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陈爱华和保姆守在墨池的床前,保姆还拿着条热毛巾,捂住床头的输液瓶。陈爱华抚摸着墨池的额头,一脸的焦急。思存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一个箭步冲过去,叫道,“墨池怎么了?”
陈爱华厉声说,“你还好意思问!墨池在外面等了你三个多小时,这么大的风,他的身体哪能受得了?”
思存如当头棒喝,现在已是初秋天气,北方的夜晚已经很冷了,今天又是个大风天。墨池竟然在巷口等了她三个多小时!她蹲跪在墨池床前,墨池烧得脸色通红,一只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闷闷地咳嗽。听到她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睛,竟然还努力撑起身子,虚弱地对陈爱华说,“妈,你别怪她,我发烧两天了,和思存没关系。”
“发烧两天还去吹冷风,你真是不要命了 !”陈爱华气急败坏地数落儿子,又心疼,赶紧扶他躺下。墨池顾不得在输液,用插着针管的手抓住思存的手,对陈爱华说,“妈妈,太晚了您和阿姨去休息吧,别为我担心。”
陈爱华对思存嘴上虽凶,心里还是认可的。她起身道,“今晚睡轻点,要是不退烧就喊我。”
思存忙道,“知道了。”她结果保姆手里的热毛巾。药水凉,输进身体又疼又冷,需要用热毛巾捂着加温。
看着母亲走了,墨池虚弱地笑道,“别听我妈的。她就是喜欢大惊小怪,我没事。”
思存都快哭出来了,“都是我不好。”
墨池拉着她,让她坐在床边。他的手掌又干又热,灼痛的思存的心。墨池笑道,“以后回来晚了打个电话,你们老师办公室就有电话。”
思存道,“今天晚上迎新生联欢会,我本来想溜来着,没溜成。”墨池病成这样,她决定先不说江天南的事。
墨池又要起身,引发一串咳嗽。思存压住他,小声说,“你别动,需要喝水吗?”
墨池摇摇头,平息了咳喘,问道,“开联欢会到这么晚,吃东西了吗?”他对她的要求越来越简单,吃饱了、穿漂亮了、每天开心了,他就高兴。至于她的学业,他早已不再担心。
思存说,“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为**心了。我不饿,以后你要是再傻等我害了感冒,我就和你算账!”
墨池还有力气坏笑,“怎么算账?”
思存红了脸,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捶,“反正就是要算账!”
墨池笑得眼睛弯弯的,“我媳妇最厉害了,到啥时候都是你有理。我这辈子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一瓶药水输完,思存帮他拔掉针。她刚来温家时,墨池的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输液,这些护理工作她练得非常得心应手。这两年墨池身体好了很多,思存的手都生了。她很小心地拔针,生怕弄疼他。然后,迅速地用棉签按住针眼止血,一分钟后,又贴好胶布。
全都忙完了,墨池又拉住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思存顺势歪在床上,把头埋进墨池的xiōng口,闷声说,“你等不到我,是不是特别生气?”
墨池抚摸她的头发,喘息着说,“不生气,就是很担心,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他没说,刚开始不是担心,而是失望。他下班就等在巷子的门口,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夜深人静。他总以为下一分钟思存就会回来,却总是失望。直到浑身发热,头重脚轻,被母亲和保姆搀回房间,他的担心已经完全取代了失望。现在看到思存平平安安的回家,他的心才落了地。
“我能出什么事。”思存嘟囔。
墨池故意把话说得轻松,“我怕坏人把我媳妇抢走了啊!”
思存又想起江天南的纠缠,心中愤懑,试探着问墨池,“要是有别人喜欢我,追求我,你会怎么办?”
墨池烧得昏昏沉沉,没有听出玄机,随口答道,“我会为你骄傲,因为你值得人去爱。”
“啊?”这个答案太出乎思存的意料了。她失望地说,“那你就让人把我抢走啦?”
墨池道,“当然不会。我会找那个男人决斗。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 平日温文尔雅的墨池竟然面露凶色,被高烧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睛也冒出精光,甚是吓人。
“啊!”思存惊得嘴巴大张,足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为什么?”
墨池故意恶狠狠地板起脸,嘴角却扬起笑意。 “因为爱情是有独占欲的,我就是要霸占你,占得牢牢的,谁想抢,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如果我不爱你了呢?”她常问墨池一写稀奇古怪的问题,墨池只当这个小姑娘傻劲又犯了,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可能不爱我?”
“我是说假如。”思存打破沙锅问到底。
墨池笑了,女人想象力就是丰富,学中文的想象力更是丰富,她常问她一些“我要是丢了呢?我要是傻了呢?我要是死了呢?”气得墨池想扯她的乌鸦嘴。思存振振有词说要写,搜集素材。几年了,也没见她写出什么。不过,老婆的问题,墨池还是会认真作答,“你要是不爱我了,我就会放手,让你到你爱的人身边去。”
“为什么?你刚才还说要杀人。”
墨池说,“因为爱你就要一切为了你好。如果你爱我,谁想碰你一下我都会和他拼命。如果你不爱我,我也会放你去爱别人。”
思存歪着头,对这个答案不甚理解。墨池撑起身子,掀被就要下床。思存急道,“你又要干嘛?”
墨池道,“有礼物送给你。”他脚步发软,在思存的搀扶下吃力地单腿跳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思存又扶他回到床边。几步路程,墨池已经全身是汗。
思存帮墨池擦干汗水,才拿起木盒,边开边问,“这是什么?”
盒子里有一只可爱的俄罗斯娃娃,和当初婧然送给她的俄罗斯娃娃大小相当,却是个男孩,金发碧眼,穿着俄罗斯传统盛装,像个新郎官。墨池笑道,“婧然送你的那个女娃娃,你跟宝贝似的。其实这个娃娃两个才是一套,一个新娘,一个新郎。以前只有一个,前几天我去友谊商场,看到了这个男娃娃,所以买下来送给你。”
思存惊喜地抚摸着那个男娃娃,红着脸说,“这个是你,女的那个是我。”
墨池把男娃娃摆在床头柜上女娃娃的旁边,笑道,“永远不分离。”
墨池累了,浑身又开始发热。思存赶紧扶他躺下,给他又吃了两片退烧药。她自己也躺在他的身边,关灯睡觉。墨池一直紧紧搂着她,好像生怕她真的被人抢走一样。
第二天,墨池没有退烧。这不是好事,持续发烧很有可能让他脆弱的肺部承受不住,导致慢性肺炎复发。思存悔恨交加,早知道墨池会为了等她病成这样,她宁可和老师闹翻也不参加那个劳什子联欢会。墨池一点也不在意,还歪理多多,“科学证明,时不时得点小病,释放一□内的病菌,就不会得大病了。”
思存正在给他扎点滴,闻言白了他一眼,手上却极尽温柔之能事。可是墨池手上的血管太细,她又太久没碰过针,扎了几次都没成功,墨池的手上已经一片青肿。思存脸上沁出汗珠,说道,“要不找护士来家里扎吧。”
墨池笑道,“不用。就你扎,挺好。”
思存只得给他换了只手,拿止血带绑住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啪啪地拍。然后,在他手背上细细寻找血管。瞅准了,屏气凝神,把针推了进去。思存紧张万分地解开止血带,好在,这次终于一针见血。思存松了口气,调整液体速度,看着药水一滴滴的滴进墨池的身体。思存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快让他好了吧,要不,让我替他发烧也行。”
墨池烧得浑身无力,听到思存的祈祷,心中却涌起了阵阵的暖流。这个死心眼的姑娘,为了他的健康,竟然祈祷以身相待替他生病。他又怎能不用全部的爱来呵护她?
这一天他们过得安安静静,墨池输了一天的液,时睡时醒,思存一直守在他身边,他醒了,就喂他吃清单的稀粥小菜,怕他闷,又给他读书读报。等他睡着,就趴在他的身边打盹,像只乖巧的小猫咪。病中的时光,倒也惬意。
晚饭后,思存收拾东西准备返校。墨池的热度似乎又高了起来,思存急得要去报告陈爱华,墨池拉住她道,“别告诉妈,一点小病她就大惊小怪。”思存道,“都烧了两天,还是小病吗?”墨池拉住她的手,“你留下陪我,我明天就能好。”
思存放下书包,坐回墨池身边。他烧没退,她自然不会回校。病中的墨池精力不济,还没到八点钟就昏昏欲睡。思存索性陪他一起睡,她宽衣解带,钻进被窝,柔软的小身子贴在墨池的xiōng膛,给他干燥灼热的身体送去阵阵清凉。
原本昏昏沉沉的墨池被她贴得心猿意马,登时兴奋。思存感觉到他的小腹紧绷,斗志昂扬。她被他的温度烫得浑身酥麻,微微战栗,声音颤抖地哼道,“墨池同志,你现在是病人,给我老实点。”
墨池反身搂住她,把发烫的额头埋在她的xiōng口,喃喃地说,“病人的要求,可要满足我。”他单膝撑住身体,发起进攻。思存呼吸急速,浑身炙热,她口不对心地劝道,“你还在发烧,身体会受不了。”墨池嘿嘿坏笑着,“我健康得很!”他发起猛烈进攻,从未有过的热度直达她的内心深处,思存脑中最后一丝清明被激情取代,一层层热浪带着欲望的极致直冲云霄。他们紧紧相拥,仿佛在空中飞翔,又好像在热烈地燃烧。
第二天清晨,思存一摸墨池的额头,竟是一手的清凉。忙给他凉体温,昨日还在高烧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思存高兴地说,“终于退烧了 ! ”墨池狡黠地笑道,“因为有最好的退烧药。”思存知道他说的是昨夜的激情,顿时粉面通红,那的激情在xiōng中还留有余味,让她直到现在都无法平静。
墨池看看手表,催促思存道,“快上课了,你得走了!”
思存故意磨磨蹭蹭,万分不舍地说,“我下午再走,上午是刘志浩的现代文学课,不上也罢,于小春会帮我答到。”
墨池道,“那可不行,刘志浩跟你那么熟,你不上课他肯定能发现。他要是在考试上为难你就不好了,你还带着处分呢。”刘志浩平时和学生打成一片,上课却毫不含糊,尤其是考勤,迟到的警告,缺勤该科考试直接算不及格。搞得学生们既喜欢他又怕他,永远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处分”是思存心中永远的痛。学校都把舞会开到迎新生联欢会上了,她那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处分却一直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毕业前要是不撤销处分,成绩优异的她就没法毕业。她找领导反映了几次,领导只告诉她安心学习,毕业前会给她撤销的。因为那个处分,她的大学生涯总是背着个无形的包袱,想不起来就算了,偶尔想起来,总觉得又委屈又担忧。
墨池见她蔫了,知道自己说重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快走吧,我一会也得上班呢!”
思存叫道,“你病还没好透呢!”
墨池笑道,用报纸社论的口气说,“这叫轻伤不下火线。感冒发烧就不上班了,还怎么建设四个现代化?”
思存摸摸他的额头,确定真的是没事了才说,“那好吧,反正我下午四点多就没课了,整好去你单位等你下班。”
保姆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早餐,招呼他们吃。思存捞了根油条啃着,请求保姆给墨池单做小米粥,油条,对于病情初愈的墨池,太油腻了。她快迟到了,叼着油条就骑上了自行。
思存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刘志浩的现代文学史。大三的思存已经会评断一个老师,刘志浩做活动生动新颖,课却讲得比较呆板。现代文学史本来扩展内容就不多,刘志浩也没有太多的讲台经验。思存听得索然无味,开始盘算下了课怎么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另一教学楼的英语教室。
思存这学期选修了英语听力与口语课,每周一上午十一点,正好是刘志浩课结束后的五分钟。刘志浩的教室在东楼五楼,英语口语在西楼六楼,路上哪怕耽搁一分钟,她都有可能迟到。听说这门选修课异常火爆,去得稍晚连座位都占不到。
下课后,思存和于小春说了再见。于小春没有选修英语课。思存匆匆跑下五楼,又匆匆过马路,匆匆上六楼。才踏进西楼,就听见上课铃声震耳欲聋。思存跑得呼哧带喘,终于在英语老师刚刚开讲前冲进教室。
果然火爆,教室里黑压压座无虚席,就连过道都加满了凳子。思存脸色通红地四下观望,进退两难。突然有个男生站了起来,让出一个空位。他旁边的另一个男生挥手叫道,“思存,过来,我给你占了位子。”思存抬眼一看,正是江天南。
整个教室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思存。思存连忙摆手道,“有人坐了,我不坐。”
江天南扬声道,“我刚才和他说好了的,位子是我给你占的,你来了他就得走。”
教室里响起一片嘘声,老师刚讲了开场白就被打断,很是不悦地说,“要上课就赶紧找座位,不上课也别影响其他同学。”
思存尴尬万分,只想尽快脱离焦点。她低下头,快步走到江天南的旁边坐下,拿出书本,坐端正。
思存是在走神。她知道江天南的心思,和他坐在一起,怎么都别扭。她故意扭头不看他,自己都觉得做作,又正过身子,低头死瞪着书本,眼睛却不自觉地往江天南那边瞟。她暗暗想,只要江天南想和她说话或者搞小动作,她立马起身就走。大不了不上这门课。反正她们学校的英语类选修课不计入总成绩。没想到江天南若无其事地听讲,还不断会意地点头。思存自己闹了个没意思,赶紧集中精神,认真听课。进入八十年代,学英语的资源越来越多,老师进行了简要讲解后,打开收录机,为他们播放原文录音。江天南一边听一边快速地做英文记录,显然功底相当不错。思存的英语成绩也很好,但是她学得是哑巴英语,读写没问题,听说却差了很多。老师放的录音,她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这个老师很会调动课堂氛围,放完录音,马上安排了互动环节,请同桌之间模仿录音互相对话。选修这门课的大都是英语角的积极分子,不怕多说,就怕不说。对老师的安排热烈拥护。思存有点傻眼,她的同桌不就是江天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来决定一言不发的,可是老师让同桌之间对话,她哪敢不对?她不情愿地对着江天南,摆出不合作的态度。江天南开始讲话,他的发音很标准,口语很流利,但是声音没有墨池有质感,思存皱皱眉,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往下接。
“You have such beautiful voice。”(你的声音很动听)做完练习,江天南说。
思存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扭头看后面两个同学的对话,不和他多废一句话。
练习完毕,老师说,“下面请最先完成练习的一组到台上来表演一下。我注意到了,最先完成练习的,是中间的这两位同学。”老师走下讲台,站在江天南和思存的旁边。
这节课的后半截,思存基本没听进去什么。刚才在台上,她紧张得磕磕巴巴,和江天南的倜傥风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下讲台的时候,她还一脚没踩稳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大马趴。多亏江天南反应迅速,长臂一伸,一个猴子捞月把她捞了起来。教室里发出哄笑声,思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 30 章
又是一个周一,墨池的身体已经彻底好了。上周思存几乎每天下课都会回家陪他,再赶着学校锁门前回去。短短七天,她的下巴尖了,身子瘦了。周日傍晚返校,墨池给她带了许多的好吃的,还让保姆给她装了满满一饭盒蒸肉排,让她给302的女生们打牙祭。
思存高兴地抱住墨池的脖子咬他。墨池真是个好丈夫,不但把她喂得饱饱的,也不忘帮她做公关。这几年,302的女生没少吃到思存“亲戚”给带的鸡鸭鱼肉、时鲜水果。思存自行车的两个车把上都挂满了东西,晃晃悠悠地骑回学校。
一进宿舍,思存看到宿舍中间的桌子上,放着好大一束鲜花。新鲜的玫瑰,红得象火,被包在彩色的包装纸里,怒放着,很是炫目。思存小时候经常采野生的玫瑰花,回家让妈妈给她烙好吃的玫瑰糖饼。这种包装精美的玫瑰,她只在苏联电影里看过,是用来送给心上人的。
“谁的花?快收下去,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思存拎着那么多东西,手都酸了。她也喜欢花,但至少要先把那两大袋子吃的放下才行。
董丽萍道,“你还问呢,这是江天南送给你的。”
思存惊得差点把手上的东西扔地下,“他送我这个干嘛?”
“当然是在追你了。”张继芳说。
余小春手最快,已经打开思存带来的好吃的,捞起一块肉排就啃,含糊不清地说,“江天南还真浪漫,这么一大束花,就托她们班女生给送来了。苏红梅还以为是送她的,结果空欢喜一场。”自从江天南重新开始追求思存,苏红梅就和思存开始了冷战。好在思存忙着惦记墨池,也没时间去在意她。
思存瞪着那束花说,“他这样不好的。”
余小春道,“你要是喜欢他,这就是好事。你要不喜欢他,这就是坏事。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思存坐在余小春的床上,使劲瞪着花束,似乎这样就能让那恼人的鲜花消失。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他当然不可能。”
余小春不解地说,“江天南挺好的啊!”
思存想起江天南就没好气,说,“你觉得好你跟他好去!”
余小春摸摸鼻子。她知道思存的倔脾气。这丫头一犯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理她。她拿本书拍拍思存,“上你铺上去,我要睡了。”
思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天南送的花就像个定时炸弹,静静矗立在宿舍一角,月光把花影凌乱地投在墙角,像个不怀好意的小恶魔。第二天又有英语选修课,思存因为缺少睡眠而昏昏沉沉,她舍不得逃掉一周只有一次的英语课,挨到下了刘志浩的课便拼命往英语教室赶,刚进教室,江天南又对她喊道,“思存,我帮你占了座位。”
思存烦躁地转过头,她昨晚光烦恼花的事,把这位占座大神给忽略了。他倒还真执着,上礼拜给她占座,这礼拜又给她占座。眼看着老师又面露不悦,她灵机一动,对紧挨着过道的女生说,“同学麻烦你往里错一下。”她们的座位是中间四人,江天南坐在左边过道,右边给她空了一个位子,空位旁边又有两个座位。思存请右边的两个人往左挪,整好和江天南分开。
下课后,思存没有立刻下楼,而是人都出去了,对江天南说,“以后你别帮我占座了。”
江天南把书本塞进书包,“我就是为你占座才来上这个课的。”
思存反感地说,“你没这个必要,也没意义。还有,那束花,你让谁送去的,再让谁拿走吧。”
江天南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浪漫,思存毫不领情。他忍不住提高声调,“你为什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思存冷冷地说,“我不讨厌你,只是我们不可能。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天南笑了,温柔地看着思存,“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我是个挺好的人,真的。”
思存咬了咬嘴唇,正色道,“我和你说了,我已经结婚了。”
江天南笑着摸摸她的头,“傻姑娘,别再拿这么拙劣的话搪塞我,我不相信。听说你和余小春有约定,大学期间谁都不谈恋爱。”
“你怎么知道?”思存挑挑眉毛。
江天南道,“苏红梅以前告诉我的。你们宿舍的人她都说过,我对你印象最深。”
思存道,“你还是和苏红梅好吧,她真的很在乎你。”
江天南比划了个“停”的手势。“你不会为了苏红梅才不理我吧。我告诉你,我和苏红梅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也不会有。”他从兜里摸出两张薄纸,递给思存一张,“我请你看电影。明晚7点的,《庐山恋》,你一定喜欢。”
“我不喜欢,也不去。”思存被他纠缠得烦躁,一冲动,想也不想就把电影票撕得粉碎,拧身就跑。
江天南被激怒了,还没有女生敢对他这么不客气。他追出教室,拦腰抱住思存,低吼道,“我哪对不起你了?你撕电影票算什么意思?”思存死命掰他的手,叫嚷着,“没意思!你给我放开!”
“不行,你给我说清楚!”江天南脾气上来,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主。
“我说清楚了!你不信拉倒!”思存大声叫着,正是下课吃午饭时间,楼道里人流不断,大量学生驻足围观。思存没见了这种场面,被逼急了,转身对着江天南连打带踹,江天南对人群视而不见,拖着她冲到楼梯口,一只手就把她按在墙上,想也没想,对着她的嘴就吻了下去。
思存吓得心跳都停了!她眼泪马上就涌了出来,双手握拳,死命地推江天南。瘦小的她哪里是江天南的对手?她的反抗反而引发了江天南的征服欲,他牢牢压住思存,拼命□她的嘴唇。思存顿时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无法动弹,只能用牙齿去咬江天南,看上去好像在回应他。血腥的味道很快在她的嘴里蔓延开,她恶心得想吐。江天南吃痛,终于松开她,往地上连吐几口带血的唾沫。人群发出惊叫,他猛然冷静下来,看到旁边站满了围观的学生,有的静静地看,有的热烈议论,还有的女生捂住眼睛,一副看到有伤风化场面的表情。
江天南迅速反应,脱下外套,罩在思存的头上,搂住她就往外走。思存哭得身子都软了,还在拼命地反抗,江天南压低声音吼道,“快走,我是为你好!”
江天南连拖带拽,把思存弄下楼。思存惊吓过度,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一到平地上,她的腿就往下软,一个踉跄跪在地上。楼下的学生莫名其妙地看着被蒙住头的思存,江天南一咬牙,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拔脚就往女生宿舍走。思存在身体腾空的一刹那就昏了过去,任凭江天南把她送回宿舍,安置在于小春的床上。
苏红梅也在宿舍,冷冷地看着他。江天南拿下外套,边穿边对于小春说,“我闯祸了,你照顾好她。”
于小春跺着脚说,“到底怎么回事?”
江天南说,“一言难尽,我先去给她打饭,她醒了得吃东西。你守住她,宿舍里千万别留她一个人。”
一小时后,思存迅速成了学校的头号名人。“接吻事件”借着午饭的时间在食堂传播,又从食堂传到教室,从教室传到每位老师的耳朵。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校园,学风严谨,校风严正,绝无仅有的桃色事件不亚于头号新闻,火速流传。许多人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很快衍生出众多版本。
版本一:思存是江天南和苏红梅之间的第三者。这么大胆开放的女孩子,苏红梅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版本二:出身农村的思存看中了江天南的高干家庭,不择手段,用极端的方式获取江天南的感情。
版本三:思存和江天南本来就是情侣,思存在教室里让江天南吻她,江天南不肯,思存耍了小脾气,江天南只好追出去吻她。
……
虽然离开现场时江天南套下外套蒙住了思存的头,但她的名字还是被传扬了出去。“第一女主角,中文系三年级的钟思存,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好,文文静静。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一点也不象表面那么清纯乖巧。”人们如是说。更不知是谁把当年舞会上的事情也翻了出来,钟思存一进大学就参加高干子女举办的秘密舞会,处心积虑地认识干部子弟。
“女流氓”、“坏学生”的名声不胫而走。下午上班的时候,已经惊动了系主任和校长。那时思存已经醒了过来,十分虚弱,蜷缩在被子里哭。江天南给她买的饭放在床头,她一口也不肯吃。于小春对江天南说,“你快走吧,别在这刺激她了。”江天南只得说,“我在男生楼405宿舍,有事一定要去找我。”
江天南走了,苏红梅也跟了出去。于小春掀开被子,“别怕,他走了。”思存却紧紧拉住被子,把自己蒙个严实。余小春叹了口气,“要不你再睡会。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可是思存没有机会睡,很快有外宿舍的人跑来报信,学生处的老师要来和思存谈话。于小春不顾思存的反抗,把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用热毛巾帮她擦脸,给她把头发梳理整齐。本来就是说不清的事,要是再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事情就更严重了。
刚把思存捯饬好,学生处的两名女教师就来了。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都穿着灰色布袄,梳着整齐的短发,还都用黑发卡把碎发别在脑后。
年纪大的老师先开腔,问了句废话,“谁是钟思存?”宿舍就两个学生,思存哭得面目浮肿,余小春站在她身边比正常略显紧张。那位老师说,“我姓张。钟思存,你说说今天中午在教学楼里发生的事。”
思存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咬住嘴唇,不住地摇头。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她还有什么可说呢?
年轻的女教师没好气的说,“哭什么哭,有脸做就没脸说了 ?”
于小春不高兴地反问,“思存做什么了?”
年轻老师瞪着她说,“没你的事,别插嘴。”
于小春闭了嘴。张老师看了年轻老师一眼,平和地说,“小李,把事情调查清楚就行。”
李老师煞有介事地从随身的黑色布兜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做好记笔记的架势,“钟思存,你交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抵赖是没有用的,江天南已经什么都说了。”
于小春听不下去,忍不住又插嘴道,“她犯什么错就交代了?就抵赖了?告诉你们,思存是受害者,一直是江天南追她,她从没答应!”
李老师啪地合上笔记本,生气地说,“你再影响老师工作,就请出去!”
于小春说,“这是我们宿舍,我是证人!”
张老师年纪大些,也老练很多。她环顾宿舍,看到了墙角的那一大束玫瑰花,问于小春道,“这花是谁的?”
于小春语塞。张老师笑眯眯地说,“我听说,昨天江天南从学校的花坛里剪了不少花,应该就是这些吧。怎么会跑到你们宿舍来呢?”
于小春被老师成竹在xiōng的语气激怒了,她大声说,“你们是来调查的,还是来定罪的?告诉你们,思存才是受害者,她被江天南强吻了,她不是自愿的!你们是不是女人,你们有没有同情心?”
李老师怪声怪气地说,“我只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于小春说,“她“为”什么了?就算她主动跟人接吻又怎么了?《大众电影》去年就登出接吻的海报了!”她说的是《大众电影》1979年夏天刊登的外国电影封底,当时还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老师冷笑了,“《大众电影》是登接吻的海报了,可是你可别忘了,那是资产阶级、腐化堕落!今天钟思存做的事情,和那没有区别!”
眼看着正常的调查成了于小春和李老师的辩论,张老师赶紧清清嗓子,让她们打住。“你们都别说,让钟思存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对思存道,“钟思存,你别怕,要是最后证明你是受害者,老师会给你公道 !”
思存漠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她们。她的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她紧紧地闭住嘴,一言不发。好像她什么也不说,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干坐了一会,张老师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对李老师说,“咱们走吧,去档案室看看她的资料,叫她家人把她领回去。”
第 31 章
三十一
江天南给学生处的说法是,他们是正常谈恋爱,学生情侣,光明正大。张老师没有问出什么来,次日便去档案室调来了思存的资料。她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妄为的女生这三年的一切记录。
思存的学生档案,堪称风头学生的表率。成绩年年前三,却没有获得过学校的任何荣誉和奖励。原因在于她大一那年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而被学校处分。
张老师摇着头对李老师说,“这是个什么学生!资产阶级自由化、乱搞男女关系,学习好又怎样?我倒更喜欢笨些的学生,听话好管。咦——”没等李老师搭腔,她又有了重大发现。思存的入学记录上,婚否一栏竟填着“已婚”。
如果她已经结了婚,再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性质就是“生活作风问题!”张老师立刻按档案中留下的电话拨通了墨池的电话。
“喂,”张老师说,“请找钟思存的丈夫接电话。”
这个时间,墨池在上班,是保姆接的电话。不明就里的保姆把墨池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了老师。一分钟后,墨池接到了张老师的电话。
墨池被这个电话惊呆了。电话里的老女人说思存在学校有伤风化,请家属来学校协助调查!墨池简直以为这是谁在跟他开玩笑。他们昨天还在一起,今天思存怎么会有伤风化?
他请了假,立刻赶往北方大学。事情不宜声张,他没有跟章伯借车。民政局离北方大学很远,他靠一条腿走路远不能及。一咬牙,他平生第一次坐了公共汽车。站在车站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汽车才晃晃悠悠地驶来。等车的人群一拥而上,墨池被挤在最后。一到车门前,他傻眼了。那车门离地足足有半米高,他拄拐杖根本够不着!可是不用拐杖,他用一条腿也无法蹦着上去!墨池的脸色瞬间退成了毫无血色的惨白。所有的人都上车了,一车人都在等他,他束手无策。
司机发动了引擎,叫道,“残废人要有家属陪同上车。没人陪别上了。”说罢就要关闭车门。
墨池想着思存,顾不得品味屈辱,双手把住车门,恳求地对司机说道,“同志,我有急事!”司机停顿的当口,墨池靠着双手的力量,半爬着登上汽车。售票员疾步过来,帮他收好拐杖,没等他站稳,车就轰地一声开了出去。
墨池刚才光顾为思存担心,他不知道思存又惹了什么祸,那个只会在窝里横的丫头,在领导面前不定怕成什么样!他要赶去保护她,却在路途的一开始就受了奇耻大辱。这个耻辱不是司机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谁让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左边臀部以下空空如也,仅有的一条腿又不能支撑他不动声色地上车。现在,一车人都在看着他,靠车门最近的小伙子站起来给他让了个坐。不容他推辞,一把把他按了下去。
旁边的姑娘赞赏地对小伙子说,“你还挺善良。”
小伙子笑道,“学雷锋做好事嘛!”
车上的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墨池的脸yīn得比暴风雨来临前还要可怕。他重新走向社会后,受到了良好的保护,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他在机关备受尊重,人们尽量地把他当成健康人对待,没有人多看他的腿一眼。而现在,满满一车人都在肆无忌惮地观察他的残腿,甚至有人还在指指点点。他以为有了思存,他就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是他真的快要坐不住了,他牢牢扶住把手,控制自己不要不计一切后果地跳下车,落荒而逃。
北方大学是终点站,车上的人已经不多。下车的时候,售票员扶了他一把,善意地对他说,“以后让家人陪着你出门,一个人多不方便。”
墨池的心又被狠狠地扎了一把。他慌乱地点头,脚刚落地,就挥动拐杖,疾速往学校进。他觉得他不是去救思存,而是让思存救他。这一路的担忧与羞耻,让他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路打听,一路通报,墨池找到了学生处。张老师不但惊讶,甚至有些兴奋了,“你真是钟思存的丈夫?”原来她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残废,难怪小姑娘会那样。
墨池沉声道,“思存在哪里?你们把她怎样了?”
张老师道,“我们能把她怎样?你去问问她把自己怎么样了吧。”
张老师带着墨池来到女生寝室。三层楼对墨池是个考验,他上一层,休息一下。张老师动了恻隐之心,要扶他,被他挣脱了。他要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女生楼里鲜少有男生光临,江天南昨天是硬闯,墨池则是被老师带进来的。他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礼。一个残废,只有一条腿,吃力地走,慢慢地挪,到她们女生楼来干嘛呢?
他们走到302的门前,张老师敲了敲门,不等回答,就推门而入。宿舍里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
这个时间思存她们班有课,思存从昨天到现在都不肯离开宿舍一步,于小春怕她想不开,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江天南下午竟也逃课来到她们宿舍,负荆请罪。这样一个尴尬的场面,因为墨池的闯入而更加窘迫。
思存看到墨池,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次她没有向以往闯了祸一样,一头扎进墨池的怀里。这两天她脑中反复环绕的是,她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墨池!她还没有想好,墨池竟从天而降了!她不知所措,比昨天刚被强吻了难过得还要厉害,蜷缩在于小春床上的一角,瑟缩着,战栗着。
“钟思存,你丈夫来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思存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不停地流着,绝望地摇头。
江天南万分惊诧,“思存,你真的结婚了?”
于小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见过墨池,这不就是她常常问思存的亲戚家表哥吗?怎么突然成了她的……丈夫?
墨池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的眼光,他快步走到思存身边,扔下拐杖,把思存抱在怀里,什么也不问,只是不住地说,“别怕,有我在。”
思存使劲地摇头,用力推墨池。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墨池的怀抱 !墨池抱紧她不撒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带你回家。”
张老师和墨池说了事情的经过,墨池忍气吞声地听着,不做任何评价。等张老师说完了,墨池说道,“老师,我能带她回家休息几天吗?”
张老师同意了。墨池又请求张老师借他用办公室的电话。他向章伯借了车。思存哭了两天,没有吃饭,虚弱得路都走不了,他必须让章伯的车送她回家。
于小春扶着思存,墨池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下三楼。穿过广阔的Cāo场。残疾的墨池和昨天大出其名的思存引起了路人的侧目。走到校门口,章伯的车还没有来。墨池跟于小春说了谢谢,请她回去。他搂住思存,为她挡住秋天的冷风。
背后有人拍墨池的肩膀,墨池一回头,看到江天南蔑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断腿处,凝固了。思存颤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哗哗地流。墨池强压住xiōng中的火气。他恨不得揍江天南一顿,把他撕得粉碎。默默握紧拳头,他告诉自己,他现在的责任是保护已经崩溃的思存。
江天南转向思存,淡淡地说,“原来你真的结婚了。”
江天南又说,“原来你的丈夫是个瘸子。他配不上你,我一定会拯救你。”
墨池强压的怒火终于被引爆了。他放开思存,一拳向江天南的鼻子砸去。江天南向后一闪,堪堪躲过了鼻子,那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颧骨上。江天南用手背蹭一下伤处,冷笑道,“我不和瘸子动手。”
墨池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怒吼,整个人向江天南扑过去!打架,对任何一个从青春期走过来的男孩都不陌生,墨池也不例外。在动乱的年代,他曾经用拳头保护过年幼的妹妹。今天,他又要用拳头来捍卫他和思存的尊严。江天南催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墨池的拳头呼啸着砸在江天南的脸上、身上。江天南也不是省油的灯,翻滚着把墨池压在身下,怪叫着把拳头打在他的xiōng膛,砰然有声。
思存大哭着扑过去,试图挡在墨池的身前。她哭着求江天南放手,已经打红了眼的两个男人哪肯罢休,江天南把思存拨到一边,极度虚弱的思存瘫倒在地,绝望地看着江天南边攻边守渐渐占了上风,墨池却完全不肯防守,门户大开,他的嘴角、额前淌出红色的血迹。江天南也好不到哪去,鼻青脸肿,甚是狼狈。激烈的打斗引来了校内外行人的围观,江天南利用身体的优势,从灰尘四起的地上爬起来,墨池抱住他的腿就要把他拉倒,江天南转身对着墨池猛踹!他没有想到看似文弱的墨池这么能打,他的脚揣在墨池的xiōng前、腰侧,墨池都不肯松手。江天南一发狠,对着墨池左腿的残根,狠狠踹去 !断腿后疼痛一直没有离开过墨池,此时脆弱的残腿猛然吃痛,让他顿时脑中轰鸣阵阵,双手还使劲地拽着江天南,试图把他拽倒。墨池眼前发黑,头脑发昏,他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一切,惟能感觉到思存挡在了他的身前,双手护住他抽搐的残腿,江天南揣在他的腿上,也伤在思存的手上。墨池全身无力,双手一软,他放开了江天南。
江天南冷哼一声,“还打吗?你打我奉陪!”
墨池沉默地喘息。
江天南拔脚就走。思存硬撑着自己,扶起墨池瘫软的身子,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嘴角的血迹,压住不住抽动的残腿。她已经不能思考,控制不住地哭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墨池、墨池。”
墨池目光空洞地揽过思存,握住她青肿的小手,思存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墨池把她整个搂在怀里,象一对无助的小兽,蜷缩在地上,拥抱着安慰对方。
章伯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墨池抱上汽车,又扶思存坐在他的身边。忠诚的老司机知道自己不能多问什么,只能平稳快速地把车开回温家小楼。
墨池身心受创,站都站不稳,根本无力上楼。章伯把他背回房间,问他用不用请医生。
墨池漠然地摇头,半晌,请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我父亲。”
章伯叹息着走了,思存瑟缩在大写字台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墨池架起床边的拐杖,慢慢走到思存的身边。他的腰也受伤了,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他默默扶着思存,带她到浴室,用冷毛巾一遍遍地敷着她脸。思存哭了整整两天,面目苍肿,往日灵动的大眼肿成一道窄窄的缝。思存哭都没力气了,一遍遍干噎着。墨池用冷毛巾细细擦她的脸,擦她的眼睛、鼻子、嘴。凉意让思存好受了些,她逐渐镇定,看到墨池不但脸上血迹斑斑,身上更是混合着泥和土。
思存伸手要帮墨池解开外套。他必须换衣服、洗澡、上药。墨池默默把她推出浴室,自己处理好一切。
推门而出,思存一直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捧着他的睡衣。墨池接过睡衣,无言地牵着她走到床边,扶她躺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思存伸出手,死死拉住墨池的手。墨池挣脱了,停了一下,他俯下身,在思存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专注、轻柔、小心,神圣而不带爱欲,仿佛在吻一个刚刚出生的天使。
两天没吃没睡的思存终于支撑不住,在墨池温柔的目光中,安静地睡了。沉睡让她错过了墨池深情而痛苦的眼神,错过了墨池轻柔的拥抱,也错过了墨池触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思存发出细微的鼾声,墨池起身,走出房门。
第 32 章
三十二
思存从噩梦中哭着醒来,头痛欲裂。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思存摸索着起身,惊动了浅眠的保姆。
“你终于醒了。”保姆松了口气,连忙打开床头灯。思存惊讶地发现她的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
保姆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护士给你输了镇静剂和营养剂。你感觉怎么样 ?有小米粥,我给你端去。”
思存想起前日发生的一切,墨池把她接回家中,哄她睡觉……“墨池呢?”她惊恐地哑着嗓子叫。他没有守在她身边,是不要她了?还是病倒了?
保姆神情闪烁,“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粥吧。”
“阿姨,你告诉我,墨池呢?”思存拉住保姆,泪光点点,苦苦哀求。她想起了墨池和江天南的打斗,墨池占了下风,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去找江天南报仇了吗?他被送进医院了?”思存语无伦次滴说。
“没有,他在书房,一天没出来。市长和陈主席都很担心。他们今天去北京开会了,走前让我守着你。”保姆眼见瞒不下去,只得说了实情。
思存拔掉输液管,掀被下床。却没想到脚下虚浮,腿一软就要往下倒。保姆赶紧扶住她,迅速端来小米粥,“就算要去,也要喝了粥长点力气。”
思存一口气灌下一碗粥,慢慢走到书房门口。
思存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心里却犹豫了。她记得自己遭遇了什么事情,墨池为了她遭受奇耻大辱。她的心颤抖了,这样的自己,墨池会原谅吗?
思存扭动把手,书房门应声而开。里面寂静而黑暗。
墨池会去哪里?思存下意识地打开电灯,吓得惊叫起来,墨池没有声息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象一尊痛苦的雕像。
“墨池……”思存颤声呼唤他的名字。墨池空洞的目光向她一闪,又归于沉寂。
思存走上前去,蹲在墨池的身边。墨池左边空空的裤腿软软地摊在椅子上,靠近残根的地方渗出斑斑血迹。思存吓坏了,发着抖说,“你怎么了?你还在流血 !”她手忙脚乱地把空裤腿卷上去,那短短一节柔软的残根淤青血肿,伤口处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任凭思存慌乱着,墨池目光空洞,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思存哭着大声说,“墨池,我知道我错了,我是个坏女人,你惩罚我吧,你说句话吧!”她握住墨池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双手又让她大吃一惊,墨池原本纤长白净的双手肿得象两个馒头,关节处裂开数道细细的口子!思存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腿,蓦然反应过来,他竟然自残!多么绝望的发泄,才能凭一双手,在腿上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墨池,你这是为什么啊!”思存的眼泪流淌下来,划过脸颊,滴在墨池的残腿上。咸涩的泪水刺得残腿一阵抽痛。墨池轻微地颤了一下,做出今晚第一个动作。
“墨池……我错了。我应该早告诉所有人我结婚的事情……我应该不去选修英语课……我应该和学校承认错误……她们就不会找你了……”
墨池的手缓缓抬起,落在思存的头上。就像平时他安慰她一样,摸摸她的小脑袋。半晌,他抖着嘴唇,缓缓地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是个残废,让你被欺负。”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嗓子好像上了锈,似乎一百年没有出过声音。
“不是!不是!”思存疯狂地叫着。墨池误会她了,完全误会了!“我从没嫌你残废!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她们!我只是不好意思说……我真的错了……”思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给了江天南可乘之机……我伤害了你……”她扑到他的怀里,用流满泪水的脸贴他的脸。硬硬的胡茬扎疼了她的心,墨池却毫无反应。她吻他的脸,他却轻轻推开了她。
他用的力气很小很小,思存却几乎被推了个趔趄。他推开了她的心,是意味着他不要她了吗?
恐惧感攫住她的灵魂,她哭喊着,“我真的不是嫌弃你……你不能不要我,你惩罚我,但是你不能不要我……”她从没有这样放纵地大哭过,嗓子里几乎呕出血来。
墨池的目光飘到思存的脸上,闪过意思痛楚,又马上归于沉寂。“我想一个人呆会。”他淡淡地说。
“不行,你在流血,你脸色很差,我得给你包扎,给你吃饭。”思存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张罗着,却不知道先干什么。她不敢离开他一步,生怕他从此不再让她进来。
“不用,我没事。”墨池的声音更加冷淡。
思存单膝跪在他脚下,抱住他唯一的一条腿,执拗地摇头,“不。”
“出去。”这一句,更加简短,更加疲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他就仰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想要她……思存绝望地想。墨池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白色的,眼睛凹陷下去,失魂落魄。思存想到他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他的身体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她咬咬牙,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保姆按照思存的要求,端着粥来到书房,推门,没有反应。扭把手,纹丝不动。墨池反锁了房间。为温家服务多年的保姆深知墨池的倔脾气,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思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天来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放着电影。三天前,一切还好好的,那天是周日,墨池小病初愈,他们一起出去走了走,路过电影院,看到了《庐山恋》的大幅海报。张瑜和郭凯敏在海报中笑得甜蜜而幸福。他们知道,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美好而浪漫的故事,报纸上说这是一部解放思想的电影,第一次直面描述了年轻人的爱情,张瑜在影片中的几十套裙子成了大城市女孩子竞相模仿的对象。墨池排队买票,轮到他们却刚好卖完了,可见这部影片受欢迎的程度。思存略显失望,墨池说,没关系,下礼拜我提前几天就来排,就等你周末回家,我们再来看。
江天南神通广大,竟也搞到了《庐山恋》的电影票。思存当时嘴上说没有兴趣,心里却在期待周日和墨池再去电影院。她气不过江天南的纠缠,一怒之下撕了电影票,江天南强吻了她,竟成了轰动学校的大新闻。
思存已经不去想学校会怎么处置她。她只想怎么能让墨池原谅她。
她被别的男人吻了,在她们乡下,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情,这样的女人是破鞋,是荡妇,是不值得原谅的。村东张庆的媳妇,上山砍柴被老鳏夫仁胜羞辱了,那双脏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仁胜喝多了酒把事情告诉了张庆,张庆媳妇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竟然投天马河自杀!
她的事情比张庆媳妇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羞辱的,她已经是不清白的了。墨池能够受得了吗?甚至连墨池也和她一起受了羞辱,他是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平时连她都从不提及他的残疾,他却被人狠狠羞辱心中的最痛处!江天南那粗暴的几脚不仅仅是踢在墨池的断腿上,更是踢在他的心里 !她恨自己,当时怎么就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为什么没有冲上去把江天南杀掉!
墨池一定不会原谅她了!
她不求墨池原谅她。至少,他能不能不赶她走?让她留下照顾他。他有很多只有她才知道的小毛病。每到周末,他只有她陪着才能入睡,否则就会失眠到天亮。他的腿一到yīn雨天就僵硬疼痛,别人谁也不能碰,只有她能帮他按摩。书架上最高一层的书,他那么高都够不着,必须她踩着椅子上去拿给他。如果她不在他身边,他该怎么办呢?
好吧,好吧,她承认,她更离不开他。每周三次,她必须收到他火热的来信,才能安心上学。三年多来,不曾间断;打雷的夜晚,她必须缩在墨池的怀里才敢睡觉,要是万一在学校,她就要瑟缩着睁眼到天亮,等见到他再拱到他怀里,要补偿;她其实是个自信心不足的人,只有墨池的支持,才能让她有信心做任何事情,有墨池用xiōng膛为她遮挡风雨,她什么不不怕;想到墨池,她就会觉得前方充满希望。没有墨池的生活,她无法想象。她觉得自己会活不下去。
思存又想起了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墨池对她比现在还冷淡,不但冷,还会吼她骂她,对她发脾气。可是后来他们还是相爱了,爱得缠绵、热烈、持久。思存心怀侥幸地想,也许这次,墨池也会慢慢原谅她吧。毕竟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日子,难道是说忘就忘了的吗?只要他肯原谅她,十年、二十年她都等。反正他们说了永远不分离,就一定要说话算话。
思存下定决心,天亮就再去求墨池,就算不原谅她,也不要赶走她。他答应了,她才会安心。她相信墨池,只要是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做到。
窗外黑得象一团墨,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一颗。时间慢得象老牛拉车,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而沉重。思存看着钟摆摇摇晃晃,时针好像一个世纪才动那么一点点。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思存睡了一会,马上又惊醒。窗外还是那么黑。她试图背诵所有读过的古文,一篇文章可以背五分钟,背上十几篇就可以过去一个小时。可是,平时烂熟的古文在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只能看到摇摆的时钟,沉重的指针。
她躺在她和墨池共同的床上,床边似乎还有墨池的余温。三天前,他们还在这里嬉戏,以为每一个日子都会那么开心快乐。暴风雨来得太快了,一下子把他们从快乐的云端摔向无底的深渊。
思存迷糊着,又睡着了一会。再次醒来,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看看时钟,已经六点。终于是新的一天了。不知道墨池有没有睡觉,她不能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他比她还要疲惫,要让他多休息一下。
思存想起墨池对她所有的好。他宠她到了没有理由的程度,看着她就高兴,漂亮的眼睛变成弯弯的月亮,盛满她的幸福和欢笑。她闯了那么多祸,他都没怪过她一次。大一那年她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温市长都气得不行,他一直护着她,坚决地认为她没错。他温墨池的妻子不会犯错,绝对是学校冤枉了她!
这么爱她的墨池,也会原谅她这一次的滔天大祸的吧。思存对他们的爱情是有信心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力量。
思存拿起床头的书,是墨池最近正在看的《黑格尔美学》。她努力集中精神,逼着自己读进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她想在中让时间尽快流逝。一到八点,她就去书房找墨池。她那么的心急,读上两三个字就抬头望一眼时钟。平时准确无比的时钟好像是坏了,一动不动。思存扔下书,搬着凳子坐在时钟前,魂不守舍地数着钟摆。
把上就要八点了。思存心跳越来越快,她紧张。墨池睡醒了吗?她会不会吵到他休息?要不,再等五分钟?不,她不要等了!
思存跳起来,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抓起镜子,她的头发蓬乱,面如菜色。这么难看,墨池怎么会喜欢?她跑到盥洗室,梳子沾了水,把头发梳整齐。又用冷水洗了把脸。似乎红润了些,墨池看了不会讨厌她了!
思存起身开门,和正要敲门的保姆撞了个满怀!“怎么了?墨池找我吗?”思存满怀希望地说。
“不是,楼下有个男的找你,说是你们学校的。”保姆说。
江天南?思存一惊,他怎么找来的?“我不在,我不要见。”思存慌乱地说。
“我是来和你道歉的。”江天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保姆的身后,低沉地说。
他也瘦了一大圈,头发长长地遮住了眼睛,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
思存顿时崩溃地叫道,“你怎么来我家?你给滚我出去!”
江天南上前一步扶着她,“你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
“出去!”思存突然跳起来,扑过去厮打江天南!这个男人不但伤害了他,也伤害了墨池!他怎么能出现在她的家里?她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似乎那样,他们受过的伤害就会烟消云散。
江天南只是躲闪,并不还手。
“思存,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墨池的声音悠悠传来,云淡风轻。
思存立刻停手,目瞪口呆地看到墨池,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书房门口,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向她伸出双手。
她马上放开江天南,迫不及待地扑进墨池的怀里。墨池轻柔地搂着她的肩膀,对着江天南,脸色一沉,“我的家里不欢迎你。”
江天南深深地看着眼前一对互相扶持的人,神情复杂地一笑,“我以为你们的环境很不好,而我会给思存更好的生活。原来,”他打量四周,“你们的条件一点也不比我差。”
墨池握住思存的手,淡淡地笑道,“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江天南说,“不,思存需要的不是优越的生活,而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说罢,死死地盯着墨池。
墨池的脸色骤乎变得惨白!江天南笑着说,“我本来是向来道歉的,我以为知道了思存的婚事,我会放弃这段感情。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温墨池,我不放弃。除了优越的环境,你能给思存什么?你这幅样子,不配拥有思存……”
没等他说完,思存暴怒了。她不顾一切地又要扑过去,墨池紧紧拉住她,把她护在怀里。他颤抖的指着江天南,低声吼道,“你就配吗?难道思存仅仅需要一个有两条腿的男人?哪怕这个人几次三番地伤害她?她需要的是爱护她,尊重她的人!你给我离开这里,温市长的家里,轮不到你来撒野!”长这么大,墨池第一次抬出父亲的身份来压人。
江天南一愣,他没有想到墨池竟然是市长的儿子。随即又强作镇定道,“哈!我当你怎么能把思存娶到手,原来是有特权。不过不要紧,全校人都看到思存是我的女人,我们在舞会上配合很默契,那一吻更是惊天动地,是吧思存。”江天南从没占过下风,为了面子口不择言。
思存的心被狠狠地砸碎,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宁愿不去上这个倒霉的大学,只要能和墨池过着平淡的生活,她就满足!她感觉到墨池在剧烈地发抖,她要抱住他的腰,才能帮他稳住身形。墨池比江天南高一些,利用这个优势,故意低着眼睛看他,嘴角撤出一丝冷笑,轻蔑地说道,“我妻子不过被你的暴力咬了一下,这值得你炫耀吗?她从来没有对你动心过,只会更讨厌你。你这个爱情的失败者!”
江天南被戳到了痛处。不过流传的版本有多少,只有他心里清楚,思存从始至终没有喜欢过他一点点!江天南的脸白了,定在那里不知所措。墨池低头对思存温柔一笑,“思存,我们不要为这样的人费神。你昨晚没睡好,我们再去休息一会。”思存恍惚地搀住他的胳膊,扶他回到卧室。江天南给她的伤害还没有痊愈,可是她几乎要雀跃了,甚至要感谢江天南。他这一闹,竟然让墨池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墨池,太好了,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她的眼睛发亮,重新有了神采。她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
墨池的神情瞬间归于沉寂,带她走到床边,淡淡地摆开她的扶持。“你休息吧,我去上班。”
思存的心再次沉到海底,“墨池,你不原谅我?你刚才是在做戏?”她颤声问道。
墨池深深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两个字,“不是。”
思存又燃气希望,“那你原谅我了?”
墨池淡淡地摇头,“我没怪过你。只是,我配不上你。”
第 33 章
秋意很浓了,空气中凝结着冰冷的味道。思存呆坐在时钟跟前,静静地数了一天。两万八千八百秒,两千八百八十分钟,八个小时。到了墨池以往下班的时间,他却没有回家。
思存眨眨酸涩的眼睛,没有动。保姆端来了晚饭,她没有动,她要等墨池回来,和他一起吃。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有等墨池。他早上说出那么绝望的话,一定是还没有原谅她。她不气馁,她要做最好的思存,继续请求他的原谅。
很久以后,思存听到笃笃笃的声音,是墨池的拐杖。她箭一般窜出去,墨池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房间,走进书房。
思存的眼泪下来了。他瘦得向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在她眼前闪过,没有看她一眼。
“墨池……”她轻唤。
墨池停住,思存迟疑地走进他,高高地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她的脸更小了,泪痕纵横,下巴尖尖的,瘦得脱了形。
墨池轻轻拥抱她一下,哑着嗓子说,“最近工作忙……加班。”
“你还没吃饭吧,阿姨给端进房间了。”思存说。墨池肯抱她一下,她已经很满足。
“吃过了。”墨池说罢,飘进书房。思存赶紧跟过去,墨池在里面把门锁了。
思存在书房门口站了很久,里面的墨池没有声息。他们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门板,心却相隔了千万里,让她摸也摸不到。思存默默回到卧室,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到天亮。
晨曦淡淡的撒进卧室。思存拥紧了冰冷的被子,没有墨池在身边,秋寒来得分外的早。思存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无声地起身。穿衣、洗脸。她来到走廊里,在书房门前又站了会。里面没有生息,不知道墨池是在睡觉还是发呆。他这些天一定没有休息好,脸色坏得吓人。思存的心抽紧了。如果他那么不愿意见到她,她干嘛还要赖在这里?她走了,他至少会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睡个好觉。只有她知道,他的身体还远远没有康复,这样的心苦,是会把他压垮的。
思存想隔着门和他说句话,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他大概不愿意听到她的声音吧!
她用手背狠狠地擦干眼泪,转身下楼。迎面碰到端饭上楼的保姆,思存小声说,“一定要劝他吃点东西。”
“你呢?”保姆问。
“我回学校。”
思存返回学校,正是快上课的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她低头匆匆而行。穿过足球场,穿过图书馆,绕到宿舍楼。
她推开宿舍门,于小春她们正在唧唧喳喳地收拾东西,准备去上课。看到思存,于小春第一个转过脸去,从床上拿起书本,闪身而过,故意把门摔得山响。
董丽萍和张继芳看看思存,唯恐避之不及似的,默默出门。
苏红梅走到思存的身边,看了她半晌,发出一声冷哼,“没想到你的城府这么深,江天南稀里糊涂地当了回第三者,你们都活该!”
思存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目光一片茫然,她没想到,自己寝室的姐妹竟然一个都不能原谅她!
刘英走过来,拉走了苏红梅,返过身来对她说,“我们理解你的隐瞒——毕竟你面对的是那样的残废男人。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你看,现在闹大了。如果一开始大家知道你结了婚,江天南根本不会对你怎么样。”
思存蒙了,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她已经不想解释。连墨池都不能原谅她,这些人的谅解又有什么意义?
思存第一次体验到被推在风口浪尖的感觉。她抱着课本出现在通往教室的过道里,所有人都停下来对她行注目礼。她不去看两边,喁喁细语却能传进她的耳朵,“接吻”、“大胆”、“已婚”之词不绝于耳。她硬着头皮进入教室,早到的同学齐刷刷地把头扭向她。思存深吸口气,冲进教室坐在第一排。这里,她看不到别人对她的议论,眼不见为净。
偌大的教室,大多数同学都挤到了后排,前面的学生寥寥无几,第一排只有思存一个。思存后悔了,坐在这样一个显眼的位置,不是成心给人参观吗?上课前,老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思存敏感的神经不由一颤!老师很快开始讲课,思存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课。其实她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根本听不清什么。老师提了个问题,思存木然地思考,没想到老师随手一指,竟让思存回答。思存头脑发蒙地站起来,不知所云。
好在老师并不深究,很快换了另一个同学回答。思存如坐针毡,她是全级学习最好的学生,现在,连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学习都被她搞砸了,她真觉得没有脸面在坐到这个教室里。
好容易熬到下课,思存游魂般游到食堂。又是一轮指指点点,很多外系的学生对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现在有了机会,食堂里人声鼎沸,非得大声说话才行。思存从几个男生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对另外几个喊话,“这就是那个当众接吻女生!”
思存快步走过他们,默默排在一个窗口跟前。前后左右的学生都在看她,就好像食堂里闯进了一只猴子。有的女生说,“她怎么好意思再来上学?”
思存回过头去,瞪视那个女生!她想问她,我为什么不能来上学?动动嘴唇,墨池冰冷的眼神霎时闯进她的心里。如果墨池原谅她,全世界的人都议论她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墨池不原谅她,全世界的人谅解她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思存默默回过身,沉默地排队。
下午没有课,她躲过人群,在学校后面的假山下坐了一下午,看冰冷的湖水。晚饭时间,她已经很累了,往宿舍走的路上,她突然心跳加快,头皮发紧。她害怕遇到亲如家人的舍友冰冷的眼光,咬住嘴唇,她返身往回走,去图书馆。
思存来到阅览室,一口气从书架上抱了五本书,抱到靠窗的角落。她强迫自己看书,看书,完全沉浸到书里,忘记周遭的一切。
现在是饭时,图书馆里的人不多。思存捧着发沉的脑袋,只想快点打发过这一夜的时间,等到同寝室的人都睡熟了,再悄悄溜回去。她宁可忍受陌生人的议论,也不愿看到朋友姐妹冰冷的眼光。半小时多的光景,人渐渐多了起来,思存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她旁边的阅览桌前已经坐满了人,很多人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她!
思存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来图书馆还不行吗?难道这个世界就不能给她一片能一个人清净一下的净土?她书也顾不上收拾,起身就走。
跑到走廊,身后有人叫住了她。思存一回头,是刘志浩。
刘志浩跑到她面前说,“刚才在图书室就想叫你出来,还没等我找你,你自己先出来了。”
思存小声叫道,“刘老师。”自从刘志浩回校教书,思存对他的称呼就从师兄变成了老师。
“到我办公室坐坐吧。”刘志浩说。
思存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个时侯,她多么需要别人的理解和支持?她感动地看着她的师兄和老师,跟着他来到办公室。
刘志浩让她坐在写字台前,给她倒了杯热水,思存端着那杯水,眼泪忍不住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刘志浩坐在她的面前,“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思存点头,看着刘志浩,她突然想解释点什么。她没有对墨池说出来的,没能对姐妹们说出来的,她突然想通通倒给这位在她升入大学的第一天帮她提行李找注册处的兄长。
刘志浩没有理会她的眼神,继续说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影响很不好啊!”
思存连忙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刘志浩说,“没有人去想背后的事情。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们,是让你们好好学习,早日学成,建设国家。学校明文规定在校生不得谈恋爱,很多学生在偷偷的谈,也是人之常情,学校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隐瞒了已婚的事实和男生纠缠不清就……”
“老师!我没有隐瞒,我早就告诉了江天南!”思存高声辩解。
“不管怎样,大庭广众之下……”刘志浩继续说道。
思存猛地站了起来,她期盼倾诉的心完全被打碎了,她宁愿独自忍受委屈,也不再想听任何人的评论!
刘志浩说,“你等等,我是以个人名义代表学校跟你谈话的。”
思存愣了。刘志浩说,“思存,你除了是我的学生,私下里,我是一向把你当成妹妹来爱护的。”
思存点点头,不知道刘志浩到底要说什么。
刘志浩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今天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免得学校找到你你没有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思存愣愣地问。
“现在事情搞得这样大,全校的学生都在议论你,而且外校也有了风声。为了不给学校造成更坏的影响,我建议你离开学校一段时间。”
“离开?”思存的心突地一沉,“学校要开除我?”
“不是。”刘志浩说,“学校目前对你没有任何处置。但这件事毕竟不光彩,传到外校也会影响北方大学的声誉,我建议你休一个学期的学,下学期和78级一起重读大三。”
“不!”思存大声说。她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她的大学。对于□后首届大学生的荣誉,她是非常珍惜的。“学校不能因为我的一个错误而否定我的学业!”
刘志浩笑了,话语却象刀子一样一下下扎进思存的心窝,“学校是为了你好。这件事严格说来你也是受害者,学校对你是同情的。否则,你可能已经被退学了。”
“我不退学,也不休学!”思存誓死捍卫她的最后一点权益。
“江天南都请假回家了,这种议论纷纷,你受得了?”刘志浩问。
思存反而感到一阵轻松。江天南走了,就不会有人再那样对她了。她只求能平静地在学校里待下去。
思存说,“我没有办法,这是我的代价。”
不等刘志浩说话,她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思存回到宿舍,只有于小春一个人。看到思存,于小春扭身上床,用被子蒙住脸。
思存立在床边,想起她刚出事时,于小春不眠不休地照顾她,课也不上地陪着她,还为了她和两位来调查的女老师吵了起来。这三年的大学生活,她把大部分心思都系在了墨池身上,于小春却像一个影子,陪伴在她的左右,填满她在学校的生活。她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于小春有什么心里话都会对她说。思存觉得,不管怎样,她都要和于小春谈一谈。
她蹲在于小春的床前,小声叫她,“小春。”
于小春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
“小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思存最近不停地在对人说对不起。她觉得她对不起全世界的人。如果道歉有用,她愿意说一万句对不起,来换取墨池的原谅,换取和以前一样的幸福生活。
于小春一个鲤鱼打听起来,气呼呼地对思存说,“我有什么秘密都对你说,你却骗了我三年!”
“我不是故意的……”思存嗫嚅着。
“你还说不是故意的!我跟你提起过多少次你的断腿表哥,你都没告诉我过一个字他是你丈夫!”
“我……”
“你爱慕虚荣,不愿意让我知道你有个只有一条腿的丈夫!”于小春下了结论。
“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就是这样!”于小春说完,就蒙上被子,倒在床上。
思存在她窗前默立了一会。于小春没有再谈的意思,思存只好爬上自己的上铺。
又是一个周末,思存没有向以往一样,下了课就往温家小楼跑。她是那么的想回去,她想念墨池,就像要疯了一样。这个星期,她一封墨池的信都没有收到。墨池不肯原谅她,她也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墨池。
星期天,大家都留在宿舍里。思存躲在被子里,突然想刚起上大学的时候,她和墨池赌气几周没有回家,墨池跑到学校去找她。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墨池用他的包容、爱意和温柔的霸道,使她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现在,她不回家,他还会来学校找她吗?如果他来,她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她会告诉他,她的心痛,她的悔恨。
如果他不来……思存突然脑中一片清明!如果他不来,她就应该主动回去!她答应过他每个周末都回去陪他!过了这一个星期,他也许肯原谅她了!仅仅是一个星期没有见面而已,和以前一样!她回到他的身边,用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全部的爱去请求他的原谅!他们一定还可以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想到这里,思存来了精神。如果有墨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理她又怎样!她迅速地穿戴整齐,朝校外跑去。