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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林大娘子有幸遇良种 马三公子半夜送娇娃(四)
    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一个富家奶奶,男人又是单丁独子,有没有儿子,几乎是一件跟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的大事。换言之,有了儿子,就有了一切;没有儿子,就会失去一切。从道理上说,名节似乎比性命还重要;但事实上,不论是秀才娘子还是举人奶奶,为了要儿子,又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名节。在这种意义上说,又似乎是“名节我所欲也,儿子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名节而取儿子者也”了。因为对于“名节”二字的解释,尽管同是一个人,大概也是因时因地而有所不同的。在织女娘娘的眼皮子底下,为了要传宗接代而借种,当然不能与养汉子婆娘的不贞不节同日而语的。要是生了儿子以后丈夫故去从此守节抚孤,他日照样还是请得旌表,可以建立贞节牌坊的。更何况,从寨上带回来的儿子,照例认为是送子娘娘所赐,应该说是“求”来的,与“借”风马牛不相关!
    翻来复去前后思忖的结果,瑞春似乎已经逐渐倾向于在“求”的幌子下面去“借”一个了。她觉得:第一,这种事情既然别人办得,我也就办得;第二,只要事情办得严密,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细来历,春风一度,就此各自东西,离家又如此遥远,除了织女娘娘之外,有谁会知道?
    但是,这种事情心里想想倒还犹可,真要办起来,却实在有点儿羞人答答,不单难于启齿,也无法见人的。再说,整个戏台前,从昨天到今天,尽管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的男人到处都是,但哪一个是眉清目秀,风度翩翩,堪称良种而值得自己一借的呢?
    一想到良种,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马三公子的身上去了。说实在的,在今天这个庙会上,也确实没有第二个男人像他那么英俊、那么能使一个女人动心的了。他腰悬宝剑,身穿白袍,面如敷粉,声若洪钟,两眼奕奕有神,说话彬彬有礼,真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站在那一群缩肩拱背、獐头鼠目的青皮光棍儿们中间,确实有如鹤立鸡群中一般。但是。像他这么一个正派人,又是在庙会上专负弹压整饬之责的团防局帮办,这种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他肯办么?
    时近中午,天气相当热。俗话说:“心静自然凉”,瑞春的心中,有如火山在爆发,一股股烈焰正在腾空而起,真是既不静,又不凉,一种莫名的烦躁,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堵在心头,闷在胸间,憋得他连气儿也透不过来。额角旁,鼻尖儿上,早已经微微渗出了汗珠儿,摸一摸手心儿,也已经是湿漉漉的了。回头看看小巫婆,发出低沉而匀称的鼾声,正在高唐梦中,睡得又香又甜,一把小蒲扇盖在胸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对比之下,越发觉得房间里沉闷憋气,越发觉得心里面焦躁不安了。
    在烦闷焦躁中,瑞春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先扽下小手绢儿来对着镜子擦了擦脸上的细汗,又掠了掠鬓角的头发,抹了抹衣服上的绉折,这才拿上一把棕榈叶子编的细巧小扇子,走出房门来。
    她并没有想到要上哪儿去。仅仅由于房间里太闷了,想到外面去透一口气儿,凉快凉快。走出门来,回手又把房门拽上。她不想往大殿上去。那里虽然没有太阳,但有那么多的香烛和人,比太阳地儿里还要闷热。这个后院儿,除了有一扇门通往大殿之外,还有一扇门通往山后,以备挑水挑柴的人进出。平常时候,这扇门是关着的,今天天气太热,院子里又住着那么多香客,为了多吹进一些过堂风来,有人把这扇门开得笔直。透过门洞,可以看见房后一道竹篱,几株翠竹,衬着蓝天白云,远山幽谷,倒是一个十分清静凉快的所在。瑞春见房后有这么个好地方,心中大喜,就一个人穿过门洞走到房后去纳凉。
    前面说过,这座娘娘庙,是盖在一座馒头形土山包的山顶上的。因此后门外面,也是一溜儿斜坡,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谷。小道儿两旁的阴山坡上,长满了针刺叶子的杉木,主干笔直,枝杈底大顶尖,很像一座座小宝塔。尽管这时候已经中午,但是阴山坡上,一者朝北,太阳不能直射,二者有成片儿的杉木像罗桑浩的遮住了阳光,因此比起山顶上和南山坡来,要凉快得多。只是一众香客们上山来求子,图的是热闹,哪儿人多往哪儿钻,这个清静凉快的所在,也许黑夜里有多少对儿野鸳鸯在这里栖息,大白天儿的,竟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瑞春穿过竹园,越过篱门,沿着并不太陡峭的山中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山谷下面走去。她虽然是个在江南山乡长大的姑娘,日出东山,日落西山,面朝南山,背靠北山,每天生活在四面都是高山的狭窄的小天地里。但她终究又是生活在壶镇这个小平原上的姑娘,而且是壶镇第一富商的千金小姐,从小连大门外面都很少出去,更不用说是到山上去玩玩儿了。过了门儿做了媳妇儿,尽管房后就是山,她既不能也不敢放下少奶奶的架子,爬到山上去赏心悦目一番。因此,他应名儿是个“山里姑娘”,长到今年二十三岁,却居然还是第一次爬到山上来,实地看一看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这时候,她暂时丢开耿耿于怀萦绕心头还在云天高处飘渺的儿子,独自一人先来这里游山逛景,图一个心旷神怡,求一个四体清凉,再作道理。
    土山土路,绿草如茵,虽然金莲狭窄,顺着山坡往下走去,并不十分吃力。刚走到半山腰,忽然听到不远的一块山石后面,传来一阵阵打雷似的呼噜声。瑞春吓了一跳,急忙停住脚步,心想:在这个僻静的山林中,四顾无人,听那呼噜,分明是个男人,万一要是惊醒了他,纠缠起来,任你怎么叫喊,那可是谁也听不见,再也无法脱身的。这么一想,不禁心头有如小鹿乱撞,突突地跳个不住,急忙回转身来,又往山上走去。
    刚走了两步,忽又转念一想:听他鼾声大作,想必是睡熟了的。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跟前,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总还不至于就会把他惊醒了。这么一想,就又退了回来,继续往山下慢慢儿地走去。
    走不多远,就看见那块山石的后面,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一个汉子,把一件长袍平铺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地躺着,睡得正香:两腿岔开伸直,敞着上衣,露着胸口雪白的腱子肉,两手抱拳,平放在胸口上,一口镶着闪闪银活儿的古剑,就横倚在腰间。瑞春立刻就认出:这个躲开热闹跑到这里来图清静睡午觉的人,正是庙会中鹤立鸡群的佼佼者马三公子。
    瑞春心中一动,一个“织女娘娘有心撮合”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她进退维谷,简直不知所措了。
    在忐忑不安中,她如痴如呆地站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没有移动一步。她认定今天无意中跟马三公子的相遇,是织女娘娘的好意安排,是要促成她在无人知晓的秘密中取得良种。这样的机会,确实是很难得的,如果错过了这个良机,再要找一个像三公子这样风流俊俏的人物,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但是,这里虽然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中,青天白日的,自己一个女子,怎么能把一个睡着了的男人唤醒,并向他提出借种这样难以启齿的要求来呢!
    在她的一生中,确实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惶恐,令人羞愧,令人难于决断的尴尬局面。她既不愿悄然离去,又不敢公然上前。就好像有两颗无形的钉子,把她的双脚紧紧钉牢在地面上似的,再也无法举步,无法挪动了。眼前,不远的地方,如雷的鼾声在呼唤着她,英俊的良种在等待着她,一个肥壮白胖的儿子从脑际逐渐浮现,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儿子!儿子!有了儿子,才有你的一切;没有儿子,就没有你的一切呀!”
    终于,要儿子的欲望战胜了要面子的阻力。她怀着一种莫名的惊慌,怀着一种难于说明的矛盾心理,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种巨大的勇气,像一个幽灵似的,一步,一步,慢慢儿地移到了她所选定的种子面前,然后又痴痴地站住了。
    她的胆量和毅力,确实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当她从羊肠小道边走到这个酣睡着的男人旁边,就好像经历了十万八千里长途跋涉似的,已经是精疲力尽,连最后的一点点儿支持自己体重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四肢颤抖着,全身颤栗着,两眼睁大着,头脑轰鸣着,又一次被牢牢地钉住在地面上,不能挪动了。她不单没有勇气去把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唤醒,而且十分害怕他会在突然之间睁开眼睛,使自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她在奋力做完了一件自己本来无法做到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余力来做第二件事情了。她混乱的头脑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很想转身就逃,拔腿就跑,但是她不能够。她已经连最后的一点点儿力气也失去了。
    在不知所措中,她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痴痴地站着,默默地注视猎物,静静地倾听着他的鼾声。
    这个三公子,自从来到寨上以后,已经跟他邂逅相遇过好几次了。但是每次相见,都只能是用眼角瞟上他几眼,不敢瞪眼正视。这时候四野无人,对方又正在熟睡之中,仔细地看看他这点儿勇气,倒是还有的。沉默中,他放心大胆地欣赏着眼前这个不可思议又难于捉摸的男人。这个人,三十多岁年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之间,英气勃勃。如果倒退十年。一定是一个英俊风流的美男子。——有这样的模子,还怕脱不出好坯子来么?
    忽然,一只细腰大屁股的黄蜂“嗡”地一声迎面向瑞春飞了过来,吓了她一跳。出于自卫的本能,她挥起扇子,向黄蜂拍了过去。“啪”地一声,那头黄蜂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三公子的胸口上。瑞春见自己闯了祸,又生怕那黄蜂蜇坏了模子脱不成坯,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用扇子去掸那黄蜂。三公子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只当是来了刺客,腾地坐了起来,出于练武带兵者的习惯,一手刷地抽出了长剑,一手当胸抓住了瑞春的脖领子。瑞春没想到他会动武,只觉得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吓得软瘫了身子,赶紧闭上了眼睛,一个立脚不稳,全身像一摊泥似的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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