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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小夫妻两顶竹轿逃外地 大老爷三次较量全盘输(二)
    马天祥和张国华是被俘的太平军,在本地无家无业,当然只能住在栖流所里。他们多次想从花子群中物色几位手脚便利又心地善良的人交朋友,依靠这些朋友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藏金取出来,然后逃到他乡外省去共享荣华富贵。可是积八九年之久,像这样具有忠肝义胆的人居然一个也找不到!
    金团头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瘦小枯干,驼着背,哈着腰,说话没有底气儿,坐下来就闭眼,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昏昏睡去的样子。他之所以能够把这一群谁都看不起可又谁都惹不起的煞星们管得服服帖帖又井井有条,还要他们自觉自愿地把他们叫花所得按成数交到他的手上,靠的就是他手中那支红得透亮已经变成紫赯色的老竹根旱烟管。凭着这支祖传的竹烟管,意味着他手里掌握着专治花子的条条道道和生杀大权。谁要是不听话,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只消轻轻地吩咐一声:“按家法从事。”就连最蛮横的花子,也会吓得四肢乱颤、嘴唇哆嗦的。
    不过,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摆他的团头架子,不动用“家法”来整治不听话的“孩子们”了。原因是金驼背年轻的时候,惩治起犯“家规”的花子们来,过于凶狠残暴,他治下的花子们谈虎色变,忍无可忍,来一个“惹不起躲得起”,纷纷投奔他乡外县,另靠主儿去了。反正丐户向来不交丁口税,也不赶文武科场,牵扯不到籍贯问题,所以花子流徙,官府、地方都不会过问。于是壶镇栖流所的房屋空了出来,金团头的手上也拮据到无法维持门面的程度。更有一样:金团头娶亲二十多年来,团头嫂怀孕不下十次之多,却连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不是小产,就是夭折。直到四十岁上,才有人劝他宽厚治“家”,以赎天谴。说来也怪,自从他接受了忠告,壶镇栖流所里的人丁又逐渐兴旺起来,团头嫂生下的第十一个孩子,也保住了。——遗憾的却是位不能延续香火的“千金”,而且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不再怀孕。俗话说:够不够,四十六。到了团头嫂四十六岁那年,仍不见再育,金团头也就死了那份儿心思了。
    有人劝金团头纳妾娶小,再生个儿子,也好延续香火,继承团头大业。尽管金团头是个叫花头子,年纪也已经快五十岁,但在壶镇街面儿上,却也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团头嫂也不是什么醋坛子、母老虎,别说是娶个小寡妇可以手到擒来,就是娶个贫苦人家的黄花闺女,也还有不少人心甘情愿,甚至求之不得哩!
    但是金团头却说:由于自己年轻的时候多行不仁,上天原是要断绝他的子嗣的,多亏中年醒悟,开始宽厚待人,上天才法外施恩,赐他一女,让他有个半子之靠,就已经感恩不尽了。如果还不知足,又去糟蹋人家的女孩儿,上天怪罪下来,只怕会连这个女儿都养不大。于是金团头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想可以延续香火、能够继承他团头大业的儿子了。可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女儿,一落生就白得像米粉捏的一样,五官端正,眼大口小,十分讨人喜欢;稍许长大一些之后,更透得十分聪明伶俐,两口子爱得像心肝宝贝儿相似。
    金团头的女儿,生于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非常凑巧,跟同治皇帝载淳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时辰略为晚些而已。载淳六岁登基做了皇帝,赛神仙张铁山传出话来,说金团头的女儿跟皇上同年同月同日生,乃是大富大贵的命相,他日决非丐帮中人物。有这么一层因由,金团头给自己的六岁女儿起了一个颇有气派的名字:金玉如,预示她将是金技玉叶一般的人物,决不能等闲视之。
    尽管团头并非朝廷命官,治下的“子民”又是最最下等的叫花子,但他终究是个“一行之主”,膀不动,身不摇,每天都可以收入若干钱米,还不用向官家交税。东乡地面上有了红白喜事或者大小事端,团头也可以忝列绅衿之末而上得了台盘说得响话的。特别是金团头百年之后,“团头”这顶金冠,必然要传给女婿,这又无形之中给这位“丐帮公主”增添了更高的身价。更何况那位花子千金长得又是那么俊,那么美,这就难怪有那么多人——不仅仅是贫家子弟,也包括一些小康人家在内——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位乞丐王国的金枝玉叶,想望着登堂入室,招为“驸马”,从而继承王位,永世掌管东乡的丐帮了。
    但是金团头却因为自己的女儿有那么一个好生日,加上赛神仙的铁口预言,非要给女儿找一个读书种子做女婿不可。论长相,玉如身材适中,不胖不瘦,辫子长长,眉毛弯弯,柳腰细细,金莲窄窄,头发墨黑,脸皮雪白,杏眼桃腮,蛾眉樱口,够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人材;论才干,姑娘心灵手巧,会裁衣做鞋,会描龙绣凤,一家人过年过节穿出来的衣帽鞋袜,比买来的还要舒齐好看。最难得的,还是她那温顺善良的性格和那一颗惜老怜贫的仁慈之心。在栖梳所里,几乎每一个花子都受到过她的同情和照拂,因此不论哪一路刁钻古怪的花子,都从心底里尊敬她、喜欢她,巴望她能得到一位如意的夫婿,往后接替金团头来统治这个花子王国的时候,大家也好沾几分宽厚仁义的福泽。
    在花子们的心目中,金玉如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但是走出花子世界之外,她只是一个叫花头子的女儿。尽管她才貌出众,命相极好,但是有财产、求功名的人家,却都不愿娶这么一房儿媳妇,以免跟花子群攀上了亲戚,他日儿孙中了状元也有损家声。当然,许多家境贫寒的人,既看中了团头这顶王冠,也看中了玉如的人才,打玉如才十一二岁的时候起,就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求亲。但是金老而自己当了一辈子团头,天可怜见,没给他一个可以继承祖业的儿子,却生了个花朵儿也似的女儿;在他的心目中,就产生了抛却这顶王冠、跳出花子世界的念头,因此抱定了一条宗旨:不是读书人的子弟,不是有出息的儿郎,他一概不答应。因此,虽然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来求亲,却都被金团头一口回绝了。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治皇帝“龙御上宾”的那一天,玉如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了,依旧还是小姑娘独处,连个婆家都没有说定。
    壶镇栖流所离壶镇大桥不过一里多地。太平军占领壶镇期间,不单附近的穷苦百姓得到不少好处,就是花子们也得益匪浅,大家对太平军都是拥护的,也是有感情的。所以。马天祥等七人被残了肢体并送到栖流所来当花子以后,众花子不单不歧视他们,不排斥他们,反而对他们深表同情,关怀备至。
    马天祥等人被刖足剁手,刑后交金老儿用土法治伤,第一要喝整碗的热菜籽儿油,第二要吃好几个用菜籽儿油煎的荷包蛋,伤口才能不化脓溃烂。这些刑后的人,几个月不能外出行乞,每天都得由金团头拿出米来熬粥给他们喝,这一笔“投资”,金老儿就已经很心疼了,再要他拿出好几斤油、几十个鸡蛋来,根本不可能。因此,这一负担,就转嫁到了众花子们的头上。一碗油、几个鸡蛋,对富户或小康人家来说不算一回事儿,但是对花子们来说却是个很大的难题。当时农村里的穷苦人家,不是过年过节,烧菜只能放点儿酱,根本见不着油;天一黑就睡觉,根本不点灯。家里养几只鸡生几个蛋,也都得攒起来,拿到市集上去换盐吃。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花子们倾巢出动,硬是一点一滴地从千家万户的油罐子里凑足了七满碗菜籽儿油,又讨来了二三十个鸡蛋。单是这一项,就可见中花子们的诚意了。——这里面,除了众百姓对太平军的同情之外,地头蛇似的“强叫花”们,当然也发挥了强有力的作用。
    在受刑的七人中,要数剁去双脚的伤最重,需要吃的油煎鸡蛋也最多。团头嫂每天坐在栖流所门口收取“份例”,惯于从花子们身上挤油水,那心肠早就炼成了铁石的一般,哪里舍得给这些伤号去煎油汪汪的鸡蛋?于是,每逢花子们讨回来的油和鸡蛋不够,总是由年幼的金玉如悄悄儿地从她母亲那里去偷来补足。
    张国华是最重的伤号,刚进栖流所的头几天,就吃过金玉如偷出来的鸡蛋,心里就开始对这个年幼而善良的花子公主产生了十二分的好感。
    用土法治刀伤,主要的药是“五爪金龙”的叶子。五爪金龙,是一种爬蔓儿的草本植物,蔓上有毛刺儿,叶片成掌形,北方农村称为“拉拉秧”。最简便的治疗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摘下,放在口中嚼碎,糊在伤口上,具有止血生肌敛口的作用。用这种方法治伤虽然简便,但是伤口容易化脓。比较好的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加上猪板油捣成药饼子,糊在伤口上,不单伤口不会化脓,而且用不着天天换药。难的是猪板油价钱太贵,花子们买不起。开头一两次,是由“强叫花”出面到猪肉铺门口去讹他一大块回来,但是这本戏既不能天天唱,更不能在同一家猪肉铺门前唱。时间一长,就只能由大小花子们行乞凑钱去买了。
    像断手断脚这样的重伤,不化脓溃烂也得四五个月才能收口,这期间,要用多少斤猪板油哇!这些买猪板油的钱,当然都是由众花子们东一个西一个去讨来的。花子们讨到了钱,还必须按成数上交给团头。每天傍晚,团头嫂都要坐在栖流所门口,左面放一个钱笸箩,右面放一条米口袋,按成数收取“份例”。自从栖流所里来了这七个伤号以后,金玉如总是抢着替她母亲去收取钱米,其目的,就是收齐了份例之后,她可以抓出一两把来,专门用来买猪板油。
    五爪金龙治外伤的偏方尽管极为简单,但却是保密的,轻易不传外人。遇上有人来讨药,金团头总是不辞劳苦,亲自去采,然后嚼烂了交给人家。栖流所来了七个伤号,他懒得天天出去采药,就把这种药的采摘和用法教给了小玉如。小玉如把药采回来,放在石臼里加上猪板油捣烂了,还怕别人换药不仔细,手太重,总是不嫌腥臭地亲自来做这件事情,既细心又耐心。
    所有这一切,都让张国华对这个丐帮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得就差喊她“公主娘娘千岁”了。
    金玉如是个只到过镇上的乡下姑娘,又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张国华是个跟随洪秀全打江山的太平军,跑遍了小半个中国,见识可谓极广。金玉如一有闲工夫,总爱凑到他身边去听他山南海北地神聊。聊着聊着,金玉如的见识大大地增加了,对这个小老广的友谊也增长了。
    十几年过去,金玉如从七八岁的小姑娘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张国华也从残废的太平军战俘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但是在张国华的心目中,金玉如始终是个真正的公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与金玉如有天壤之别,因此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他也跟所有的花子们一样,诚心诚意地希望她招一个好“驸马”,以便将来能够在她的仁政之下安度太平岁月。
    但是张国华自从拥有了那五千两白银和一匣子翠钻珠宝之后,他的想法就彻头彻尾地变了。当时的银价,一两银子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他手里既然有五千多两白银,就是一个富有万贯家财的富翁,何况还有那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钱的一匣子珠宝翠钻呢!从前,他觉得金玉如高不可攀,自己只配拜倒在她的脚下,几乎不敢仰视;如今,自己名下的金银珠宝,折算下来有几万贯的家财,那可就高过她不知多少倍了。从前,他对她的感情只限于感激、敬佩、仰慕,不敢有丝毫的非份之想;如今,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资格去爱她,去娶她,甚至有些屈尊,有些降格以求了。当然,他没有忘记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过他也知道,有钱人的脚本来就没有多大用处。作为一个富翁,关键是必须有钱,却不一定要有脚。有脚没钱的人,只能去当个脚夫,像金玉如这样的姑娘,连想都不敢想;有钱没脚的人,不单可以娶一个比金玉如更美更好的妻子,还可以珠环翠绕,钟鸣鼎食,在富贵荣华中度过一辈子,让妻子觉得比嫁个有脚的丈夫更满意,更幸福。何况好几年前,有好心的木匠给他做了两只木脚,外带一副双拐,早就可以自由行走,也可以自理生活了。
    张国华沉浸在自己幻化出来的太虚幻境中,憋在心中的一腔子肺腑之言,总想找个机会单独地跟金玉如倾吐一番。
    这一天,又有一位媒人上门来给玉如说亲,金团头嫌对方是泥腿子人家,孩子也太粗气,依旧没有答应。想想女儿都已经十九岁,连个合适点儿的婆家都找不到,老两口儿晚饭也吃不下,坐在屋子里面对面叹长气。金玉如明知道爹娘为什么不高兴,但是这种事情,做女儿的既无法相劝,更无法插嘴,想想自己才貌双全,就只为生在丐户人家,连个像样点儿的女婿都找不上,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走到溪边去痛哭一场。
    张国华眼看着金玉如一个人走向溪边,趁人不备,也架着双拐跟了上去。见玉如低着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绢儿捂着鼻子,哭得好伤心。张国华是个好性子,在姑娘们面前特别会陪小心,又是多年来厮混熟了的,至少说话并无顾忌,就也找块大石头跟她面对面坐了下来,轻声细语地用好话相劝。说着说着,话题就转了:
    “你跟同治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赛神仙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相,我看一点儿也不假。你我认识也十二年了,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一句瞎话,今天我诚心诚意地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眼前就有一桩极好的婚姻在等着你,成亲以后,马上就是一位有两万贯家财的管家奶奶。怎么样?你好好儿想想吧,要是愿意,你就点点头,我再细细地告诉你。”
    每一个少女,都做过五彩缤纷的荒唐梦,梦见自己的丈夫多么英俊,多么富有。玉如尽管也相信自己是大富大贵之相,但在她的梦中,她的丈夫只要有两千贯家财,她就十分满足了。至于两万贯,这个数字太大了,就是每天喝人参汤吃燕窝儿粥,也使不完用不尽的。这是她想也没有想过,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呀!正因为这个数字太大,而且又是出自这个穷叫花之口,她根本就不相信。尽管刚才还是眼泪汪汪的,也忍不住破涕为笑说:
    “做媒的都爱吹牛皮说大话,把女方的三分人才说成七分,把男方的只够温饱说成丰衣足食。不过人家再怎么能吹,也不像你这么吹破天的!你知道两万贯钱堆起来有多高吗?”
    张国华见她不说嫁不嫁,却对他说的两万贯产生了怀疑,就正色说:
    “我不是吹牛皮,也不是开玩笑,我是诚心诚意地跟你说正经事儿。你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要是有一个人确确实实手里有两万贯,你肯不肯嫁给他呢?”
    金玉如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那也要看是个什么人哪!总不成为了这两万贯叫我去嫁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公公当填房吧?”
    张国华依旧十分认真地说:
    “你才十九岁,怎么可以叫你去给老头儿当填房呢!那个人比你大八九岁,只是腿脚有点儿不方便。不过那不碍事儿,手里有了两万贯钱,根本不用走出房门一步,就有享不完的清福。你说说,这样的人,你嫁不嫁?”
    金玉如还有些不当真事儿似地随口答应:
    “那也还要看这个人长得怎么样,脾气怎么样。”
    张国华听她并不因为脚残而一口拒绝,以为有门儿,连忙说:
    “这你就看我好了,那个人的长相和脾气,都跟我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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