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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金华街头办菜肴走失爱女 重操旧业唱武丑辨迹寻踪
    第六十七回:庆贺生日,金华街头办菜肴走失爱女。惹起是非,重操旧业唱武丑辨迹寻踪
    同治六年,是我三十岁整寿。我上山四年,年年拿的是长工的工钱,拜了师傅却从来没有交过一文束脩。爷儿俩在寺里住,吃饭穿衣,寺里都管了,平时也没有多大的开销,不觉着的手里就攒下了几十吊钱。我想着平常时节从来没有买过什么东西孝敬上人,学了四年艺连一杯谢师酒都没有请,何不借题目做文章,趁此机会请请师傅和一众师兄师弟?主意拿定了,在我生日头两天,也不言明就里,只说要去赶集买点儿东西,向上人告了一天假,打算进城去采办几样美味可口、平时难得吃到的海参鱿鱼之类,大家痛痛快快地坐下来美餐一顿。
    那会儿,我们小玉已经八岁了,剪的是齐眉盖儿头,穿的是无领宽袖衣,完全是一个小沙弥的样子。别看她年纪小,从小就没妈,却特别能干,打六岁起始,就天天给寺里放牛。我又教她踢腿劈岔翻跟斗,陶冶得她比小小子儿还要调皮淘气,打起架来,十一二岁的男小孩儿都不是她的对手。
    也是我可怜她从小没妈,娇惯坏了,小小不然无可无不可的事情,我总是依着她。那天我挑起一对儿空箩筐正要进城,小玉拽住筐绳非跟我一起去不结。自打小玉到金华来,罗店住了两年多,在山上住了校耗年,六年当中,方圆没走出十里地之外。小孩子家,个个都爱新奇,更爱走动,一听说我要进城,那城里是什么样子,她早就听人家说过,很想跟进城去玩玩儿,不叫她去,哪里肯依?我想:让她进城去开开眼界,也不是坏事儿;估摸她成天儿山上山下地跑,脚杆子不算太软,来回六十里路,也许能走得动,实在走不动了,还可以让她坐在箩筐里挑回来,就让她走在前面。小孩子家一高兴,撒开脚丫子就跑,活蹦乱跳的,就跟一头骡驹子相似,上岭下坡,快得像一阵小旋风,连我都追她不上。
    那天正是赶集的日子,从知府衙门到县衙门的丁字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金华的大街虽然宽阔,但不平正,而是依山逐坡,高低起伏,像波浪一般。站在浪谷里看两边浪峰,只见万头攒动,黑鸦鸦地一片,一张张油亮黑红的脸,在小斗笠下面淌着汗水,唾沫星儿四溅地议论着货物的成色,讲着价钱。几家出售南北土产、干鲜果品、布匹杂货的店铺,挤都挤不进去。柜台里面的几个伙计,忙得跟走马灯相似。不单街里这样热闹,就是横跨金华江远近闻名的金华大石桥上,桥头的台阶两边儿也一溜儿放的都是大米小麦、粉丝面条和各色各样的土产杂货。小玉头一次进城来,看见城里这样热闹,真是地道的山里姑娘进城,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早就不够使唤的了。
    街上的人太多,我怕把她给挤丢了,叫她一只手扶着后筐绳,我自己在前面开路。认识的,知道我们是爷儿俩;不认识的,只知道一个行者带一个小沙弥来赶集。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站住了脚,拿惊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们。
    我买好了一个大猪头、两只肥母鸡、几斤肋条肉,又买了一些应时当令的新鲜蔬菜,这才踅到一家南货店门口,想买几样海味。抬头一看,嗬,这人真叫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柜台都围严了。莫非是南货店新开张照码七折八扣?我一看要想挑着担子进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把箩筐担子放在南货店隔壁的胡同口,叫小玉坐在扁担上,关照她不许动窝儿,看住了筐里的东西,自己这才进店去。挤了半天儿,仗着我力气大,挤到柜台跟前就已经一袋烟工夫过去,等到我买上东西挤出来,三袋五袋烟工夫兴许都不止了。我心里还说呢:带个孩子出来倒也有些用处,要不然,顾得上买东西顾不到筐里,顾到筐里又顾不上买东西,怎么办哪!
    我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外走,到胡同口一看,心里就火儿了:箩筐上架着扁担,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看看筐里,什么都不缺,独缺一只老母鸡。我扯开嗓子叫了几声小玉,也不见有回音。我挑着挑子,正决不定上哪儿找她呢,正好打胡同里出来个白胡子老头儿,我跟他打听看见一个留头发的小和尚没有,老头儿说有个八九岁的小和尚在胡同里面追一只老母鸡,这会儿恐怕还没逮住呢!我一听有了着落,谢过老大爷,挑起挑子就进了胡同。
    这条胡同还真长,曲里拐弯儿的,中间又跟别的胡同通着,我刚拐了两个弯儿,就不知道该走哪条道儿了。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圈儿,哪儿有小玉的影子?我走进几家人家去问了问,都说没看见,喊了半天,也没人答茬儿。转到街上问了问,谁也没看见有这么个小和尚,我又返回身去,在胡同里挨家挨户问了个遍,有几家说是看见过有那么一个小和尚在胡同里追一只鸡,追到哪儿去了,追到了没有,却没一个人知道。
    我前前后后找了足有两个时辰,还是没有着落。走到街上来,碰见几个罗店来的熟人,又托他们相帮着找。折腾了半天,人没找着,罗店李丹丢了孩子的新闻,却在前街后街传了个遍。我实在没办法了,找家纸铺买了十几张白纸,借笔墨写了二三十张寻人告白,分头贴在大街小巷的显眼地方,这才没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捱回寺里来。
    小玉是寺里大伙儿的眼前花儿,长得本来就俊秀,谁见了都喜欢,小嘴儿还挺能说,见人叫得亲热,端茶递烟,从来不用我开口。谁想看看她翻跟斗、拿大鼎,他甩掉小海青就地就能给你练一场,逗得人哈哈直乐。上人更是拿她当宝贝儿似的宠着,春夏秋冬,时令交替,上人就想到她的棉夹单衫;日食三餐,早中晚饭,上人更想到她的饥饱咸淡。难得有人送来一两样当令的果品、时新的吃食,上人宁可自己不吃,也得给她留着。从疼爱她这一点上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可真是远远地赶不上他。如今听说小玉子丢了,合寺上下谁不着急?大伙儿听我说完了前后经过,就有几个熟知金华城里门户地理的师父愿意跟我一起再去找。上人说:只要不是叫外地人带走了,金华地方也不算太大,总有露面的时候,叫我不要着急。又另叫两个人明天带上铜锣进城满街上筛去。
    他给我解心宽,其实他自己比我更着急。他的那双眼睛,平时炯炯有神,这会儿难于掩饰的焦虑自然地流露了出来。我不愿增加上人的不宁心绪,强压住自己的悲戚,装出一副坦然的神情离开了上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上人就派了五个人跟我一起进城去找小玉。三个人在街上筛锣,大声吆喝着丢失的孩子什么衣着,什么相貌,有什么特征,谁给找回来出什么样的赏格之类。我和另两个熟悉门路的还到那条胡同里去挨门儿察访。六个人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眼看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还是连一点儿因头踪迹都没有找着。
    大家忙活了一天,累得满头大汗的,嗓子都哑了。我不能尽着让人家为我受罪,只好劝大家先回去,却把希望寄托在那几张寻人告示上。
    第三天就是我的生日,烧火行者把我买的菜肴做好了,摆满了两张桌子,我强打精神去请上人来痛欢几杯,想借此为他解忧;上人也欣然举杯祝酒,想借此为我解愁。我们各人揣着各人的心事,嘴不对心他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宽心话。真是的呀,满腹忧愁却硬要强颜欢笑,我演了十多年戏,这样的戏实在演不像,真叫应了“借酒浇愁,愁上加愁”这句古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打山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人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罗家的一个放牛娃。我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正要起身让座儿,他却气急败坏地拽住了我的袖子说:
    “李丹大哥,你快躲躲吧,衙门里派人逮你来了!昨天你们寺里六个和尚大闹金华府,满街上筛锣贴告白,通街的人都知道你李丹了。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看见了你的告白,想起了新近从永康县详上来的一角文书,说你是六年前在永康县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今天早上府里的捕头带着两名捕快到罗店来找少东家问话,详细问了你哪年去学的戏,在哪个戏班儿里,唱的什么角儿,哪年哪月回到罗店来的。等到问明了,才说出你是杀人凶犯,立逼着少东家带他们来逮你。这会儿少东家正备下酒饭请这三个活无常呢。打头的大哥叫我赶紧抄小路来给你报个信儿。说话他们就要来了,你快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吧!我还得赶紧回去,免得他们看不见我起疑心。”说完,水也顾不得喝一口,转身出门去了。
    活无常——迷信的说法,无常鬼是冥司的勾魂使者,因此用“活无常”来指衙门里的捕快。
    上人一看事情紧迫,来不及细交代,叫我出后门先到山上去躲一躲,以后门开关为号:门儿开着就可以大胆回来,门儿关着就先在山上多呆一会儿。
    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了。捕头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上人说我丢了孩子,有人看见在永康那边儿,因此天没亮就到永康追孩子去了。找着找不着,也得三两天之后才能回来,要他们过几天再来看看,一面取出一两多银子来开销了草鞋钱。几个做公的见上人办事儿既在行又亮面儿,在前后僧房搜了一遍,确实没有,留下“不许走漏消息”的过场官话。就回衙门回话去了。
    我躲在山上,琢磨着罗家放牛娃的话茬儿,心里自个儿寻思:黄金龙的那件案子,事隔六年,中间又加上一层太平天国,不论县里府里,档案文书早就没有了。捕头说的新近详上来的文书,准是黄家或马家又从哪里找到了端倪,重新追究的。黄家只知道杀人的是韩苦娃,不可能知道韩苦娃就是李丹。马家虽然知道李丹是王宝珠的男人,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是李丹杀的黄金龙呢?想来想去,八成儿毛病出在望夫岭宝珠坟前的新奇祭品上,加上岭南村那两位亲眼目睹者的叙述传说,风声传到石柱街,黄金龙的儿子据此上告也未可知。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
    黄昏以后,我在山上看见双龙寺后门洞开,知道没事儿了,又悄悄儿地溜进寺来。上人接着,带我到方丈叙话。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上人听,上人频频点头,也说是太平军一来,就跟改朝换代一样,六年前的积案,如今又重新追究起来,其中必定有人出面旧事重提来着。他叫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抄小路出兰溪去躲躲风声再说,这里的官司有他顶着,小玉的事儿,他再派人去找,叫我也随时留神打听。
    我做梦也没想到做生日会做出这样两场大祸来。骨肉离散,不知哪天才能团聚,弄得不好,今生也许再也见不着小玉的面了。遭上了官司,不得不离别亲如父兄的上人和一众师父们。没有上山之前,只知道唱戏吃饭,还说是凭本事走遍天下,谁也管不着我。待到戏班子挪不了窝儿,老婆受到欺凌,才觉着天下事不是你不惹人人家就不惹你,这里面好像有一帮人是专门欺侮人的,另一帮人则是专门受人欺侮的。这种感觉,尽管以前也依稀在脑子里浮现过,可是没有欺侮到自己头上,有感觉也不强烈,倒好像自己是方外之人,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谁凶谁狠,和自己的关系不怎么密切似的。一旦有人欺侮到自己头上来了,我是个有血肉有气性的人,决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受气包、窝囊废。“此仇不报非君子”嘛,不亲手宰了仇人,在亲友们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在九泉之下还能见父母妻子的面吗?
    我杀了黄金龙报了仇,就好像别人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还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满够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七尺男子汉了呢。赶到进了双龙寺,认识了正觉上人,听到了许许多多以前闻所未闻的道理,渐渐地懂得了这个一边是欺凌、压榨,一边是痛苦、彷徨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事情清楚得很:凡是欺压人的人,总是那有钱有势的官宦粮绅,而受欺压的人呢,总都是十分善良、十分淳朴的穷苦百姓。他们之所以受欺压,并不在于他们的善良淳朴,而恰恰在于他们的没钱没势。我娘受了有钱有势的人一辈子的欺凌,最后连命都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我那善良淳朴的娘,却至死没有怨恨过那些害死她的权贵富翁们。她认命,她说自己受苦是因为上辈子没做好事,欠下了债。这是因果报应,万劫不爽。
    以前,我也相信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类的佛门道理,不过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既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宦财东都是前世的善人,那么为什么到了今世都变成了罪该万死的恶人了呢?上山以来,听上人讲道,讲来讲去无非说明“千万部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一条无上真谛;什么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什么人世是苦海、涅槃是解脱,都无非是要人们服服帖帖地甘愿受人欺压。要是真有地狱的话,我看释迦牟尼就应该第一个打下阿鼻地狱。释迦说教五十年,我看只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句是实话。我上山四年来,刚明白了一点点道理,正想跟上人多学一些东西,谁料到一个葫芦锯两截儿,好端端的要做什么生日,凭空生出这两场是非来。
    坐在上人面前,我思潮起伏,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上人诉说,有多少死疙瘩要请上人帮我解开呀!明天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片干净土,踏进我来的那个世界,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吗?
    我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乱哄哄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里乱,还能说出有条有理的话来么?
    上人见我语无伦次,看出我心乱如麻,情绪不宁,就亲自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湖南泡菜,打一壶自酿的大曲酒,一壶二碟,与我二人一起唱开了《蝴蝶会》,要我丢开千头万绪,先坐下来开怀畅饮几杯。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真是不错。酒助谈兴,话助酒兴,三杯酒下肚,心绪渐渐安宁下来。上人深入浅出地纵横剖析当今世界现状:朝廷媚外压内,官府鱼肉乡民,富者勾结权贵,专会在穷人身上打主意。可是另有一班灼见文士、勇猛武夫,他们胸怀奇志,不愿跟那班蝇蛆同流合污:有的在朝野大声疾呼,发动清议,制造舆论,盼当今皇上振作猛醒;有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拉起一支人马来,反抗官府,背叛朝廷。这两种人走的路子尽管不一样,结局却都是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什么原因呢?一个是太相信皇上,一个是太相信自己,眼睛里都没有看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另一些人,却又太不相信自己,看到朝廷腐败,官府糜烂,于是有的隐居山林,借诗酒书画发泄胸中积愤,消磨漫长岁月;有的沉溺声色,借男欢女爱忘却临渊之危,打发眼前光阴。生在当今之世,不瞽不聋,不痴不疯,究竟应该怎样做人,把一腔热血洒在什么地方为好,不也是一个颇费斟酌而要特别认真思考的题目吗?
    就这个课题,我们从黄昏谈到深夜,从深夜又谈到金鸡初唱。上人把道理掰开了揉细了给我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夜工夫,我解开了几十年来没有解开的死疙瘩,也懂得了往后应该去干什么和怎么干。看看天色,已经是东方欲晓,我匆匆收拾收拾,告辞了上人,背一个小包袱,抄小路奔兰溪大步走去。
    到了兰溪,我改名仇有财,搭一个跑野台子的小戏班,改行唱小丑。后来跳了两次槽,才到的新声舞台。我不是赌过咒发过誓再也不吃唱戏这碗饭了么?怎么又自食其言吃起回头草来了呢?这里面却又有一段因缘。自从临别前听了上人的一席话,真叫胜过读了十年书。我懂得了是不是受人欺凌,不在于干的是哪门行当。根本的道理,在于天下的人有贫富、上下、官民之分;绝大多数人受别人欺凌,还有一部分人一方面欺侮比他更低的人,一方面又受比他更高的人压榨,只有很少一些人专门欺凌别人,作威作福。这就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要想普天下的穷哥儿们不再受欺压,那只有世道变变样儿,上下翻个个儿。这就是上人教给我的道理。这个道理尽管简单,可是要做起来该有多大的困难哪!
    我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会唱两句戏,我何不就干我这门行当,把上人的这些道理带到四面八方去呢?府里还在逮我,小生是万万唱不得了。几年不登台,把帽子压到眉毛尖儿上唱小丑,涂上了白四喜儿,脸相几就全变了,谁会想到今天的小丑仇有财竟会是红遍了浙南的小生李丹呢?再说,在台上唱戏,除了小丑之外,都得按照师傅传的本子唱,一个字也改动不得;独有唱小丑这一行,从唐明皇唱戏那一年起就传下一个允许插科打诨信口胡吣的规矩来。在台上拿那帮当官的有钱的老爷们开涮,连损带挖苦的,当众揭他们的烂疮疤,让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变的,也是一件既痛快又激奋人心的头等要紧公事。
    白四喜儿——丑角在眼鼻之间涂的白块儿。
    除此之外,捎带脚我还办两件事情:一是打听小玉的下落,一是为当地受苦人救急出气。每到一村一店,只要听说有财主欺侮穷人的事情,我总要变着法儿教训他们一顿,不是让他们破点儿财,把他们家的财宝往穷人家里挪挪窝儿,就是半夜里用小攮子往他床头上钉一张柬帖,让他自己琢磨着滋味儿收敛不收敛。从同治六年到今天,又已经六年过去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小玉还是连一丝儿踪影也没有。算起来,她比你小两岁,今年也十四岁了,不知道她还活着不活着呢!
    去年在林村唱戏,开罪了新科秀才林大爷,领班的顶不住,劝我先走一步,到金华城里等他们。临走那一天,本打算去拜访你哥哥的,还打算给姓林的那小子留下点几记号。后来想想,生怕给你们吴石宕人添麻烦惹是非,姑且记下这笔账,一早就走了。
    到了金华,我又去了一次双龙寺,才知道我走了以后,上人为我的事儿受到牵连。他本想花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府里的刑名师爷见双龙寺庙产富足,又打听到上人吃肉毁佛诸多“劣迹”,给他揞上一个“不守清规、窝藏凶犯”的罪名,趁讥敲诈。上人不愿把大家用血汗积聚起来的一点点钱去喂虎饲狼,就把一应钱财粮米等等按人头份儿分了,去留自便,自己却只带了一衣一钵,不知上哪儿云游去了。寺里的大小当家和尚都已经换了人,跟我不熟识,我也不便细问。
    上个月,戏班子在你们新建唱戏,无意中碰到了六年前双龙寺的一个小当家的,说起来,才知道上人就在你们仙都山后面的黄龙寺里住。我打听到了上人的下落,急于想见他一面,就跟领班的告了几天假,找到黄寺龙,在上人那里住了十来天。昨天才辞别了上人要到金华找戏班子去。走过蛤蟆岭的时候,我倒是看见有一拨工匠在为林家修陵园。一者我急于赶路,二者没想到就是你们吴石宕人,只是驻脚略看了看石人石马和石牌坊就走了。
    走到石柱,天还不算太黑,我惦着去看看我妈的坟,就在衔上找家客栈住下。跟店小二一聊,才知道太平军打来的那一年,把黄家的粮食浮财抄了个精光,黄家大少爷跟他老子一样可恶,逃到佃户家躲着,贼心未死,淫心又起,竟想强奸佃户家一个十五岁的小闺女,惹翻了佃户们,一顿锄头扁担就把他送回老家去了。留下的这个二少爷,当时也只有十二三岁,只懂得吃喝玩乐,一份儿家业,能搬能动的早挪了窝儿,剩下那搬不动的,押的押,卖的卖,亲戚本家们也不容气,呵哄吓诈,各显神通,把油水都捞了去了,赫赫有名的十里黄,刚传到第二代,就变成破落户,靠典当质押过日子,跟青皮光棍儿也差不多少了。不说是因果报应,用咱们一句老话来说,叫到天理昭彰,我看倒也不假。
    自从大花脸老张带了太平军打到南马,那个什么马老爷寿终正寝之后,家道中落,也只剩下一个宝贝儿子,跟这个黄二少,还算世交,不时往还。六年前旧事重提,详文到府里要逮我的,八成儿就是这两位少爷干的好事儿。昨儿晚上我到我妈的坟地上去看了看,山坡上只留下了一个浅坑,甭说坟没有了,就连坟上的那裸杜梨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仔细一琢磨,也是我自己欠计算:我把黄金龙的狗头拿到这里来祭我妈,祭完了又不弄走,事后黄家发现了,逮不住活人,还不拿死人出气儿?本想今天白天去黄家踩踏踩踏门路,晚上再去教训那小子一顿的,偏又碰上你这个不怕虎的小牛犊愣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虽则我不动拳头就给你解了围,要不送你这一路,却是实在放心不下。这一来,倒便宜了那小子了。不过你已经小小地教训了他一顿,就算是代我出了半口恶气吧!
    说到这里,我的故事就算讲完了。你有一腔苦水,我有苦水一腔。上人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这活实在不假。
    前面快到永康县城了,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唱戏这门行当是什么滋味儿了。你再琢磨琢磨,要是愿意跟我去学唱戏呢,咱们进城去吃完中午饭一起往金华去;要是你觉着唱戏这条路走不出头呢,你不妨另找出路。尽管咱们才第二次见面,谈得总算投机,各吐肺腑衷肠,不能不说是患难中结交的朋友。才相见又相别,依依难舍,我也不能兔俗,进城之后,咱们痛饮三杯,算是我送你也好,你送我也罢,一曲骊歌,分道扬镳,各奔前程。重相见,再聚首,又不知该是何年何庚。一辈子走什么样的路,本不是一件捻指间就可以轻易决定的事情。要慎重,不可草率,我不打搅你,你好好儿掂掇掂掇吧。
    听完了这一篇生动、曲折而又充满着辛酸和哲理的不平凡的故事,本忠依然一声不响地沉默着,两只眼睛里噙着泪花儿,向前走着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慢了下来。他犹豫了?拿不定主意了?不想学唱戏了?不,不是的。从他那迸发着仇恨之火的眼睛里,从他那由于急促的呼吸而急剧起伏的胸脯上,从他那由于满腔热血沸腾燃烧而通红冒汗的脸蛋儿上,都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来,这个早熟的、只有十六岁半的小大人儿,是多么地难于抑制自己内心中汹涌澎湃的激烈情绪呀#蝴嘴唇皮哆嗦着,张了张嘴,却怎能把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呢?
    本忠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了十六年,跟老学究读过几天书,尽管认字不多,大字足本的绣像校旱也读完了好几部;跟刘师傅学过几天拳脚,尽管武艺不强,些许一两个人还真不放在眼里;跟父兄们出过几趟门儿,尽管走的地方不多,方圆二三十里之内的新闻掌故知道的也不少。在自己的村子里,在少年朋友中,他也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对于自己的一生,他只愿子承父业,做一个手艺高明精湛、为人忠厚老实的石匠师傅,盖几间四白落地的瓦房,娶一位贤惠温顺的妻子,凭自己的汗水力气,布衣淡饭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对于朝廷官府,刘师傅临死那天虽然也历数了诸般罪恶、多种弊端,但总觉得那是遥远的外地他乡的事情。他认为,在壶镇这样的小地方,只要每岁交钱粮,按年纳叮喊,就是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一时半会儿的也乱不到山村里来的。
    没想到林炳中了武举,刚当了几天团总,还没做上大官儿,就这样地仗势欺人,逼得自己不得不重新安排一辈子的生活。眼前这个人,小时候的韩苦娃、红小生李丹、名武丑仇有财,老少三辈儿走过来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哇#蝴自己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悲惨,心中想的却是天下穷人的苦痛,还要用他的毕生精力去和为富不仁的人家作对。自己肩负着复仇大志离开家园,踏进这个到处是火坑陷阱的污浊世界,头一天就碰上了饭店老板、黄二少爷这些魑魅魍魉,要不是他来救驾,谁知道这会儿会是个什么样儿的结果?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跟他学唱戏,跟他学武艺,跟他学做人的道理,跟他一起去劫富济贫,天下难道还有比他更好、更能干、更懂道理、更知道自己心思的师傅么?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就猛地收住了脚步,一把拽住了仇有财,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强摁他在石头上坐下,二话不说,一边叫着“师傅”,一边就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等到仇有财笑着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原先噙着的泪花,一下子扑簌簌地全滚到腮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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