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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推心置腹儿女情长(四)
    “也是我母亲一时糊涂,不顾我父亲的声名和女儿的名节,来到嘉兴,不能守着先父的遗产苦度光阴,却又以开设行院为业。从此,妹妹的身份一落千丈,连一个良家女子的名份都没有了。那时候,妹妹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情,既不知道,也无法干预。等到妹妹长大以后,身份已经铁板铸定,除非重新投胎再次做人,即便我母亲把行院关了,我一辈子也都是罪臣之女兼鸨母之女了。
    “尽管我家前后内外之别十分严格,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到后院儿来,可是在人家的眼里,总好像妹妹也是个不干不净的人似的。随着小妹年事日长,这种无法解脱的烦恼也越来越堵心。别人看我衣食奢华,呼奴唤婢,无忧无虑,怎知我心中哀怨,连个可以倾吐的人都没有呢。在无可奈何中,妹妹只好以诗画骑射来解闷消愁。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是天经地义,千古不易的道理。可是像妹妹这样的身份,在婚配这件事情上就难办了。凭姿色、论家境、讲才学,妹妹自信都还说得过去;至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这些年来,清白人家说我‘五不娶’条条都占,不愿上门来求;贫寒人家,见我家排场阔绰,又不敢来求;富贵人家,自以为有钱什么都能够买到,总想拿银子买我回去做妾——这当然是绝不可能的事儿。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年一年拖下来,妹妹今年都一十九岁了,在择配这件事情上,总也没有既门当户对、我自己看着也顺心的人家。昨天见了哥哥,不是妹妹不识羞耻,今天当面说疯话,也不是为了讨好哥哥,今天当面奉承;实在是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见过像哥哥这样既风流倜傥,又老成持重,而且还能文能武的人。更主要的,还是哥哥并没有因为我是个罪人和鸨母的女儿而鄙视我。哥哥平易近人又真心待人,没有半点儿拿我消闲解闷儿的意思,不由我不从内心里佩服,从内心中喜爱。昨天夜里,我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尽在琢磨这件事情,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哥哥是个襟怀坦白的人,妹妹更是素来反对装腔作势说话嘴不对着心。尽管咱们见面的时间不长,可我认定咱们俩是投缘的,是对脾气的。在哥哥面前,妹妹什么话都不用藏着掖着。干脆一句话说明白了吧:妹妹是下定决心了,要跟哥哥患难与共,幸福分享,一辈子两心厮守,永远不分离的了。哥哥要是答应,我叫我妈把姑娘们全都打发走,折出一些银子来给哥哥做本钱,就在这里开一家铺子,挣钱多少不去管它,只要咱们能够长期厮守,混一个粗茶淡饭、吃穿不愁,也就满足了。像这样的心迹,小妹连我娘跟前都还没提起过,今天蒙哥哥错爱,引我为知已,我才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哥哥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不能告诉小妹呢?”
    五不娶——《大戴礼经》上说:“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父长子不取。”取,通娶。
    这一番推心置腹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的确使本忠心为之动,情为之移。按照一般常情,男女之间,一见钟情是常有的,并不足奇,但是作为一个姑娘,一个少女,总是把这火一样的热情深深地藏在心底,不敢轻易吐露的。如果不是男方首先向女方表示爱慕之情,深藏在姑娘心底的爱苗,只能逐渐枯萎、发霉,最后终于烂掉。素素是个不同凡响的奇特姑娘,在自己所爱的男子面前并不娇揉造作,也不会过份羞涩以至于连心里话都不敢表白的地步。特别是要她说出其父之死,罪在慈禧和曾国藩,更不是对任何人都能够吐露的。现在,作为一个姑娘,素素已经把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了,那么,作为一个男子,本忠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情呢?
    强烈的激动一下子控制了本忠,情不自禁地也把自己的心里话如数倒出来了:
    “实不相瞒,昨天早上孔大官人要带我去拜望你的时候,我是抱着见识见识的想法上门去的。他们把你说得太神了,我总有些不太相信。及至见了面,发觉你比他们说的还要好上几分,我也为你的才貌出众动了心。说实在的,在我所遇见过的女子当中,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美貌,既有文才,又有人才的。你的博闻强记,虚心好学,你的热情豪爽,落落大方,都叫我打心里对你十分佩服。我没有妹妹,忽然之间有了你这么个聪明的好妹妹,我也是高兴得一夜没有睡着觉。昨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也想得很多。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实话,在妹妹面前,什么事情也不应该捂着盖着哄着瞒着。妹妹已经对哥哥说了心里话了,其实,哥哥的心里,又何尝不是那么想的呢!我没有把心里话先说出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有无法开口的难言之隐。妹妹信得过哥哥,把难于开口的心里话都掏给哥哥,哥哥又有什么信不过妹妹不能把心里话掏给妹妹的呢!不过我家的事情,说起来话长,牵扯的人也多,你听过以后,一定要让它死在心里,烂在心里,千万别传给第三个人知晓才好呢!”
    素素频频点头,紧紧地依偎着本忠,心坚似铁,柔情似水地说:
    “哥哥放心,妹妹既然以身相许,哥哥的事情,就跟小妹的事情一般。哥哥肩上若有千斤重担,即便妹妹挑不走五百斤,总也要分挑四百斤、三百斤的,怎么会去传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呢?”
    本忠觉着素素是个可以信托的人,就清一清嗓子,理一理思路,删繁就简,择那要紧的,先把自己原籍何处,姓甚名谁,家中都有何人,以何为业等等概况说了一遍,接着就把吴石宕人为林家修陵园,温州客人陈焕文失银许亲,林国栋盗牛杀人,引起林家后院儿厮拼械斗,二哥战死,大哥和二虎受重伤,自己一刀捅死了财主婆,逃亡在外,拜了仇有财为师学戏,在温州代新郎巧会陈秀芝,婚后奉岳父之命跟黄逸峰出外经商,家里跟林炳打官司,县官受贿,判了大哥的死刑,为此吴石宕人动武劫牢,逃进白水山自立为王,大败进剿的官军,目前双方正处于相持不下的状态中,后事如何,已有一年没有消息,等等。
    听本忠一口气说完了这一段既惊心动魄、又曲折离奇的故事以后,素素的心潮随之起落,不能自已。本忠出于自卫,被迫杀人,这并不奇怪,事情临到谁的头上,都会如此办理的。糟心的是,素素所最担忧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使她棘手、为难,暗暗诅咒造物主的故意捉弄人。多少年来,朝思暮想,总算碰到了一个事事可心、也样样如意的人,偏偏这个人已有妻室。这不是上天故意拿人开玩笑,又是什么呢?放弃他,另找一个么?第一是谈何容易,第二是一旦已经起了狂澜的少女之心,一时也无法安定,无法平静。让他与原配离异,再来娶自己么?第一是不合天理,人家是生死与共贫贱不移的患难夫妻,自己不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第二是不合人情,本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不肯办这样的事儿。那么,剩下的最后一条路,就是给人家做妾,给人家做偏房了,而这恰恰又是自己一向所不愿意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她出身名门,有她小姐的身份,总不能去向人家低头服小吧?
    本忠一边讲,素素一边想;本忠讲完了,该素素作出决断、表明心迹了。啊,难哪,真难哪!大路千条,小路万条,怎么就没有我素素能走通的一条路呢?急切间,她忽然想到:陈焕文在瑞溪镇有产有业,陈秀芝是个独生女儿,本忠无法把妻子接到缙云原籍去,他在陈家应该算是招赘;而本忠出外经商,一年到头没有多少日子住在家里,何不学一个“两头大”,让本忠在嘉兴再安一份家,以经商为名,在嘉兴长住,只到年下才回温州去一转呢?至于以后如何了局,世事变化万千,眼下实难逆料,只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了。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眼前的出路又平坦起来,宽广起来了。她两手紧紧地拽住了本忠的胳膊,把脸颊靠在本忠的肩膀上,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在他耳畔悄声细语地说:
    “听了哥哥的身世,不由我打心底里更加佩服哥哥,尊敬哥哥了。浙南山乡,天高皇帝远,官绅勾结,欺压百姓的事情,比起我们这边来,只多不少,那是一定的。哥哥一生,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给妹妹做出了良好的榜样。哥哥所经历过的种种厄运,尽管小妹没有经历过,不过可以想象,要是一旦也有一个像林炳那样的恶贼敢于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一定也会像哥哥那样,哪怕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跟仇人周旋到底,不手刃仇人,不用仇人的头颅献祭于亡父亡兄的灵前,是绝不善罢甘休的。哥哥的父兄,就是小妹的父兄;哥哥的深仇大恨,也就是小妹的深仇大恨。既然哥哥不拿妹妹当外人,把这些不能告诉外人的机密大事统统告诉了我,从今往后,你我两人就是一个人了。妹妹生为哥哥而生,死为哥哥而死。此仇不报,也就枉此一生了。眼下哥哥在陈家入赘,只不过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对于报仇雪恨,还得另图良谋善策。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归根结底,仇人是林炳,不是官家,更不是朝廷。拉起山头来对抗官兵,那是谋反打天下的事业,不是报冤杀仇人的行径。虽说那是官逼民反,终究与原来的本意不符。白水山竖旗扎寨,尽管目前旗开得胜,有了初步的战果,不过也不能不看到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的一面。小小一座山头,势单力薄,对付一县的兵力,侥幸凭险取得一时的胜利,总非久计。一旦提镇的大军开到,只怕依旧难逃覆灭的命运。以小妹愚见,白水山义旗已举,营寨已立,骑虎难下,欲罢不能,是成是败,只好听天由命了。要是能够一鼓作气,杀死林炳,即便造反不成,总算是报了大仇,也可以心安理得;要是林贼未擒,就出兵失利,这报仇雪恨的大事,可就落到了你我两人的身上了。所以说,为今之计,第一是隐姓埋名,静观其变;第二是练好本事,伺机而动。小妹不才,这一张弹弓,自信还能百发百中。上起阵来,跟随哥哥左右,总也强如哥哥只身深入虎穴。如果在动手之前,哥哥能够再教我几路得用的枪法剑法,咱们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缙云,摸进林家,杀他个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手刃仇人,取首级以祭先人亡灵,想来一定可以手到擒来的。
    “在此之前,哥哥就以经商为名住在我家,一面习文练武,一面教妹妹本事。每到年下,由哥哥回温州去住一些时日。往后秀芝姐姐有了子息,不妨从她的陈姓,妹妹如果也有一男半女,就从你的吴姓。这样,也可以保得陈、吴两家香火不绝。哥哥要是认可的话,妹妹这就回去禀明母亲,收起天香楼的牌子,把一应姑娘姐妹该发落的统统发落了,该留下的酌情留下几个,从此杜门谢客,深居简出,一心一意,跟哥哥练武学艺。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本忠听素素如此说,虽没有言明甘愿做妾,但是答应做一个“两头大”已经是不在话下了。仔细一想,自己在陈家招亲,只能算是入赘,有了子女,也只能延续陈家香火;此外,再以吴家的名义另娶一房媳妇,分家另过,各不相扰,来一个双嗣兼祧,也是天理人情所能说通、国法民俗所能允许的事情。难为素素肯于迁就,终于妥善地解决了这个十分棘手难办的问题,不禁大喜过望,双手捧住了素素的脸蛋儿亲了一亲,满腔激情地说:
    “妹妹说的极是。秀芝是我恩人,妹妹是我知己,于情于理,哪个也放不下。如今多承妹妹肯于委曲迁就,天理人情,两不悖拗,只是太委屈妹妹了。我们当地,一子兼嗣两房或两姓的风俗原来就有的。两房之间,子女产业,各不相关。我丈人在瑞溪有田地房产,总不能为了我的缘故,变卖了产业搬到缙云去。如今照妹妹的办法,秀芝的子女从她的陈姓,继承陈家的产业;咱们的子女,回到吴氏祠堂去归宗,继承咱们自己的产业,这就清清楚楚,一点儿纠葛也没有了。我岳父是个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人,为了陈、吴两家的后嗣香火,想来不会不赞成;只是秀芝面前,恐怕一时难于说通。为今之计,只有串通黄叔,求他回家之后,暂且不要声张,等明年我跟他拆了账散了伙儿,各做各的生意,往后即便秀芝有什么言语,跟他也没有什么干系了。
    “至于白水山的事情,究竟如何了局,能不能拿住林炳碎尸万段,报仇雪恨,容我托人慢慢儿去察访打听。要是我叔他们能够顺利得手,咱们就不必伸茬儿了;要是林炳勾结官兵打进了白水山,你我再商量如何收拾林炳,也不为晚。咱俩的事情就此一言为定,往后是好是坏,是祸是福,可就听天由命,谁也不许翻悔啦!”
    素素两手勾住了本忠的脖子,凝视着他的眼睛,静听着他的话语,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和甜蜜。当本忠说到“是福是祸、谁也不许后悔”的时候,她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我长到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呢!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我认定了的,就一条道儿走到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头的。倒是在我妈面前,先不要跟她说起你在温州招赘成家的话头。去年盐运上赵老爷托人来做媒,要讨我去做妾,我跟我妈发过誓赌过咒,就是穷死了饿死了,也不去给人家做小的。如今我跟秀芝姐姐两个,尽管是各姓各房,不过说起来总是共一个男人,又是她在先我在后,怕我妈一时想不明白,会不乐意。咱们聊了这半天,时候不早了。你看这日头正在咱们头顶心儿上,只怕都已经过午了呢。咱们赶紧吃点儿东西,再跑两趟马,今天就早点儿回去,你找你叔,我找我妈,先把咱们的事儿办妥当了吧。骑马的工夫,往后有的是呢!”
    说着,素素先站起来,就手拉起了本忠。本忠又随手拾起了垫坐的绣花斗篷,替素素披在肩上。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远处一个红衣姑娘骑着一匹黄骠马如飞而来,急风暴雨般的马蹄下面,扬起了一溜儿尘烟。本忠看见,笑了笑说:
    “这不是,梅香等咱们等急了,催咱们来啦!”
    素素走出桑园,手搭凉棚往远处打一望,皱了皱眉头,对本忠说:
    “不像是梅香。没有我的话,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会来找咱们的。再说,她要是催咱们去吃饭,也用不着这样没命似的跑哇!照我看,八成儿这是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儿。杏香骑着那一匹黄骠马找咱们来了。咱们干脆也骑上马迎她去吧。”
    这时候,那匹桃花马和雪里拖枪正悠闲地在路边啃着青草,两个人刚刚走过去抓住缰绳,黄骠马上的姑娘已经飞驰而到,滚鞍下马,定睛一看,果然是杏香。只见她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咻咻,胸脯子一起一伏的,急急忙忙走到素素和本忠的面前,慌忙中仍不忘礼节,一面按照武把式的规矩两手抱拳躬了躬身,一面禀报说:
    “传家主母的话:刚才黄客官亲自来找刘大官人,说是家乡来了一位姓仇的客官,在客栈里立等刘大官人,有要事面谈,请刘大官人作速回客栈去。”
    本忠一听,吃了一惊,轻轻地对素素说:
    “是我师傅来了。一定是家里有了消息,不管是好是坏,我赶紧回去一趟吧!”
    正说着,又一匹黄骠马载着一位红衣姑娘如飞而来。原来是梅香在道台坟看见杏香飞驰而过,叫又叫她不应,不知有什么急事儿,来不及收拾菜果食物,跨上马就追了下来。赶追到了,听了后半截儿,只知道本忠有事要回去一趟,忙着问:
    “菜果酒水都铺设在道台坟,刘大官人用一点儿再走吧!”
    本忠听说是师傅来了,哪儿还有心思吃饭?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拿着马鞭,急不可耐地对素素说:
    “师傅千里迢迢地赶来,一定是有紧急的事情,刻不容缓,来不及陪你野餐了。这匹马,先借给我骑回去,有什么变故动静,我马上去告诉你。”
    素素见本忠心里焦急,知道他是惦着白水山上亲人们的生死安危,也就不留他,只是说:
    “哥哥有急事要办,小妹不便留你。这匹马,哥哥只管骑去。不管是祸是福,今天晚上一定要来跟小妹说一声,免得我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天黑之前,请你师傅到我家便饭,小妹作东,替师傅接风洗尘。”
    本忠略一沉思,回答说:
    “师傅刚到,当然是我接风,怎么好去叨扰妹妹呢!这样吧:吃过晚饭,是好是赖我一准儿去给你送个信儿,我师傅肯去不肯去,那就要看他的高兴了。能把他拉上,我总会尽力把他给拉上的。”
    说着,抬腿儿认镫,一拍马屁股,就想上马,一眼看到手上的马鞭子,迟疑了一下,又缩回腿儿来,把马鞭子递给素素说:
    “这条鞭子,你先带回去吧!我折一根桑条代用,也就行了。”
    说完,就手折了一根桑条,一骗腿上了马,说了一声:“晚上见!”在马屁股上轻轻加了一鞭,那匹雪里拖枪抖开四个蹄子,平平稳稳地跑了起来,转眼间,就在黄土烟尘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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