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广泽时已经是两日后的午后, 马车行走在山路上, 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
广泽地处龚州, 龚州名义上是恭王陆巡的封地,但实际上陆巡并不在封地久住,而是时常陪着文妃住在皇宫。
马车方方停住, 陆绥就迫不及待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一看眼前的景致,僵住了身形。
“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无怪陆绥太粗鲁,是个人都没有办法想象到二皇子手下竟然会有这么一出凄凉之地。
城门年久失修, 泛着斑斑锈迹,城墙下的荒草长得郁郁葱葱, 已经到了人小腿那般高度。陆绥抬头去看,只能看见被风侵蚀严重,勉强辨认出来的“广泽”二字。
温庭弈跟在陆绥身后下了马车, 扫视了一周才淡淡道:“广泽郡闭塞难通,少有商队来此, 不过好在城中尚有良田, 若勤劳耕作也不会太难过。”
陆绥看着无处不在显露着穷酸的广泽郡,啧啧两声:“陆巡自恃最得圣宠, 文妃又极为疼爱儿子,怎么会给陆巡挑这么个地方。”
“龚州共有三十二郡,一百二十八县, 无数村落, 除去广泽, 其余地方无不繁荣。”
温庭弈顿了顿,转身问走在他身后的陆赋:“赋儿可是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陆赋颔首沉思了片刻,慢慢开口道:“皇子行过冠礼以后即可受封前往封地,生母随迁,非诏不得入京,亦可以说后半生便锁在了封地。因此除了东宫之主,几乎所有的皇子都会使劲浑身解数为自己谋求一块富庶之地。”
“但是,这并不绝对。”陆赋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怀疑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抬头看了一眼温庭弈,见对方对着他浅浅笑了一下,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突然一愣。
“二皇叔有文妃在宫中为其筹谋,自然不会久留封地,那么他就不必要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他需要的——是声名,是帝心。”
能够理解到这个地步,温庭弈很是满意,他勾唇浅笑,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赋儿说的不错。”
他还未说完,就见陆赋仿若一瞬间开了窍,一手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广泽落败凄苦人尽可知,且此处洪涝频发,瘟疫常有,每年都需要朝廷拨弄大批银两用于赈灾。”
这剩下的话就有些僭越了,不过即便他不能说出口,温庭弈也知晓他心里是清明的。
皇子留在封地,说好听了是为国镇守四方,说难听点,诸子分封也不过是宠派权派为己方谋事的手段。
一旦离开了京城,相当于离开了皇帝的视线,久而久之必然圣宠减衰。再者,远离了皇城,皇宫四四方方一片天,若是有朝一日发生了什么,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一切还不是凭宫里的人为所欲为?
温庭弈眸色微变,其中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广泽每年这么闹上一闹,陆巡“宅心仁厚”,每逢广泽遇到灾情,诸事亲力亲为,揽足了民心,赢尽了帝心,可广泽该怎样落败还是怎样落败,起色甚微。
陆巡将帝王心术,学了个极致。
温庭弈扭头看向自家世子,心里仍是止不住的担忧。虽说他也明白陆绥并非面上那般胸无城府,可却仍是担忧皇室的权谋暗算,最终会连累到汝阳王府。
城门口竟然也没有巡守的小兵,众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城,才认识到所谓的荒凉。街道上空无一人,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地零落,天地之间的雪色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颜色。
温庭弈跟在陆绥的身后,开口道:“广泽郡的郡守微生玉大人当年与我有过同窗之谊,他志虑忠纯,志存高远。此程或许可以求助于他。”
陆绥不紧不慢地走着,脚下踩着薄薄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声响:“此一行我们还需小心谨慎,广泽毕竟是陆巡的地盘,这里的郡守是敌是友尚且不清,我们还不能打草惊蛇。”
沿着街道走,离城门最近的街道处有几处院落应当是新修建不久,混在一堆年久失修的房子里格外显眼。
陆绥摸了摸下巴,朝着不远处的屋檐看了一眼,就见一道黑影飞速离开,他转过头来,牵起温庭弈的手道:“我让陆邈先去查探一番,我们先稍作休整。”
毕竟天色已晚,众人走进了一家无人的院落,稍稍收拾了一番。
陆绥擦了擦院里的石凳,扶着温庭弈坐了上去,其余的人则随意找了个空地,大喇喇地直接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东拉西扯。
不等众人彻底安顿,突然一声惨叫从不远处传来,众人面面相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个士兵提着裤子东倒西歪地从一边跑了出来,脚下一滑踩了个空,狠狠摔在了地上,哆哆嗦嗦。
“有鬼啊!有鬼!”
温庭弈微微蹙了蹙眉,继而转过了身子。
陆绥更是嘴角狂抽,等那人穿好了裤子才冷冷道:“发生了什么?”
那人似乎慌过了神,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草垛,支吾不清道:“有鬼,那草垛后面……有鬼!女鬼!”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陆绥走到了那草垛背后,第一眼也明显是一愣,只是看了半晌才慢慢蹲下身子,朝着草垛背后伸出了一只手。
原来是那草垛背后藏着一个十二三岁岁的小姑娘,一双眼睛又大又灵动,眼中黑白分明,只是眼下乌青一片,再加上蓬头垢面,身上破破烂烂,手里还拿着一颗死人的头骨,看上去着实吓人。
此时将近暮色,冬日里天色暗的越发早,只有远处青灰色的天空映着这方小院里的深色浅色。
小姑娘抬眼瞧了陆绥一眼,把自己手里的头骨递给他,然后便是嘿嘿嘿地傻笑不停,那笑容万分诡异莫测,就连陆绥也不禁觉得后背发凉,汗毛倒竖。
小姑娘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陆绥,活像是要把人盯穿在原地,过了半晌,她才神色疯癫地朝着陆绥走了几步。
“嘿嘿嘿,外面……”小姑娘脑袋上沾着枯叶,脸蛋上满是污泥,左摇右晃地走到了陆绥的身前,低低开口,声如鬼魅。
“外面有糖糖……阿楠要吃糖。”
温庭弈闻声也走到了陆绥身边,与陆绥对视了一眼:“殿下,这是哪里来的孩子?”
“我也不知。”
温庭弈缓缓蹲下身子,慢慢地走到小姑娘的身前,柔声开口:“阿楠?”
小姑娘笑嘻嘻地点点头,走的近了,温庭弈才发现小姑娘整个人瘦的如同皮包骨头,巴掌大的脸,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同灿烂的星子,看上去倒是瘆得慌。
温庭弈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绢,刚想替她擦干净小脸,手一递进就看小姑娘瞳孔骤缩,朝身后躲了躲。
“你别怕,我不伤害你。”温庭弈身形一滞,放柔了声音:“阿楠,你的家人呢?”
这次无论温庭弈如何开口,小姑娘都不再开口说话,温庭弈将小姑娘慢慢搂入怀中,感觉到小姑娘瘦小的身躯抖如筛糠。
触手一片湿凉,一低头才发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小姑娘的眼眶中溢出来。
“珩萧,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了?”陆绥看着眼前这个神经兮兮,无故出现的孩子微微皱眉。
温庭弈摇了摇头,刚打算开口就听小姑娘如同鬼魅一般的声音:“阿楠要去……要走。”
小姑娘在温庭弈怀里蹭了蹭,突然挣开他的怀抱,跑出了院子。
温庭弈跟在她的身后,担心她再次躲起来,却见小姑娘只是沿着街道跑了一小会,最终停在了城门口,定定地盯着城门。
温庭弈就站在她的身后,过了半晌才看阿楠转过身子,对着她憨憨一笑。
“阿楠,过来。”温庭弈朝着她伸出了手,这一次小姑娘似乎把想说的话表达清楚了,憨憨地笑了半天。
“外面……有糖。”
温庭弈领着小姑娘回那间小院的时候,陆邈和花小楼已经回来了,正在同陆绥汇报情况。
花小楼一看温庭弈不知道从哪里领了个小孩,兴致上来了,打趣道:“陆绥可以啊,孩子都这么大了。”
陆绥懒得搭理他,扭了扭头不作理会。
花小楼仔细看了看阿楠,突然面色凝重:“你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孩子?”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花小楼突然飞身来到小孩面前,一手捏住阿楠的下巴,一手撑开她的一只眼睛,摇了摇头。
“这个孩子已经被人药傻了。”
此言一出,温庭弈微微一怔,低下头去看才注意到阿楠的确目光呆滞,叼着一根手指头笑得憨傻。
他摸了摸阿楠脏兮兮的头发,柔声道:“不早了,我们先随意找处人家吧。”
陆绥点了点头,众人这才寻了户人家,打算借宿一晚,明日再仔细查探一番。
借宿人家只有一个老妇人,六十岁上下,满头银丝梳理得妥帖认真,满脸风霜刻就的皱纹。
“几位快进屋吧,外头天寒地冻的,我去给你们煮一壶姜汤,暖暖身子。”
老人家身子不爽利,走起路来缓慢且艰难,温庭弈连忙拦住老妇人,扶着她坐到藤椅上,柔声道:“不必麻烦老人家,是我等叨扰您了。”
老人家眯眯眼笑了,颤抖着手给温庭弈倒上了一杯茶,余光瞥到温庭弈怀里的阿楠,面露疑惑,揉了揉眼睛。
阿楠缩在温庭弈怀中嘟着小嘴睡着了,温庭弈稍稍替她将脸上的污泥擦干净,露出了白皙粉嫩的小脸。
“公子,你们这是在哪里找到了这个小姑娘?”
“老人家可是知晓这是哪家走丢的孩子?”温庭弈忙问道。
老人家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阿楠看了许久,眸光闪烁,半晌才叹气道:“真是造孽啊,可怜的孩子啊。”
“小姑娘名唤微若楠,是郡守大人的骨肉,小的时候乖巧可爱,很是聪明的啊。只可惜啊,好好地姑娘竟然傻了,还总是隔三差五就走丢,也是急坏了郡守大人和夫人。”
温庭弈低头看了看怀中嘟着嘴,一脸可爱的小孩,问道:“那老人家可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老妇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这说来也是造孽啊。”
原来这郡守微生玉是五年年前调任到了广泽做了这一方穷苦之地的郡守。一来广泽,微生玉就带着年轻壮丁为广泽谋出路。
五年以来,夙夜忧叹,呕心沥血,哪怕自己明明壮年,应有大好前途,也不愿放弃广泽的每一个人,与夫人不离不弃地护着广泽。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变故就发生在三年前。
阿楠生辰当日,微生玉与夫人因为有要事不在广泽,小姑娘就私自跑出府去寻找他们,在那个雨夜却被几个喝醉酒的汉子盯上。
老妇人讲到这里,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缓了口气,颤抖着开口:“那些人就是畜生,大人和夫人为了广泽付出了多少,他们怎么忍心……他们怎么能?”
怀中的阿楠似乎是听到啦他们的对话,变得有些不安,温庭弈慢慢收紧胳膊,将她抱得更紧。
“那之后,小姑娘便疯疯癫癫的,见了谁都害怕。”老妇人看着阿楠,用粗布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温庭弈略有疑惑,花小楼明明说阿楠是给人药傻的,那说明并不是那件事之后受到打击才变傻。
那么究竟是谁,给阿楠下了药。
“兴许是他们的行为惹怒了老天,连老天都不想让小姑娘再看见男人伤心欲绝,所以自此以后,郡里的男人越来越少……这都是报应啊。”
“你说广泽一代的男丁都走了?那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陆绥抓住老妇人话中的关键,问道。
老妇人摇了摇头:“不知道,一夜之间再也没有了消息。郡里的壮丁没了,年轻一点的女人小孩也走了,只留下我们这些老东西还在这里赎罪。”
壮丁全部消失,那么千金坊里的那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温庭弈压下心中疑惑,直觉两件事情或有关联。
广泽郡壮丁青年消失,不知去处,千金坊却突然在三年之内崛地而起,势头如日中天,连叶宝璋也要有所顾虑,若说千金坊背后没有朝里的人做靠山,怎么可能。
陆绥支着下巴想了一会才道:“那老人家,微生玉大人如今可还在广泽?”
“在的,大人是个好人,哪怕发生了——发生了那般事,大人也未曾怨恨过我们。”
老妇人说完,大概是想到了伤心事,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缓缓从椅子上起身。
“天色不早了,几位早些休息吧。”老妇人说完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陆绥和温庭弈饮了几杯茶,抱着阿楠去了隔壁的房间。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进了屋,温庭弈坐在床边轻轻叹了口气。
“珩萧。”陆绥走到他身边,轻轻揽住了他,让他把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腰间,柔声道:“早些歇息,明日我们去一趟郡守府,一来是将阿楠送回去,二来,广泽有古怪,我们要查清楚。”
温庭弈轻轻嗯了一声,才道:“赋儿是如此,阿楠也是如此。”
“珩萧,世道从来就是不公的。”他蹲下身子,握住温庭弈冰凉的双手,牵到唇边亲了亲;“便是我,也有诸多意难平,不如意。”
“可是,千般辛苦,万般无奈,都抵不过一个心上人,在我身边。”
陆绥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一块玉佩,郑重地交到了温庭弈的手中,然后用自己的手覆盖住了他的手。
温庭弈低头去看,见那是一块上好的白玉,色泽温润,触手生温,雕刻成游龙的模样,龙神混着血色,远远望去,仿若腾云驾雾,飘渺至极。
“这块玉是老爷子让我给你的。泽世灵犀,汝阳王府传给儿媳妇的礼物,以前一直在我母妃灵位前供着,现在,以后,只会是你的。”
温庭弈身形僵住,感觉手中的玉佩似乎沉甸甸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绥拉入了怀中,耳边只有陆绥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沉重而缓慢。
“噼啪”一声,灯花不堪重负,熄灭在了寒风烈烈的冬夜,屋内一时之间陷入一片黑暗。
陆绥慢慢靠近,一只手缓缓将窗帘放下,一时之间本就逼仄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温庭弈缓缓勾唇笑了笑,也慢慢靠近了他,低垂眼帘,睫毛轻颤。
屋外寒风裹着碎雪,陆邈给自己腾出了一块没有雪的地方,独自坐在屋顶,手里拿着一小壶烈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突然感觉身后一阵温暖,落在脑袋顶上的碎雪似乎停歇了,陆邈回头去看,就见花小楼裹着从屋内抱来的厚被子,一把搂住了他。
冬日的夜晚黑得不成样子,花小楼上屋顶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有些狼狈。一股脑地滚到了陆邈身后,二话不说直接抱住了人。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肌肤,陆邈突然皱著眉头,回身把人抱住:“别闹。”
花小楼不依不饶,抱着人蹭了蹭,心满意足道:“房间不够,我不想和他们在一间屋子里。”
花小楼伸出手,拉着陆邈扣在他腰间的手使力,好让对方更紧地搂住自己,道:“要抱就抱紧一些,当心我一会带着你一块摔下去。”
陆邈鬼使神差地抱紧了他,两个人就这样裹在一床被子里。陆邈面无表情,花小楼心里却乐开了花。
花小楼抬头去看他,见他依旧是一副冰块脸,也不气馁:“四哥,若我没记错,汝阳王当年只要你卖命十年吧?”
陆邈没什么表情,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了汝阳王府,你要做什么?”
陆邈真的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老实回答:“我从未想过要离开汝阳王府。”
花小楼怔住了,不敢相信问道:“你要一辈子留在汝阳王府?”
陆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他身世可怜,当年险些死在了一片冰天雪地中,要不是恰巧昏迷在了汝阳王府,又被出门办事的汝阳王捡回去,他早就已经死了。
为了报恩,也为了活下去,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把没有感情的刀,一把只知道效忠王府,效忠王爷,效忠世子的刀。
“你知不知道,暗卫根本不可能做一辈子,你的身体本就不适合做暗卫,你一意孤行压榨自己,会要命的。”
陆邈没让他说完,直接拿起了杯子将两人一块兜头盖住。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眼前突然一点光亮也没有,花小楼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嘘,早些休息。”
花小楼本来不打算就此罢休,可是一想起陆邈已经许久不曾休息,突然心里一阵疼。
他摸了摸陆邈的冰块脸,在黑暗中扯着他的嘴角做了个笑脸:“那你笑一笑好不好,你笑一笑,我就陪着你睡觉。”
他的语调不知不觉已经带上了一丝哀求的味道了,陆邈突然一怔,缓缓勾起嘴角,在一片黑暗中勾了下唇角。
其实在这一片黑暗中,花小楼是看不见的,可是他就是能够感觉到陆邈依了他,他摸了摸陆邈的脸颊,轻声嘀咕道:“四哥,我真怕你有一天,什么都忘了。”
陆邈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问道:“嗯?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花小楼道,“四哥可以想一想,日后若是离开了王府,想要去哪。”
“北方有胡马阴山,江南有柳桥小巷,还有漠北,也有大漠荒烟……漠北就算了。”
陆绥突然伸手把他揽住,花小楼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说什么都忘了个干净。
“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花小楼的心脏砰砰砰地开始乱跳,他感觉自己被风吹得凉嗖嗖的脸正在不断发热变烫。
自己怎么能这么不争气!被他一句话就说蒙了!
花小楼搔了搔后脑勺,支支吾吾开口:“好啊,那……说好,以后陪我去。”
陆邈嗯了一声:“我把一切都给了王府……”
花小楼继续缩成一只鹌鹑,只是一对耳朵却听得异常认真。
“但是我的命,是你的。”
随着这一声落下的,还有陆邈冰凉的双-唇,直到陆邈沉稳的呼吸声轻轻的传入耳中,花小楼还有些不敢相信地摸着自己的眉心。
四哥刚才是不是吻他了?
花小楼翻了个身,特别懊恼自己那个时候怎么被被子盖住脑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花小楼看着身边的陆邈,一直以来的笑脸突然裂了一个口子,他的眉眼之间突然露出浓浓疲惫感。
暗卫的训练程度并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所以每一个暗卫都是万分珍惜的。陆邈愿不愿意离开王府姑且不说,王府愿不愿意放人才是他的忧虑。
陆邈的身体已经不能继续如此下去,暗卫的年龄越大,各种病痛也就显露出来了,陆邈做了近十年的暗卫,不说心理的毛病,身上的毛病就一大堆,数都数不过来。
难道,真的只能等到汝阳王府再无危机,他才能带着陆邈走吗?
子夜清寂,天地默声。
第二日一大早,陆绥就将尚在睡梦中的众人叫醒,等众人啃着馒头喝着清粥的时候,这才蹑手蹑脚回到房里,轻轻摇醒了尚在入眠的自家媳妇。
温庭弈被棉被盖得严严实实的,一点边角缝隙也没留下,不禁失笑道:“殿下把臣包成这副模样,让臣怎么起身更衣?”
陆绥按住他将起的身子,将他露出被子的两条胳膊也塞了回去:“你别动,今天为夫服侍你。”
他说完,回身端起桌子上的小碗,拿小勺舀起一勺糯米粥,轻轻试了试温才递了过去。温庭弈乖乖张嘴吃了,就听他问:“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糯米滑软可口,粥也煮的刚刚好。”
陆绥听见媳妇的夸赞,眉梢都带了喜气,嘴角差点咧到后耳根:“你若是喜欢,我日后天天煮给你吃。”
“这是殿下您亲自做的?”温庭弈道。
“嗯,第一次做。”陆绥点了点头,继续喂了他一勺,道:“你喜欢吃就好。”
温庭弈勾唇一笑,淡淡笑道:“殿下做的,臣都喜欢。殿下有心了。”
正这时,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花小楼直接推门而入,正巧看见陆绥喂温庭弈喝粥,僵了一秒,立刻捂住眼睛:“你们继续。”
说完就捂着眼睛打算溜,被陆绥叫住:“别装了,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有什么事?”
他将被子拉高,还放下了床上的布帘,这次长了心眼,没在珩萧什么明显的部位留下印子。他起身走到房间里的木头矮桌边坐下。
花小楼什么也没说,直接扔给了他一个袋子,里面的东西硬邦邦的。陆绥低头拆开布袋,见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只可惜印章上的刻字不知为何,模糊不清,无法辨认。
陆绥摩挲着这枚印章,心中一个念想越发清晰。
“这个东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还能哪里找到的,你们让我照看的那个好哥们肚子里的。他可是真汉子,竟然把它生吞了下去。”花小楼回答道。
他口中的好哥们正是当时密室中服毒自尽的千金坊坊主,当时多亏温庭弈留了个心眼,让陆邈把尸体带回去给花小楼查看一番。
陆绥皱了皱眉:“那你是怎么拿到的?”
花小楼一脸看白痴的表情,扫了他一眼:“自然是剖腹,从肚子里取了啊。”
江湖人送外号鬼簪花的花小楼,人也称鬼医,只因他习医不遵循常路,最爱抱着死人的尸体剖尸验病。当年也是因为这,太医院留不得他,他才自己去桃源拜师。
相传鬼簪花一月盗一墓,若是寻到了自己满意的尸体就会带走,留下金银,若是没有满意的,则会在尸体的头部簪一朵艳丽的花,故名鬼簪花。
这枚印章,尽然是从别人肚子里剖出来的……
那枚印章即便已经看不出刻印的内容,但是如同那枚扳指一般,材质都是秋田暖玉,不用想陆绥也知道,这就是陆巡的恭王印。
有了这枚印章,才能说明那几张书信的确是陆巡同温氏钱庄暗中勾结的证据。也怪不得,那人拼死也要藏住这枚印章。
陆绥嘴角抽了抽,突然头疼。下一秒,他就将那枚印章扔到了桌子上,一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花小楼!”陆绥怒了。
“诶!我在,我在。”花小楼嘻嘻两声,捡过他丢下的印章,在自己的胸口处擦擦:“这么宝贵的东西你也敢扔,万一丢了,没办法扳倒陆巡你就哭吧。”
陆绥猛然转过头来看他,道:“你说什么?”
花小楼耸了耸肩:“没听见那就算了,我可就说一遍。”
“花小楼,这事情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容得我们胡闹。”陆绥音调突然高了一些,“这件事你最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绥,你比我清楚,皇上对汝阳王府早已生出忌惮之心,你不是不知道他的手段。你若是不能早做打算,汝阳王府就会是下一个蜀王府。”
“闭嘴。”陆绥冷声打断他。他的脑中突然浮现起前几日收到陆姌的书信,信中提到皇帝有意动汝阳王府的军权,突然心中一阵烦躁。
花小楼喘着气,对陆绥简直不可理喻:“陆绥,我虎威将军府愿意助你,你发什么疯要赶我?”
他虎威将军府?
陆绥不屑地哼笑一声:“你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资格代替虎威将军府帮我们?你自小便向往江湖,可曾留意过朝中的动向?”
“你现在要拉虎威将军府,你爹同意吗?你娘同意吗?花小楼,你几岁了,能不能不要再跟个小孩子一样。”
眼看着两人就快要打起来,温庭弈穿着宽大的衣袍从床上起身,连忙拦住了陆绥:“殿下,别说了。”
花小楼喘着粗气,不敢相信地看着陆绥,一转头突然夺门而出:“陆绥,谁他娘的要帮你了,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消失在了转角。
陆绥胸口起伏不止,就听温庭弈劝慰道:“小楼不过小孩子心性,殿下何必同他较真?”
“是他自作主张,以为自己看透了我的打算就擅自想要帮我,异想天开。”陆绥喘着粗气,喝下一杯茶,“他懂什么,皇上已经开始忌惮王府,这个时候我们尚且不能自保,恨不得尽早与别人撇开关系,免得连累他们,他倒是巴不得扑上来。”
“殿下打算如何,长公主那边至今也未回信。”温庭弈问道。
陆绥眯眯眼,哼笑一声:“君问臣要兵权,汝阳王府怎敢抗旨不遵,只是我敢给,也要有人配接。”
陆绥说这话并非眼高于顶,狂妄自大,而是如今的朝中情况的确没有人能配得起天鹰令。陆巡伪善,陆峥无所事事,浑然不觉自己嫡子的地位早已受到要挟。
上一辈子也是这个时候,皇帝心血来潮撤了他西北的兵权,结果那一仗惨败至极,就连蛮族鞑子也声称大楚已经开始窝里斗,不足为惧。
“我汝阳王府手握天鹰令二十多年,兵权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收回去的。”
陆绥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自家媳妇的手,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家媳妇竟然就披了件单薄的衣袍就出来了,忙道:“珩萧,你怎么起来了。”
温庭弈低垂眉眼,轻声笑了:“臣无事。”
“珩萧,往后的日子可能不会那么好过,抱歉,让你一来就这样忧心。”陆绥道。
“殿下说什么呢,殿下是臣的夫,汝阳王府是臣的家,哪一个都不能出差错。”
众人收拾妥当后就打算前往广泽郡的郡守府,临走的时候陆绥看了一眼花小楼,却见花小楼甚是别扭地将头扭到了一边,理也不理他。
步行不过片刻,便赶到了郡守府门口。他们一行人为了隐蔽行踪,穿着用品都换成了最普通的,到了郡守府门口才取出了汝阳王府的令牌,门口的小厮连忙进去通传。
广泽郡落败,这郡守自然也不会像别的地方的官员一样风光,连这座郡守府也无处不在透露着一股子穷酸气。
温庭弈牵着阿楠,能够感觉到阿楠的身体在不断的发抖,嘴唇也被自己咬得毫无血色。
温庭弈蹲下身子,柔声开口:“阿楠,马上就到家了,日后不可再偷跑出来了。”
小厮急匆匆地跑出来,连忙请了众人进去,阿楠却突然开始挣扎,被温庭弈紧紧拉住不得手,竟然一口就咬了上去,痛得温庭弈微微皱了眉头,发出一声闷哼。
“珩萧!”陆绥连忙上前,却见温庭弈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动。
阿楠咬了片刻,嘴里是丝丝的血腥味,突然就慢慢静了下来,然后缓缓松开了嘴,小手捂着温庭弈的手揉了揉,一双眼睛里浸满了眼泪花。
温庭弈心意一阵疼,一把把人搂住:“别哭了,不疼的,阿楠乖,陪我进去吧。”
这一次,阿楠乖乖地随着温庭弈牵着她走进了她的家。
微生玉和其夫人此刻正在大厅里等着他们,温庭弈领着阿楠进入大厅,就听微生玉一声痛呼:“阿楠……”看见了女儿安然无恙,这才注意到身旁的温庭弈,面露惑色:“这位公子好生面熟。”
温庭弈将阿楠交给一边的一个手下,这才作揖:“珩萧见过微兄。”
微生玉年长温庭弈十岁,两人又有过同窗的情分,温庭弈唤他一声微兄,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