家,立即以返里为名,撤离客店。
    六、各人检点随带家伙,有未带的和不称手的,赶紧就老雷的行头中挑选,或在城里铁匠铺中购买备齐。
    七、各路人马在城里饱餐之后,探明了进路退路,戌正以前,先由穿山甲动手打洞,救出人来,连放两个炮仗两个流星为号,如果失手,则放一个炮仗,一个流星。另三处只要看见号炮一起,不管是放一个还是两个,衙门前的立即砸开站笼,后街的立即杀进门去,在城外接应的立即摸掉守门小军,占住城门。事成之后,都由东门撤出,连夜进山。
    立本带了这个起事计划再上城隍山来找雷大嫂,雷一飞已经到了多时。叔嫂二人听立本说完了大伙儿商议的结果,连连夸奖二虎和吴石宕人设想周到。雷一飞跟山里来的人也计划过一番了,尤其是有关打地洞的细节,谢三儿都已经仔细琢磨过,好在只从墙外打一个洞到墙里,洞口稍许打大一些不要紧,还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漏洞都设想了一遍并堵住塞严了。雷大嫂怕红梅见了她爹沉不住气儿,不等号炮响就发起疯劲儿来,非坏事儿不可,主张叫她跟本厚去后街。大家也同意了。双方取长补短,又计议修改了一番细节,这才一起步下山来,分头行事。
    正月新春,城里的龙灯、花灯、大戏、小戏刚刚热闹过去,又一台更其热闹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林炳打赢了官司,一手提着刚领回来的七星宝剑,一手比比划划地跟林国梁说着活,挺起胸脯,威风凛凛,喜气洋洋地走出衙门,回到了客栈。林焕见官司已经完结,在城里也没什么事儿了,早衙刚刚退堂,马上雇轿子回家去满来得及,就张罗着打算立即起身。林炳呢,却说是县里判了,还要等详到府里去批回来了才算数,主张在县里再住几天,等接到实判了再回去。林焕心里也明白他肚子里打的是什么鬼算盘。在李联升家里,林炳跟校合师娘子翠花儿眉来眼去的情景,林焕早就看在眼中,只是不便于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兄弟二人扳了半天杠,最后不得不折衷一下,各行其是:林焕和林国梁先回家,林炳留下来等实判。林炳还叫来旺儿也跟着回去,说是正赶上化雪天,路上难走,不能不带个人照应一下;等到他回去,路上的雪也就化光了,好走多了云云。林焕明知道他是想支走一双眼睛,也不说破,一任林炳怎么安排。
    来旺儿到轿行去雇来两乘轿子,拿棉被铺垫好了,伺候林焕和林国梁上了轿子,这才别过林炳,扎起裤腿儿,在轿子后面跟着走。
    两顶轿子在客栈门口刚上了肩,林炳就迫不及待地拽上房门,踅到后街李联升家里去了。
    林炳到了李家门前,老校合师一起出来接着。翠花儿满脸堆着笑,问寒问暖,又忙着张罗送茶让座儿,显得格外亲近热乎。林炳大略说了说金太爷早衙的初判,看样子官司上的事情也就这样了。已经打发林焕、林国梁连同来旺儿都回家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住在店里等实判,这会儿没事儿,特意来报个信儿,并面谢李家父子和翠花儿为自己的事情策划奔走,如是云云。
    翠花儿是有心人,一听那个老是绷着脸的林焕回家去了,连碍眼的来旺儿也打发走了,真是老于此道的行家,“心比比干多一窍”,马上体会到林炳的用意何在,没等爷们儿开口,就把话茬儿接过去说:
    “哟,林叔叔怎么越来越见外起来啦?为府上的事情,做嫂子的别的忙帮不上,跑个腿儿牵个线儿什么的,还不应当吗?怎么倒客气起来,提到‘谢’字上去了?更有一层:咱们两家既是世交,应该就跟一家人一样,不分彼此才对。进城来打官司,你说有族人同来,非要住在店里,那还有得好说,如今他们全都回去了,只剩下叔叔一个,还不趁早搬回家来住,是嫌家里房子小歇不得脚,还是嫌家里人招待不周哇?不是嫂子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做两个家常菜,总比那饭店里的腌臜厨子做的要可口些;洗两件衣裳,总也比串客店的洗衣婆洗的要干净些。要是还不肯搬来,依旧在店里住,那准是怪嫂子哪儿得罪下林叔叔了,才存心要在众人面前寒碜我们,好让县里的人都来骂我们不懂得礼数呢!”
    一番话,说得简直就是八十三万大军团团围住一般,除了马上搬进李家来住,几乎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李梅生见自己娘子已经放出这样的话儿来,也不得不顺水推舟地送个人情说:
    “可不是吗?世兄三次进城来,都住在客栈里,知道的,道是世兄客气;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们两家生分了呢!世兄大概不知道吧?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有事进城来,都是在寒舍歇脚的。怎么到了世兄这一代,咱们俩家就越走越远了?”
    林炳心里尽管是马上就想搬到李家来,可是嘴上却不得不假客气几句说:
    “兄嫂二位说到哪里去了。想兄弟不过是个山窝儿里的土鳖,一应理数规矩,全不省得。虽也想在府上多盘桓几天,以便早晚请教,怎奈山野村夫,粗鲁成性,设若一时不察,冒犯冲撞,即便兄嫂等不怪兄弟年幼无知,失礼放肆,万一婢仆下人传将出去,岂不有辱兄嫂家声?”
    翠花儿耳尖,已经听出了林炳话里的弦外之音,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抿着嘴“格儿格儿”地笑了起来说:
    “叔叔说出这样的话儿来,可知是存心拿我们打趣的了。通缙云县三乡四镇,有谁不知道壶镇林道台林府的?如今叔叔又中了举人,接任了团防局总办,更是名声显赫,威镇一方了。只怕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倒是真的哩!我家的婢仆下人,叔叔走动了几次,想也总都见到了的,扰共就一个照看门户的苍头,一个烧火的厨娘和一个粗使的丫环,都是轻易不出门儿,老实不过的。赶明儿他们要有伺候不周的地方,叔叔尽管来跟我说,我自有法子管教他们。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叔叔到底是怎么着哇?是不是还要我做嫂子的亲自上客栈去替你卷铺盖呀?”
    林炳连称:“不敢,不敢!”假装疯魔地答应马上就搬,又跟老校合师聊了一会儿闲天,在李家吃过了中饭,这才回客栈结清了房饭钱,在街上叫了一个闲汉扛着被服卷儿,在李家西厢房里安顿下来了。
    一连两天,林炳足不出户,除了跟老校合师早晚照个面儿应酬几句之外,一有工夫,就抓机会找端由地往翠花儿身边凑。先是眉来眼去,继而打情骂俏,说几句挑逗的风流话,渐渐地语涉狎邪,授受交接之际,居然就动手动脚。翠花儿是干惯了的行当,不单不避,反而借机寻端,曲意奉承,装出许多难描难画的媚态来,百般撩拨。林炳终究是个乡下孩子,除了瑞春之外,也没有接近过更多的女人。如今遇见了这个风流冤家,言语神态,绝不是瑞春那种不苟言笑的瓷观音所能比拟的,早把个林炳给逗得心痒难搔,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了。
    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单;男女双想没遮拦。林炳跟翠花儿两个,一个有心,一个有意,言语上早已经打得火热。一个是初试锋芒,如饥似渴;一个是风月老手,沉着从容。前后没人的时候,抠手心儿,捏脸蛋儿,摸咂咂儿,搂着抱着要乖乖儿,一步一步地都已经做过,单单只等机会入港了。恨只恨多着校合师一个,要不然,早就半夜里偷偷儿地溜了过去,成其好事了。
    也是合该有事儿,第三天晚上,有人请老校合师去喝酒,席后还有一件案子要他俩出面拉和,不到亥末子初,不会回到家来。翠花儿见机会难得,故意把晚饭拖得迟迟的。烧火厨娘做得了饭,翠花儿亲手炒了两个菜,天就已经黑下来了。正想找托盘装饭菜给林炳送进房去,一提酒壶,才想起家里没有酒了,忙又把菜座在锅里,拿钱打发老苍头到巷口小酒店里去打去。
    老苍头接过钱来,一边咕噜着,一边开门往外走。刚迈出门槛儿,就把酒壶往胳肢窝儿里一夹,哆嗦着两手从那钱串子上退下钱来往自己口袋里装,连大门也没有带严就走远了。
    就在这个时候,街路上一条黑影儿猛一下蹿到了大门边儿,略往里张了一张,只一闪,就闪进门里面去。过不多久,老苍头打了酒回来,才关上门,插上闩。翠花儿已经烧开了小半锅水,等着烫酒等得心烦了。
    好不容易等到老苍头慢吞吞地提着酒壶踱了进来,翠花儿一面烫着酒,一面吩咐他跟丫头和厨娘一起吃过了晚饭就去睡觉,有她自己等门儿,还把刚烫热了的酒斟给他大半碗,这才端起托盘,风摆荷叶似的飘到西厢房里去了。
    林炳在房里对着孤灯独坐,心里又急又烦。明知道今儿晚上跟翠花儿有半夜夫妻的缘分,可是左等右等,总不见她来,心知是在厨下为自己整治晚饭,几次站起来想踅到厨下去看个究竟,总因碍着下人,有所不便,强按下邪火,忍了又忍,没有动窝儿。
    正在他越等越烦的当口,房门儿“呀”地一声推开,翠花儿步履轻盈地端着托盘飘了进来,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站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去接。
    林炳一见,急忙站了起来,嘴里喊了一声:“有劳嫂子费心了!”却又不去接那托盘,反而绕到翠花儿身后一把抱住,一手在她胸前乱摸,一手搂祝糊脑袋就嘴对嘴地亲了起来,憋得翠花儿透不过气儿,用脚直踢他,林炳这才放开手。翠花儿翻着白眼儿小声儿地嗔他说:
    “急猴儿似的,也不等我把托盘儿放下了,要是一失手乒呤乓啷全砸了,看你吃什么?”
    林炳帮着她把饭莱都搬到桌子上,自己拉过一张骨牌凳儿来坐下了,一伸手,又把翠花儿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儿地说:
    “都说是秀色可餐,今天才知道此话不假。怀里搂着你这样的美人胎子,三天不吃饭都不会觉得饿呢!”
    翠花儿就势一扭腰肢,就坐在林炳的大腿上,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刮着他的鼻子羞他说:
    “小油嘴滑舌的,别当着和尚骂秃驴,存心说反话损你老娘啦#涵不知道你把壶镇街上最尖最尖的人尖子娶回家去了?倒厚皮赖脸地在老娘跟前来耍油嘴儿!怀里搂着别人的媳妇儿叫亲娘,你羞也不羞?羞也不羞?”
    林炳就势把翠花儿的一只手抓了过来,放到他认为最最合适的地方,又脆脆儿地亲了她一口,这才拿腔拿调地说:
    “好嫂子哩!快别提我家那个人尖子了!你没见过她那张寡妇脸,一天到晚尽绷着,连一丝儿笑脸都不露,就连夜里睡觉,也只会仰面朝天像死狗似的一躺,别的什么都不会。哪儿有嫂子这样体态轻盈,婀娜多姿呀!只怕连我好嫂子那一个脚趾头都不如呢!也不知道梅生世兄行了几辈子好,才修到了这一份儿艳福,哪怕我也有那福气消受个一天半夜的呢,连死了做鬼都不枉了白来这一世啦!”
    翠花儿又扭动了一下腰肢,一手勾着他脖子,一手连连拍打着他的脸,嗔着他说:
    “越发的不像话了!再说这样不吉利的丧气话,就该狠狠地掌嘴!姑且饶了你这头一遭儿,罚你喝三杯吧!”
    说着,抽回那只手来,提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递到了他嘴边。林炳却不来接,就她手里喝了半杯,这才握着她的手把酒杯推回到她嘴唇边,央告似地说:
    “好嫂子,替兄弟喝了这半杯残酒吧!”
    翠花儿也不推辞,果真小嘴儿一张把那半杯剩酒全喝了下去。林炳赶紧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片猪心,塞到了翠花儿嘴里说:
    “喝过了交杯酒,再收下你兄弟这一片心吧!”翠花儿就林炳手上吃了那一片心,又提起酒壶来把酒杯斟满了,端到林炳嘴边儿说:
    “说是罚你三杯呢,刚才那一杯一人喝了一半儿,不算,这才是罚你的第一杯!”
    说着,不由分说,一手揪住林炳的耳朵一手就来灌。林炳更不推拒,大嘴一张,一口就把一杯酒全呷进嘴里,却又不咽下肚子里去,趁翠花儿一松手的空档儿里,一手扳住了她的肩膀仰面朝天往后放倒了她。翠花儿两脚悬空,整个身子躺在林炳的大腿和手臂上,吓了一跳,赶忙用双手勾住了林炳的脖子。林炳一低头,把一杯酒嘴对嘴儿地全度给了翠花儿,一直等听见她啯啯地把酒都吞进肚子里去了,才放开嘴。翠花儿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林炳却一手抄腿儿一手扶腰像托着个孩子似的把她抱到床上去了。林炳放下蚊帐,回过身来刚要吹灯,翠花儿钻出脑袋来轻轻地损了他一句:
    “别吹灯,把门儿插上!挺明白的一个人,连这点儿心眼儿也不长!怎么给你娶媳妇儿?急猴儿似的,你不饿,老娘的肚子还空着哩!”
    林炳笑着把房门儿插上,一头也钻进了蚊帐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噜了一句什么话,两个人都吃吃地笑了。
    老苍头和仆妇们吃过晚饭,收拾了碗盏,劳累了一天,不免呵欠连连。西厢房的灯火依旧亮着,却听不见有什么动静,也不知道这顿晚饭吃完了没有,又不敢去问,反正有大奶奶的话,不用他们等门儿,落得阎王爷逗小鬼儿——开心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个都各回各屋,睡觉去了。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一直到厅堂上的自鸣钟“噹噹”地打了八下,已经是戌正时刻,西厢房床上的一对怨男旷女,正你欢我爱,方兴未艾,如胶似漆,难分难解,明知道老校合师还得一个多时辰以后才能回来,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难得时机,巫山云雨,方收暂歇,一对野鸳鸯,正交颈而卧,叠股而眠,怎舍得离开这安乐窝、温柔乡?
    又过了整半个时辰,厅堂上的钟响九句,已经到了戌末亥初,翠花儿从阳台春梦中惊醒,只当是已经过了亥时,生怕这时候爷们儿回来撞破,大家没脸,就想起身。刚一动唤,惊醒了林炳,又一把将她拉了回去,紧紧地搂住了,哪里肯放?
    就在这一推一拉之间,忽听得两声炮仗的巨响,在宁静的夜空中传向四方,紧接着两个流星曳着火花儿喷射的长长尾巴飞上了天际。正月辰头,大人小孩儿玩炮仗放流星是常有的事儿,并没有什么出奇可怪的,林炳和翠花儿虽然也都听见了,却并不往心里去。但是这两声炮仗和流星却与往常的大不相同。它告诉人们:县大牢里面的人,通过穿山甲打的地洞,已经安全得救,离开险境了。它也告诉人们:穷苦老百姓敢于举起扁担锄头砸开官家牢笼的一天已经到来了。这早已听惯了的两声平凡的巨响,宣告了不平凡的岁月从此开始。随着这两声巨响,一条矫健的黑影儿从李家的屋角蹿到了大门边,用极敏捷的动作把门闩拔开,打开了大门。随着大门的开开,一下子从门外涌进来十几个人,有举着钢刀的,有举着猎叉的,有擎着火把儿的,有提着铜锤的。火光中,刚才开门的那条黑影儿刷地亮出了双刀,用正在变声的童音大声叫喊说:
    “快砸西厢房!砸开西厢房捉拿贼林炳啊!”
    火把儿跳跃着的红光中,照见喊话的人脸上抹着锅烟,跟灶王爷相似,但那尖细熟悉的嗓音,告诉人们这是本厚。随着这一声喊,涌进来的人流一下子全扑到了西厢房前面,房里的灯,这时候却忽地熄灭了。房门倒插着,人们怒吼着用手推,用脚踢,震得木板做的隔扇乱颤乱晃。本厚分开众人,把刀尖儿插进门缝儿里拨那横闩,在差一点儿就要拔开的当口,两扇雕花儿的窗户猛地打开,紧接着一张重甸甸的朱漆骨牌凳飞了出来,一下子就把站在窗前举着火把儿的石笋前舅舅刘福喜给打倒了。
    人们正在错愕间,林炳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女人的膝裤,一手仗剑大喝一声从窗内跳了出来,虚晃一剑,就往大门外奔去。本厚急忙挺手中刀紧追不舍。林炳跑到大门边,只一跳,跳到了街上,正好本厚追到,抡手中刀劈头就砍,林炳舞手中单剑来迎。论本事,林炳比本厚要高明得多,但一个是仇恨在胸,憋足了劲儿的;一个是遭到了突然袭击,又是刚从被窝儿里钻出来的,晕头转向。一个刀法娴熟,越砍越勇,恨不得一刀下去把仇人的脑瓜儿劈成两半儿才解恨;一个胆寒心虚,惊魂未定,又见后面火光中黑鸦鸦地一大片人,也不知有多少,只惦着赶紧逃跑,哪里有心思恋战?架开本厚兜头盖脑劈来的双刀,虚砍两剑,转身就想落荒而逃。
    正在这时候,红梅赶来,左手捏定救命锤,右手抡起飞锤,一锤正中林炳后心儿。林炳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好在这条后街,他已经走过多次,门路还熟,就势闪进一条火弄里去了。
    火弄——也叫“火巷”,指专为防火而设的两座相邻房屋之间的空隙,也指狭窄的小胡同。
    红梅拔脚就追,本厚是个精明人,生怕她受到暗算,一把拦住,自己放慢了脚步从对面墙脚绕过去看:林炳早已经跑得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后面的人追到,打着火把儿四处照看,找了半天,这条火弄跟前街相通,又跟好几条小巷相连,门户甚多,指不定跳进哪家矮墙里藏起来了。黑灯瞎火的,又不便把乡亲们都惊动起来,只好作罢。
    本厚返身进门一看,刘福喜被骨牌凳砸晕在地,刚醒过来,额角砸破了一个口子,汩汩地淌着血,几个人正撕下衣襟来替他包扎。本厚想起屋里还有那个骚娘们儿,拨开门闩,接过一个火把儿来,打头冲进房去。房里桌上放着几个菜、一壶酒、一副碗筷杯碟,看那菜,还没有动多少。床前一正一反交叉地叠着一双红绫子绣花鞋,分明是急切间扒下来扔在那里的。蚊帐低垂,似乎还在瑟瑟地抖动。红梅撩起帐子,床上却又一个人也没有,床角堆着一堆儿衣服,还团着一条大红绣花儿的被子,也在瑟瑟地抖着,下面分明藏着人。红梅顺手把帐子挂在帐钩儿上,伸手就去抽那被子。刚抽了一下,翠花儿赤精条条一丝不挂地滚了起来,直挺挺地跪在床上,嘴里喊着:“大王饶命!”连连磕头不止。本厚怒喊了一声:
    “通同作恶的也有你一份儿,今天正是找你算账来了,饶你不得,趁早回你姥姥家去吧!”
    说罢,一手揪祝糊头发,手起一刀,从前心捅了进去,雪白的nǎi子上登时开了一朵红花儿,结果了性命。巫山神女,刚离开阳台,又到了望乡台,找阎罗天子投到去了。
    宰了翠花儿,一帮人退出西厢房,楼上楼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一个老苍头、一个丫环和一个厨娘,哆嗦着跪在地上直磕头求饶,声称老讼师和校合师都不在家,有人请去吃酒去了,只有大奶奶和壶镇团防局林团总在家里。本厚叫人把他们三个堵上嘴拴在一处,不去伤害他们的性命。本想一把火把李家的房子烧个净光的,又怕延及邻里,殃及无辜,只好拿屋里的家伙什物出气儿,乒乒乓乓,一齐动手,不论好坏,全都砸了个稀烂。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人也杀了,家也砸了,干脆把能翻出来的金银细软,全数包了带上,这才踩灭了火把儿,背着刘福喜,唿哨一声,一齐涌出大门,投东门而去。
    街坊们不明就里,有猜是砸明火的,有猜是仇家报复的,反正李家父子平日作恶多端,街坊四邻都侧目而视,只为他家少奶奶跟官府里内眷来往密切,大伙儿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就是了。如今分明听见一大帮人涌进门去,厮拼格斗,乒乓乱砸,正是大快人心的事情。有那好事的,悄悄儿起来从门缝儿里张一张门外的动静;那胆小怕事的,躺在床上耳听得李家喧闹,连动都不敢动一动,还有谁来多管闲事,惹是生非?
    本厚他们这一伙儿从后街直接到东门,不打县前街过,因此并不知道衙门前面砸站笼的那一伙儿是否已经得手。到了东门附近,本厚让大家都在隐僻地方藏起身来,自己一个人摸到城门跟前察看动静。只见城门洞开着,城上城下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本厚按预先约定的暗号击掌三声,立刻城旁的山崖上传来了同样的三声回答,接着走出两个人来。本厚迎上前去一看,正是大虎和雷一飞。本厚匆匆地问了问那两伙儿人的下落,才知道铜锤大嫂和小虎他们杀了看守站笼的内衙亲信,击退了闻声出来巡视的坐夜民壮,救出雷一鸣,已经送到“石马将军”去等大伙儿了,留下雷一飞和小虎等二十多个人跟大虎一起埋伏在城边山上接应大伙儿,以防追兵。本厚也约略说了说自己这一伙儿得手的经过。回头把人都叫了过来,嘱咐背着福喜舅舅和细软的几个人先到“石马将军”去汇合,自己跟红梅等十来个人也到山崖上跟小虎他们做一处埋伏了,等待着立本他们到来。
    算起路程来,衙门口砸站笼的一伙儿离东门最近,后街砸李家的一伙儿最远。不过硬抢愣砸的这两拨子,都是等立本他们得手以后放了号炮才动手的,为什么后得手的都来了,先得手的还不见影子呢?本厚越琢磨越觉得蹊跷,悄悄儿跟雷一飞说:
    “从放号炮到这会儿,有小半个时辰了吧?号炮是双响的,也就是说,他们是得手了。算起来,应该是我爹他们先到,这半个来时辰,就是慢吞吞地走,也够一个来回了,这会儿还不露面,一定不是好文章。咱们在这里接应,看又看不见,听又听不着的,有什么用?不如留下几个人看着城门,咱们返回身去接他们一接,万一他们半道儿上出了什么枝节,咱们在这里不知道,岂不是两头耽误?”
    雷一飞一琢磨,这话有理。可不是么,应该是先到的,反而没露面,不正说明又有新的变故了么?他站了起米,正想分一股人返回去接应,忽然灵机一动,却转身直向山顶上走去。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真是不错。刚爬上半山腰,就看见学宫前的广场上有十几把火把儿在晃动,隐隐地还可以听见兵刃相接和喊杀的声音。雷一飞一跺脚,说了声:“不好!果然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就不顾脚下高低,飞也似地奔下山来,没等站稳脚跟儿,就叫大虎赶紧到“石马将军”去给雷大嫂传话:立本他们被围了,叫那里的人只留下几个照看伤号,其余的人赶紧去学宫前接应。自己这里只留下四个人守住城门,一挥手,大踏步在前面低头疾走,身后一条条黑影儿,都跟定了他往西冲去。
    从东门到学宫前,不过里把路,越往前走,喊杀叫骂的声音和兵器相击的声音就越分明。等赶到学宫前,这才看清立本他们二十来个人被一百多名绿旗兵围在垓心,正在浴血奋战。好几个人的头上、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殷红的血迹,几乎已经是个个负伤,十分危急了。
    原来,雷大嫂和小虎他们救出了雷一鸣,杀退了守夜的衙役,退出东门去以后,衙役们一面顶上了大门,一面没命地筛起锣来。这时候,正当戌末亥初,兵营里有的睡了,有的还在抽大烟。守备大人听得县衙里锣声报警,想起白天金太爷知会,着所部兵丁会同民壮协力缉捕劫牢匪徒的事情来,只当是又有人去县前砸站笼,不敢怠慢,急忙提刀上马,带领一哨衣甲不整的兵丁到县前来接应,却正好跟立本他们撞个正着,就在街上截住了混战一场。
    立本他们一共才二十个人,众寡不敌,不敢恋战,转圈儿护定了本良,奋力往东杀开一条血路,意欲突出重围,与另两路人马汇合。怎奈街路狭窄,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冲不过去,只能且战且走,一直退到了学宫前。这时候,守备梅得标骑在一匹来不及鞴鞍的光背马上,手绰大刀,站在夫子庙门口,指挥着千百把总和哨官兵丁们厮杀逮人。学宫前南面临溪,北面是夫子庙,东西两面各有一座骑街牌坊与街路相通。绿营兵一手拿盾牌,一手执单刀,以十倍兵力的绝对优势排成三面包抄的马蹄形阵势向前进逼,就好像拉着一张大网在捕鱼似的。立本带领的这一伙儿,绝大部分都是吴石宕来的小伙子,从刘教师那里学来的武艺,还没有施展过,今天头一次上阵,就遇见这样实力悬殊的硬仗,一个个都以惊人的勇敢和毅力抱成一团儿,眼睛里喷着火,跟绿旗兵相持着,沉着应战,等待救兵的到来。他们以必死的决心,挥刀向敢于上前的盾牌兵猛杀猛砍,真是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以一抵十,敌军丧胆。绿旗兵人数虽多,但大多数都是正在抽着鸦片烟或是从睡梦中给提溜来的,不单衣甲不整,而且人无斗志,遇上的对手又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豁出命去的人,冲在前面的已经叫人家砍倒了好几个了。俗话说:“一人拼命,万夫莫当”,谁又愿意白白送死,连为的什么都弄不清楚?于是乎后面的就你推我搡,退缩不前,双方处于僵持的局面中。
    这时候,县衙里的民壮见绿旗营出动了,才敢开门出来,到守备大人马前回话。守备带人追杀了半天,根本就不知道追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直到听了民壮的回话,方才知道果然是又有人来砸站笼,把犯人抢走了。在火把儿的光亮下,看见立本伙儿内果然有一个十分衰弱的人,由一个棒小伙子背着,躲在众人身后,就阴差阳错地只当本良就是从站笼中被劫走的犯人。再看看自己的兵丁,已经叫那伙劫牢的绿林英雄砍伤了十好几个,没有人再肯上前了。想起自从金太爷接署缙云县正堂以来,听信“鬼话夫人”的策划,设立了诸般酷刑,半年多中,单是不经呈报核批死在站笼里面的人就不下几十个之多,如此苛政,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官逼民反,今天果然就做出来了。只是自己身为守备,眼看着强人把罪犯劫走,职责所在,又不能不管,实在两难。民愤是太爷激起的,动起干戈来,他躲在县衙门里不敢露面,却要我当守备的出来替他弹压,把民怨揽到自己身上来。正迟疑间,内衙小跟班儿的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在守备大人马前打了一个千儿,传太爷的话说:
    “家爷多多拜上守备大人,叫小的传话说:山野鼠辈,胆大包天,贼心不死,竟敢迭次来犯,杀我隶卒,毁我立枷,强抢案犯,实属罪大恶极,情同反叛,着大人火速率众追捕,务求全歼,不得有一人漏网脱逃。不论官兵人等,凡格杀匪徒一人者,赏钱十吊;活捉匪徒一人者,赏钱二十吊;夺回被劫案犯者,赏钱三十吊。希全体官兵报效朝廷豢养之恩,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事成之后,论功升赏。切切。家爷着小的在此立等大人出马,回报佳音!”
    梅得标听那小跟班儿的传完了话,苦笑了一下,当即喊过一个千总来,叫把太爷的传喻说与众兵丁知晓。那千总奉命,站在夫子庙门前的高台阶儿上扯开嗓子把太爷出的赏格高声复述了几遍。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十吊钱虽然不多,却也能买到十五担大米,这对那些一个月只有四吊钱饷银的兵丁们来说,确实具有相当大的诱惑力。一阵骚动之后,那些鸦片烟已经抽足而又自认为武功有两下子的盾牌兵勇气来了。睁开眼睛,站在前面的似乎已经不是什么强盗土匪,而是亮光光重甸甸能买白稻米黑烟土的三十吊铜钱了。他们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都想去抢那个叫人背在背上的犯人。吴石宕人不约而同地也向前跨出了几步,把本良藏在身后,一场凶恶的血战又开始了。
    兵器相击声中,夹杂着吴石宕人的怒骂声和盾牌兵负伤的狂呼声,把一个十分安谧宁静的广场,变得比演全武行大戏的戏台上还要热闹。
    就在这个紧要的时刻,雷一飞带领着四十来个人冲到了学宫前,一看眼前的情景,只喊了一声:“小虎:跟我来!”就飞一般地向守备马前扑去。守备和千百把总们都手执兵器,看着兵丁们舍命为那三十贯赏钱拼杀,却冷不防从背后又杀出一支人马来,而且不去解围倒奔了当官儿的来了,一个个大惊失色,仓惶应战,正不知这支从天而降的人马有多少。小虎的一对儿生铁大飞锤,四十斤一只;雷一飞的一柄镔铁点钢叉,八尺来长,两人双战守备,一个马上,两个马下,前后左右团团转走马灯似的厮杀。
    梅得标虽然也是武举出身,而且坐镇缙云县城多年,但到底已经年近花甲,气力不加,尤其是小虎的那对儿铁锤,份量太重,打在大刀上,震得虎口发麻,实在不好对付,再加上雷一飞的那柄钢叉,本是上山猎虎的家伙,使起来神出鬼没,风雨不透,更难招架。梅守备虽然骑在马上,无奈是匹光背马,无鞍无蹬,使的又是大刀,惯性特大,座下不稳,先就失去了三分功夫,再加上前后夹攻,腹背受敌,顾此失彼,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败阵了。
    本厚的一对儿双刀,舞得只见一团白光;红梅的一对儿铜锤,抡得有如流星相似。两个人猛扑那几个小头目,直杀得哨官千总们连连后退,眼花缭乱,哪里还有回击的本事?四十来个生力军,冲进敌阵,牵浩猛虎入羊群一般,砍得绿旗兵呼爹叫娘,纷纷败退,眼前战局,登时转败为胜。
    就在这时候,铜锤大嫂又领了二十多人杀进阵来。守备梅得标一看又来了一员使飞锤的女将,心知再要恋战,不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而且弄得不好连自己的性命都有搭在里面的可能,连忙一摆刀头,大叫一声:“撤兵!回营!”一众兵丁头目,都巴不得有这一声,撇下敌手,扭头就走。
    大伙儿见绿营兵败下阵去,勇气倍增,纷纷举刀追赶。立本一者生怕有失;二者见乡亲们一场血战,已经十分疲惫,带伤的很多,此来目的,只为救人,如今人已经救出,大功告成,不宜久战,就大声喝止了。
    正在大伙儿分头走散乘胜追击的当口,冷不防守备撇下雷一飞和小虎,纵马向本良冲来。背着本良的校撼子正想走避,哪里来得及?早被守备伸手一把将本良拖上马去,纵马跑远了。雷一飞和小虎等人奋力去追,两条腿的,哪里比得上四条腿的?追了一程,已经去得远了。苦只苦了几个逃得慢的绿旗兵,小虎追赶守备不着,遇上了他们,一锤一个,把脑袋都砸扁了。
    立本见事已至此,再追也没有用,只得把人全部喊了回来,先撤出城外,以防不测。本良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好另作计议了。
    大伙儿虽然打了一个大胜仗,但是丢了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救出来的本良,又伤了不少人,一个个全都窝着一肚子火儿,憋着一肚子气儿。可是人已经让守备抢走了,再想去夺回来,也没有这么容易,无可奈何,只好默默无言地背着几个挂彩的重伤号慢慢地往东门走去。
    一行人看看走近了东门,忽听得背后喊声又起,回头一看,无数个火把儿乱晃,尾追而来。大伙儿正在火头儿上,全都站住了脚,亮出家伙,准备拼个你死我活。雷一飞看看地形:南濒清溪,北靠山脚,身后就是东门,万一叫人把城门关了,堵在城里,就好像让人给装进了口袋一样,前后左右都没有出路,不如把追兵引出城外再打伏击战,让人家去钻死胡同,就大叫一声:“不许站住,统统出城!”众人有醒过茬儿来的,有不明就里跟着跑的,反正离城已经不远了,一下子全涌出了城外。
    雷一飞下令把伤号全送到“石马将军”去隐蔽起来,余下的人都在大路两边溪岸山脚的黑影儿里埋伏好了,只等追兵一出城,就拦腰冲出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衙门里筛锣,小队子王班头也听见了,不过这个绿林出身的痞子比守备要精明得多,眼珠一转,也猜到一准是有人二次来砸站笼劫犯人,听那锣声急风暴雨似的,连点数都不分,八成儿来人数目不小,值班坐夜的几个民壮吃了亏了,这才鸣锣告急的。心想绿旗营有二百来号人,听见锣声,不能不出动,自己人少,又不是正牌儿的,不如把这头功让给他们,自己带上人马跟在后面虚应一下故事,有硬仗让他们去打,有功劳多少也能沾点儿边儿,倒能省心省劲儿,还能保持实力。主意定了,这才不慌不忙,下令五十个人扎结停当,各执兵器火把儿,队列整齐地开到县衙门前面,不用动问,一看荷花池旁边的现场就明白了:一架站笼被拆得七零八落,手臂般粗细的木栅栏砸断了,扔了一地;一个细皮白肉的内衙小听差,仰八叉躺倒在一旁,脑袋瓜儿已经开了花儿,连脑浆子都流出来了。看样子,一场全武行的好戏已经演过,杀人劫牢的英雄们已经远走高飞。王班头正想进衙去一探究竟,恰好金太爷的小跟班儿从学宫前回来,就给王班头传话,标明了赏格,着王班头会同三班民壮火速协同守备追捕匪徒。
    王班头问清了砸站笼劫人的一共不过二十几条汉子,由一个女人带头,琢磨着八成儿是自己逮回来的那个卖膏药的浑家带一帮山里人下来干的,胆子登时就大了,不管好歹,且先去把这几十贯信赏钱抢回来再说。当下吆五喝六地紧催着三班衙役各执兵器火把儿,一窝蜂往东大踏步追了下去。
    一行人走不多远,就看见守备大人骑着光背马带着百来个衣甲不整的绿营兵丁押着一个犯人得胜回衙来了。王班头不及施礼,就动问逮住了几个匪徒。守备告诉他劫走的犯人已经抓了回来,匪徒已经往东逃窜,黑夜里交兵,有所不便,穷寇莫追,以防埋伏。王班头一听,一者三百来吊信赏钱守备大人只抓回来三十吊,事情还大有可为;二者不信这二十几个山里呆鸟(diǎo)会有多大能耐,更何况已经被掩杀了一阵,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自己带着五十来个人,有不少还是跟着自己闯江湖砸明火胆量武艺都比绿营兵高的亡命之徒,抓几个乡下人,就跟探囊取物一样,手到擒来;三者金太爷的小跟班儿又说那帮匪徒已经有不少人带伤,往东逃跑不到一袋烟工夫,估计还没出城。王班头鼻子里接连哼了两声,笑话这帮当兵吃粮的一个个全是酒囊饭袋,二百来个人连一个土匪也没逮住,节骨眼儿上,该看不是正牌军的小队子露一手了,就不听守备的劝告,大声吆喝着手下的人赶快往东追。
    看看追到东门附近,果然隐绰绰地看见有一帮人不声不响地出城去了。王班头刷地一声拔出刀来,喊了一声:“孩子们!快追!抓活的!”一个箭步,带头冲出了城门。身后那百来个人,也都各挺兵器,快步追上,一拥出城。冲在前面的人刚有一小半儿出了城门洞,突然城头上脑瓜儿大小的石头乱纷纷地砸了下来,当时就躺倒了好几个。后面的人一见,叫了一声“妈呀”,抱住了脑袋就往回跑,刚跑出城门洞,城上的石块又如雨点般砸了下来,登时又躺倒了一大片,七八十个人城里城外被斩成了两截儿,乱成了一锅粥。
    雷一飞见城上有自己人埋伏,大喜过望,唿哨一声,一跃而起,两旁伏兵齐出,猛砸猛砍,掩杀了一阵。混乱中,小队子和民壮互相碰撞,自相践踏。城门旁边就是恶溪,水深流急,有名的叫做城门潭,黑暗中只顾逃命不顾脚下的,倒撞了下去,又淹死了好几个。七八十个人,不死也都带伤,纷纷扔下兵器,抱头鼠窜,逃回城里去了。
    这边收拾人马,才知道是二虎带领几个还能走动的轻伤号和留守人员,就地取材,运石上城,以防追兵的。节骨眼儿上,却管了大用了。清查人员,连石笋前来的二十二人,总数七十五名,一个不缺。刘福喜伤头,经过包扎,自己能走了。谢振国激战中伤了大腿,行动不得,跟雷一鸣、二虎和另两个重伤的吴石宕人分躺在五张临时用扁担改制的绳床上,准备由人抬着走。
    大家聚在一起交谈着,议论着。尤其是雷一鸣,兄弟、夫妻、父女见了面,悲喜交集,欢庆重生,称谢不已。遗憾的是溜了林炳和李联升父子,只杀了一个翠花儿,没有出得心头这口恶气。一提到本良,大家又都默默无言,抱愧似地低下了头,尤其是校撼子,人是从他手上丢的,恨得他咬牙跺脚,几乎要抽自己耳刮子。
    时间已近夜半,大约是亥末子初光景。按照预先定下的计划:石笋前人自回村去;大虎先到黄龙寺,后到吴石宕、银田村去报信儿,该躲该藏的,暂且先走避一下,其余的人,统统都进白水山,下一步棋怎么个走法,另作商议。
    恶溪的溪水,依旧跟从前一样,静静地向西流去。千百年来,它总是静静地流哇流哇,流不尽世上的血泪,流不尽世上的苦难,流不尽世上的罪恶,也流不尽世上的冤仇。就在这条罪恶之渊的北岸,一行饱经欺凌压榨、今天方才头一次出了心中恶气的叛逆贱民,却挺起了胸膛,顶着寒风,逆着恶流,迎着黎明和朝阳,在艰难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奔向了东方。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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