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酒盈樽,莫与交欢。鸣琴在御,谁与鼓弹。仰慕同趣,其馨若兰。佳人不存,能不永叹? ——”
“卿越,把元一放下,你休息一下吧!这三天,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直在找元一。现在,终于找到了,你真要休息一下,否则,你垮了,元一她——”
“薛寒,你见过折翼的天使吗?那天,在那片竹海里,我捡到了她!仿若失去了神奇的魔力,无法折翼的起飞,只能婉转的歌唱。她就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低吟着这句诗,执拗地注视着那片竹海,似乎极想被它吞噬。真是个自私冷酷的女孩儿,不是吗?柴鹤死了,她就谁也不要了,谁也不要了——”面庞边轻柔的摩挲,是我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呢喃,熟悉的湿润——是啊,我真是个不乖的坏女孩,专门让我的老公流泪——我醒了,是的,我已经醒了。
明明知道他抱着我就这样坐了整整一夜,明明知道他痴痴傻傻,哽哽咽咽呢喃了一整夜,为什么我就是睁不开那双眼,说不出一句话呢?没有忘,我的卿越也是个娇气的孩子,我吓着他了吧。记得,在竹海里,在执迷的边缘,身后他的那声“元一”,是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脆弱,支离破碎,磨折了整个灵魂啊!
“罢了,罢了——我的元一不就是这样一个任性倔强的孩子吗?薛寒,还记得我说过吗,这个女人,我会一辈子守着她的,她如果走了,我不会独留——”
“卿越!!”薛寒肝胆俱裂般的惊栗,丝毫不比我心灵激荡开来的疼痛弱,我能清晰的感受到薛寒全身的僵硬与无措,一如我此刻的窒息——卿越,你是存心的是不是?你存心要碾碎我的心啊——
“没事儿,没事儿的,元一或许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都是海洋不好!他怎么!——”
“住嘴!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元一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放过他!”冷冽的口吻犹如地狱的罗刹。卿越的决绝,卿越的残厉,让我心疼,让我难过。何其幸!何其不幸!多情总被无情伤,我的世界没有一个无情的灵魂,可为什么还会是伤痕累累,血泪斑斑?惜福啊,柴元一,要惜福啊!
“元一,记住,每个人都有两颗心,一颗用来流血,一颗用来快乐!”柴鹤的轻语在耳畔滑过,我缓缓睁开眼。如果注定流血的心是给了哥哥,那么,快乐的心就留给卿越吧,他是两颗心都嵌在我的魂魄里啊!“卿越——”我知道,这一声呼唤,点亮了一个完整的灵魂!
“这样好不好?”“左边颜色再深一点儿就好了——”“是这里吗?——”静旎的书房,和煦的暖阳透过曼曼轻纱洒进屋内,一个清贵俊逸的身影正在窗边的画板上细心涂抹,不时转身垂问,温柔的低语仿若呵护一件无价至宝,轻宁祥和。我们搬到江边这座公寓的顶楼已经有一个月了,卿越毫不犹豫地买下临江最高的一层楼面,只因为我说想天天看到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朝阳蓬勃,夕阳伤逝,情绪的起落如果如此有规律就好了,可惜——
竹林三夜,我把自己埋葬在绝望的忧伤里,却不知,我身边的挚友亲朋已为**碎了心。不忍看爸爸一夜苍老的皱纹,不忍听小姑心疼欲碎的哽咽,只想躲在卿越温暖的怀抱里慢慢消逝伤痛。可是,有时候,心不遂人愿哪,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快乐啊,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缝好伤口,一切为了卿越!一切为了卿越!我的意志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自己,可是,身体不如愿呐,它象是自己有了主张,拒绝一切的抚慰。这一个月以来,我不能吃进任何东西,吃了就吐。我不想妥协,强迫着自己吃,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消瘦,枯萎。不是没看见卿越心疼的泪水,不是没听见卿越伤痛的呜咽,尽管他在我眼前依然笑的那么灿烂——伤在我身,痛在他心啊!我懂,这些,我都懂!可是,真的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元一,该给你换个热水袋了,这幅画,你再看看需要什么地方改进一下——”轻轻抬起我的右手,拿起垫在底下的热水袋,温柔抚着我的额头,卿越微笑地嘱咐着。由于不能进食,我只能靠打葡萄糖支持,两只手背上全是针眼,还有些浮肿,卿越隔会儿就会为我换一次热水袋,这样即可以辅助药液的顺利流入,也可以消肿。每次,卿越换回热水袋时,我都会看见他的眼睛通红,只是他笑,我也跟着笑,不能哭啊,哭了,卿越会受不了,他会受不了的!“卿越,刚才薛寒来说的那个晚宴,我们去吧!”尽量露出欣悦的微笑,我想,出去散散心,至少能让卿越开心些。“你说去哪儿,我都跟着你!”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全是执拗的沉迷,那透骨的爱啊——
说起贵族,还是想起安德博尔孔斯基。这个列夫笔下说一口美丽法文的公爵,代表了一类人,一个时期,一种气质。光影回归,这种气质竟然在佟卿越身上再次得以沉积。静静靠在窗边的沙发上,我和所有追逐的目光一样,欣赏着那个优雅悱恻的魔灵。经典的黑色和白色,带着忧伤颓废,带着天使般的纯洁无瑕。白色衬衣上晶莹闪亮的水晶纽扣展露着他的优越,陈述着永恒的经典。剔透幽黑的双瞳散发出清澈的光彩,高贵的苍白肌肤,微泛淡红的唇,俊逸又清媚的面容,有着一种奇异的魅力——奢华、优雅、华丽、璀璨——人们或许看到的只是他高贵的皮囊,而我,看到的是他那颗珍贵的心。
他依然带着动人的微笑,语气和悦、举止斯文,宛如虔敬者一般的圣洁,又如太阳般温暖却遥不可及,游走在宾客间。很感谢他,没有把我当作弱不禁风的温室花朵,寸步不离的守侯。我们之间就象有一条无形的线,他始终驻足在我的视线里,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的关注,身感同受着他的喜怒忧乐。也许,这就叫默契吧。所以,当晚宴的主人拿出多年的珍藏,一本嵇康的《广陵散》曲谱时,他能立即感受到我的震撼,我的心痛,我的迷茫——
“哈哈,佟先生,好眼光!我知道阁下有独道的见识,并且有雄厚的财力,您上次在王府饭店买下的全套‘国色天香’银饰,不都是稀世珍宝吗?可是,我想告诉您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金钱购得,这套《广陵散》曲谱是亡妻生前最钟爱之物,所以,对不起,恕我不能出售!”知道他理解我的心愿,知道他心疼我的心愿,可是,想不到他会一心成全我的心愿啊,他竟然要为我买下那套《广陵散》曲谱!主人的拒绝毫无让步之意,整个宴厅陷入沉寂,所有的目光似乎都藏有鄙薄,他们以为我的卿越只有市侩吗?无法容忍!我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想立刻去到他的身边,不在乎!不在乎这些啊,只要他的心,只要他那颗高贵的心,够了——我就够了!——
“我想,您误会了我的意思——”优雅的欠身,迷人的微笑,应该想到啊,我的卿越是一个能让全世界疯狂着迷的绅士啊,此时,他完全化身为一只抒情的精灵,冷静、睿智、优雅的姿态,贵族的气质无法掩盖。“我和您有同感,确实,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金钱购得,譬如,知音。嵇康的特立独行让他的《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尊夫人钟爱它,一定也遗憾它的孤寂遗世吧。何不成其之美,让仰慕它的人能够领略它的魅力?我想,尊夫人地下有知,是不会反对这个提议的。”“说的好,说的好,佟先生,您不愧是当世新贵,可是,您也知道,知音难求,我怎么知道,《广陵散》卖给了您,就一定是卖给了一个知音呢?”对方苛刻的微笑并没有僵硬卿越的狡黠。突然,一朵温柔的微笑如午后的暖阳温暖了在场每个人的心,转身,我的眼里是卿越全然的宠爱与骄傲,“当然不是卖给我,我怎么会是那遗世的知音——献给我的妻子吧,她才配得上这本《广陵散》!” 质朴的言语,真挚的目光,我看到一个男人最厚重的情感!
迎着卿越向我伸出的臂膀,在众人欣羡感动的目光里,我一步步走向我的丈夫,那个疼着我,惯着我,恋着我的男人——“总听说佟先生恋妻如命,今日得见,所言不虚啊!哈哈,不知佟夫人确实欣赏嵇康?”老人锐利的眼里此时已一派安详,看来人世间一切真挚的情感确实最能打动人心。和卿越相视一笑,落落大方,我给了老人一个清雅的微笑,虽然脸色异常苍白,但,我知道,自己唇边这弯清灵涟漪,依然沉凝出某种惊心动魄的诱惑,老人睿智的欣赏,我看在眼里。“是的,我确实欣赏。如果您不嫌弃,我可以书写一联嵇康的诗文,以寥表对仙逝老夫人的敬念,同时,深谢老先生割爱《广陵散》!”“好!好!机灵的丫头啊,你这是让我不把《广陵散》卖给你都不行了啊!来人,笔墨伺候!”老人豪爽的笑声终于扫走一室沉寂,众宾客或期盼或赞赏的眼光全积聚在我的身上,而我,却有了片刻的恍惚——终于,要再次拾起那只遗忘许久的狼毫了吗?——
“‘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元一,这是我最喜欢的句子——元一,这是我最喜欢的句子——元一,这是我最喜欢的句子——”脑海里一道道回旋着的全是这个声音,柴鹤的微笑,柴鹤的呼吸,柴鹤的凝视——端持毛笔的右手已在颤抖,滴滴黝黑的墨汁浸氲在苍白的宣纸上仿佛弥漫成一滩鲜红,是记忆润湿了,还是我的心又开始哭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而——怎么也写不出了,怎么也写不出了——象个迷失的孩子,埋着头的我僵硬在那里,不知道的是,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突然,执拗的低吟一遍又一遍响彻耳畔,我不断颤抖的右手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包裹住,苍劲稳重地书写着似乎瞬间抽离的诗文。是卿越!是我固执的卿越啊!被紧紧圈在的这个怀抱,如此温暖,如此坚定!原来——还是那颗高贵的心!它找到我这迷失伤裂的魂魄,它倔强执著地要驱散我所有的yīn霾!——终于抬起那双满是伤痛的眼,一片迷朦,是我的泪,还是他的泪?已经不重要了啊,卿越唇边的那朵最真最纯的粲然会给我整个世界!
“遥想
裸露的锼骨吻住你胆汁的一滴 变成胎记
在远世的记忆里绽放成一朵永不痊愈的罂粟
从此无泪 黯然缱绻
各自落寞 各自快活”
迷离的空气,颓唐的我,懒懒地窝在大厅的一角,隐埋在厚重的窗帘后,静静欣赏这妖冶的月夜。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宴会还在继续,卿越去向主人辞行还没有过来,许是主人还有些话在与他攀谈。没想打扰他们,我找了这么个僻静之处呆着,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突然有许妖异的冲动,吟出几个不成调的句子,无关忧郁,无关愁苦,完全无意识的吟唱,我享受这随意的放肆——
“你在唱什么?难听死了!”一个清亮的童声突然响在我的脚边,望过去,首先看到的是那双异常明亮的黑瞳,毫无杂质,一瞬,只让我想起《明湖居听书》里白妞的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真正的美丽。再来,就是那张被鲜奶糊住的小花猫般的脸蛋,大大方方地蹲在那里仰视着我,看手里还端着一盘蛋糕的狼籍样儿,想也知道,这是哪家的孩子躲这儿偷吃呢。没想到还有位小同志镶中这地儿躲清静,我有些被偷听的不自然,也有点儿被打扰的不愉快,瞟他一眼,没想多理他,继续看向窗外,只是再让我唱,肯定是没兴致了。
“你生病了吧,看你脸白的,象个鬼!”童言童语,真不想和他计较,可这孩子,岁数不大,说起话来却刺耳的很,依然悠闲的一口一口蛋糕,睨着你的机灵鬼样儿,到让我那小性子一下子冲上来,“就象个鬼,小心我吃了你!”睁大眼睛,狠狠瞪了他一下,小孩子果然还是胆小,明显僵硬了神情,还小小向后仰了下,好象我真会扑上去吃了他一样。我,却得意的笑了。不厚道啊,近来第一个愉悦的笑容竟然是靠这么以大欺小糊弄小孩儿得来的。故意向他走过去,孩子受到惊吓的身体越来越往后缩,却在靠近他的一小会儿转向——该去找我老公咯,老这么吓唬一个小孩子,也玩够了!挺直着腰板优雅的走在人群中,唇边,始终是那朵清秀的笑嫣,仔细瞧瞧,不难看出,里面尽是狡黠——
“你紧跟着我,不怕我真吃了你——”这孩子,到蛮有趣,一路就这么跟着我,象个忠诚的小尾巴。也没停脚,我睨着他,一脸兴味儿。“你在找你老公吧,我刚才看见他和另外一个男的在那边——”“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我老公,说不定,我在找个更隐蔽的地方想着怎么把你大卸五块儿——”故意咬牙切齿地低吟,现在,我有兴致和这孩子抬抬杠,却没想到,他一脸真挚的仰着小脸——“我刚才看见你在上面写书法了,你哭了,可是,你很漂亮!”有那么一瞬,我真的被他糊弄住了,那双亮晶晶的黑瞳里,写着人类最赤诚的赞美!这鬼孩子——
“你说你看见我老公了?带我去找他吧——”我到有些不自在,甚至不敢去看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别扭地嘟囔着。真不可置信,我这么虚荣的女人,真听着一个直白的赞美,也会不好意思?有些好笑地跟着那道小身影,我思忖着,这到底是谁被谁糊弄了啊!
“卿越——”许是和这孩子闹闹,心情好许多,看见卿越,我又习惯地想跑过去腻在我老公怀里,却,被一声怒吼硬生生震在了原地。他,卿越,并没有看到我,此时,他的眼里怒生生全是一个身影——陶白?!
“你们一直在骗她,在骗她!对不对?!她都快死了,快死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从没有看过这么生气的卿越,这么生气的卿越——他的眼通红,他的声音甚至喊到了沙哑!——怎么了?谁让他这么生气了?生气到甚至连呼吸都在抑制——是陶白吗?陶白——陶白!
真难以想象,女人真有如此歇斯底里的时候,当我不顾一切跑过去狠狠推向陶白时,根本看不到那个似乎已经伤痛欲绝的男人是心甘情愿地被我如此泄愤,踉跄着甚至是狼狈地向后狠狠退了几步,我竟然看到,那瞬间滑落的泪滴——陶白?!——
“你怎么让他生气了,你怎么让他生气了——”陶白的泪水让我震惊!他就那么一直看着我,一直流着泪,仿佛一个自知罪孽深重的囚徒,一个赎罪的孩子——我确实被吓着了,却又倔强着不肯认错,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喃喃,但仍不忘张开双臂,护住我的卿越,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搂进一个紧紧的怀抱。
“元一,没事儿,我没事儿,元一,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回家——”卿越的眼依然通红,埋在他的怀里,我才感受到,原来他的身体已经冰冷至极。可是,抱着我,他依然努力放柔他的身躯,放柔他的声音,全是因为想要全心全意的呵护住我啊!“卿越!”使劲地抱住他,我的心仿佛都在哭泣,突然,非常非常心疼他,不知怎的,我就知道,他很难受,难受极了!“元一,我们回家,回家——”这句话,他一直说进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